黃昏後的大帥府,寧靜祥和,寬大的會客廳內,張作霖大帥正悠閑地欣賞著麵前的幾盆牡丹,一臉得意。這是去年夏天,馮玉祥接手洛陽後隨著兩大車銀元一同送過來的禮物。他看著那粉色的花朵,如此豔麗地綻放著,仿佛和自己當年問鼎中原時一樣的風光無限。
牆上的鍾聲在傍晚六點準時響起,張大帥抬起頭,向府門方向望去——今天的帥府門口冷冷清清,與往日大不相同。張大帥眉頭一皺,又看了眼牆上的掛鍾。
「學良哪去了?」
「報大帥,少帥跟老蔡出去了,還沒回來。」一個壯漢拿著掃帚在院子裏回話。
「上哪去了?這老半天還不回家哇?」
「大帥,您別著急,老蔡歲數大了,腿腳慢,您多擔待。」
「我管老蔡幹什麽?我是說學良!」
「少帥的脾氣您還不了解麽?一狠心都能和窯姐私奔的人!」
「這個他媽的老蔡,一天到晚淨帶學良去這種地方!」
「大帥,您糊塗了?老蔡年輕時候在宮裏伺候過皇上,他逛窯子?他有家夥事兒麽?」那漢子一臉壞笑。
「小兔崽子,年歲不大他媽的啥都懂!哈哈哈哈。」張大帥爽朗的笑了。
「大帥,您要是對老蔡不放心,下回我陪少帥出去!」
「你?我說三德子,就你這種軍皮都穿上了還改不了土匪的操性的貨,讓你陪著學良,還不給他帶壞了?」張大帥罵了一句,臉上依然掛著笑容。
在大帥府幹活的人,大部分都是當年跟大帥一起當過土匪的,平時除了在家裏看家護院,還幫忙砌牆修院,栽樹剪枝。更重要的是,一旦發生緊急情況,這些人還能迅速組成一支武器精良的小部隊,保護帥府和軍部的安全。大帥平常對待他們,也像對待當年在山頭上的小嘍囉一樣,呼來喚去是假,稱兄道弟才是真。
不過,老蔡可不同。老蔡本名蔡珅,曾是直係吳佩孚的手下,每天的任務就是歌功頌德,宣傳鼓吹。後來吳佩孚戰敗被發配重慶了,老蔡便偷偷混進東北軍的隊伍裏,直到有人保舉給大帥,才被請到家裏來的管事。不久,大帥便發現此人足智多謀心思縝密,文筆又極佳,所以一般的書信往來都由他代筆。不僅如此,老蔡還精通日語和俄文,時常幫大帥翻譯。
可是,要說人品,老蔡就屬於不受待見的那種。平日裏經常見風使舵,溜須拍馬,使得帥府裏的其他人都對他不齒。
至於「公公」這種稱呼,多半是帥府裏的人出於對他的妒嫉。到底他是不是真的「太監」,誰也沒好意思扒開褲子看。
太平的日子裏,老蔡也悠哉悠哉,風花雪月,還時不時給大帥找點樂子,深得大帥之心。帥府裏的人都不知道老蔡曉得什麽神通,總是能請到新來的戲班子,或者雜技團等,到府上來給大帥消遣解悶。正因如此,少帥一有時間,就讓老蔡帶著他四處尋歡作樂。
大帥正在廳堂內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忽聽得大門外傳來馬車的聲音。三德子也聽到了聲響,他放下掃帚,緊走幾步到了門口,不一會兒,急急忙忙跑了回來。
「報告大帥,關東軍的中田副官求見。」
「哦?」大帥一愣,他並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可又一想這麽晚來訪,一定事關重大,忙說,「快請他進來。」
說起關東軍,大部分是駐紮在旅順,營口一帶。奉天附近,隻有一少部分。別看隻是少部分,軍隊重要的長官,包括關東軍司令部指揮官石原中將,都在這裏。這也是配合東北軍的要求,既方便了溝通,又可以控製關東軍的單獨軍事行動。
通常,大帥都在奉天府府衙門接待這些將領官員,沒在家裏招待過他們,對今天的突然拜訪,有些出乎意料。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位一身軍裝的中田副官,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左右,並且,身邊還跟著一身和服的絕色佳人。
「真是美人配英雄啊!」張大帥剛一落坐,就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大帥過獎!不敢!」中田居然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
「中田副官客氣了,中國話裏有一句叫,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看,放在你身上很合適。」大帥看了一眼中田腰間的日式短刀,覺得有些不合格調。
「謝謝大帥。」中田整理了一下風紀扣,然後坐直了身子,「今天來打擾,是有事找大帥商議。」
「什麽事?」
「軍部發現有中國商人偷運煤礦石去遠東給俄國人,攔住問過後,他們說是經過了大帥的批準,所以特地來問問。」中田壓低了聲音,「大帥知道,根據我們的協議,煤礦石是禁止販賣給俄國人的,而且,俄國的紅軍和我們水火不容。」
「有這種事?」張大帥著實吃了一驚,他深知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關東軍和東北軍一直是協手同心跟遠東的俄軍作戰的,並且,正在共同商議收複海參威的計劃,要是日本人覺得東北軍在背後偷偷支持俄國人,那對於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
「大帥,你知道,我們日本人,從來不會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胡說八道。」中田一臉嚴肅。
「嗯——」張大帥一聲長歎,「我對此事並不知情。不過,倘若真的有人敢在軍中打著我的名號做破壞你我聯軍情誼的事,被我查到,一定嚴懲不怠!」
「那就請大帥即刻查明真相吧!運煤的車,已經被我們扣下了,人也抓了,具體如何處置,還要等大帥發落。」中田隨即站起身來,對這大帥行了個軍禮,「明天上午,石原中將會親自把抓到的人送去奉天府衙,到時候我們倒要看看大帥對結盟有多大的誠意。告辭!」
送走了中田,張大帥立刻打電話給憲兵隊,要求憲兵隊立刻派人調查出負責煤礦石販賣的商行。雖然他對日本人的態度大為不滿,但畢竟顏麵事小,結盟事大。
憲兵隊隊長馮昌道,此刻剛吃過晚飯,正在院子裏消食。想起今天在春香樓看到的一幕,也是心有不甘——明明是謀殺的案子,烏老板去了趟大帥府,就變成了意外死亡。雖然死的隻是個妓女,但畢竟是一條人命。如今,整個奉天城都誇大帥是英明神武,體恤民情,可如此的草菅人命,恐怕也難讓這裏的百姓過上踏實的日子。正想到這裏,憲兵隊的老周從院子外麵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隊長,大帥有令,讓查是誰給俄國人送煤。」
「大帥?真的?」馮昌道經常用這一招唬弄李習盟,所以格外警惕。
「真的,大帥親自打電話到憲兵隊的。」老周一臉緊張。
「老周,你是不是唬弄我?這點小事,大帥犯得上親自打電話?」
「我敢騙你麽?大帥的電話是我接的。開始我也以為是誰開玩笑呢,後來被大帥罵了一頓。大帥說是關東軍攔了運煤的車,說有人背著他不知道,跟俄國人做生意。還說,今晚上要是找不出是誰,就砍了你的腦袋。」
「大帥說的是砍你的腦袋吧?」
「隊長,我剛才一緊張,跟大帥報的是你的名!」
「你奶奶的,有好事的時候從來不想著我!」馮昌道舉起巴掌,想了想又放了下來。
「隊長,快走吧,一會兒天黑關了鋪子,更找不到人了!」
「你先去召集幾個弟兄,我換了衣服隨後就到!」
「是!」老周一溜煙地跑了。
馮昌道等老周走遠,連忙喊來一個家人,耳語一番後,拿起筆寫了個字條遞了過去。家人接了字條便匆匆離開。馮昌道又在院子裏等了一會兒,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換上衣服,直奔憲兵隊。
到了憲兵隊,發現老周已經整裝待命,身邊還有六七個憲兵。
馮隊長一聲令下,憲兵隊直奔「遼東行」。
整個奉天城,隻有兩家商鋪經營煤礦石販運,這家遼東行便是其中之一,歸一個日本商人伊藤小次郎所有。馮昌道進了鋪子,看見櫃台上的夥計已經開始清算結帳了。他清了清喉嚨,然後不慌不忙地走了過去。
「喲,馮老總!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夥計放下手裏的活計,一臉笑容。
「哈哈,接了個差事,要查查你們最近運的一批貨。」
「喲,我們這一天好幾批貨,不知道您說的是哪批?」
「煤礦石,最近你們運過麽?」
「喲,那可是大單子,不經我們小夥計的手。要不您找我們掌櫃的問問?」
「好啊!掌櫃在哪?」
「您幾位稍等,我這就去找我們掌櫃。」
功夫不大,由裏麵跟著夥計出來一個人,一身日本人的打扮,見了馮隊長,立刻露出笑容。
「馮老總,您挺好啊?」掌櫃的一口本地口音。
「我以為日本人呢,你怎麽穿成這樣?」馮昌道打量著這個掌櫃。
「東家都這麽穿,我跟著趕個時髦。」掌櫃的一邊說,一邊翻開一個本子,「您看,這是我們最近運過的煤石單子,不知您想看哪批?」
馮昌道接過本子,粗略看了一眼,都是發往安東府或者朝鮮的。於是合上帳本,又閑聊了兩句,便帶著憲兵們離開了。
出了「遼東行」,路邊是個餛飩攤,路過攤子前,馮隊長停下了腳步。
「你們都吃飯沒有?」馮昌道看著幾個弟兄。
「隊長,咱還是先去遠東行吧!一會兒保不齊人家就關門了!」老周看著馮昌道,一臉著急。
「我說老周,吃碗餛飩再去,來得及!」馮昌道拉過一把凳子坐下。
幾個憲兵看隊長坐下了,也跟著就坐下來,隻有老周還站在原地。
「隊長,咱還是辦事吧!」老周哭喪個臉。
「著什麽急,你沒聽人家李探長說,著急,是破不了案的!」
「隊長,這樣,您跟弟兄們先吃,我先過去看一眼。」老周說罷,轉身就要走。
「得,咱也甭吃了。弟兄們,可不是我不請客,是老周非得著急。走吧,咱一起!」馮昌道咬咬牙,瞪了老周一眼。
奉天城的另一家販運煤礦石的商鋪是「遠東行」,和「遼東行」隔著兩條街,不大會子功夫,就到了。
馮昌道站在門口,整理整理衣服,又把鞋子上的土撣了撣,才走進商鋪。
「馮老板,您來了?」夥計一見,立刻迎了上來。
「嗯,」馮昌道衝著夥計眨了眨眼,然後擺出一臉嚴肅,「我們來查查最近運過的貨!」
「哎呦,您來的可是不巧,今天掌櫃的去我們東家那報帳,下午就走了,貨單子在他那。」
「哦?那你知不知道最近有沒有往俄國人那裏運貨?」
「往俄國人那?這我們可不敢,上頭有命令,不讓跟俄國人做生意。」
「嗯,算你們老實。好了,既然掌櫃的不在,那我們明天再來。撤!」馮昌道一聲令下,然後迅速鑽出鋪子。
「隊長!」老周緊跟過來,「不能就這麽算了啊!」
「那你想怎樣?」馮昌道看了眼老周,覺得有些心煩。
「隊長,遠東行的東家我知道是誰,就是西城的劉興旺!咱奔他們家,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我說老周,平時查案沒見你這麽認真呐,今天吃錯藥了?」
「隊長,大帥有令,一定要徹查此事。」老周突然把臉一沉,「我可是不敢違抗大帥的命令!」
「好小子,真有你的!」馮昌道轉過頭,看著其他的弟兄,「老周說今晚要徹查此事,查不出個結果,誰也不能回家!」
話音未落,隻聽老周接話到,「如果查出結果,弟兄們,大帥說了,每人賞銀二百!」
「狗日的!」馮昌道再也無話可說。
西城的劉興旺,在奉天也算是響當當的人物,此人不僅在商界混的如魚得水,還是奉天府財政部的重臣。因此,他的宅子,雖不如大帥府那麽恢宏氣派,卻也是富麗堂皇,尤其在天黑之後,府門前的燈火,照得整個巷子都如白晝一般。馮昌道帶著人剛抵達劉興旺住處,就看見李探長和春香樓的烏老板正站在府門口的燈下。
「李探長?你怎麽在這?」馮昌道心裏納悶,臉上卻掛著笑容。
「馮隊長?你怎麽也在這?」李探長也是一愣。
「我來查案啊!」馮隊長白了一眼老周。
「不是不用查了?」
「誰說不用查了?」
「哦?看來馮隊長也放不下春。。。」李探長突然看見一個身影從身邊經過,很麵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怎麽了?」馮昌道順著李探長的目光望去,發現一個背影緩緩而去,手裏卻緊握著件東西。直覺告訴他,那像是一把短刀。
「我好像在哪見過他。」李探長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老大!老大!我查到了!我查到了!是一對老夫婦,一對老夫妻把她埋了。」姚世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趁著這個功夫,馮昌道悄悄走到老周近前,低聲說:「老周,我明告訴你,遠東行,有我一份。你若是一會兒聽我安排,把這一關混過去,少不了你的好處!」
老周並不說話,隻是倚著牆壁站在那裏,冷冷的看著馮昌道。
「你這頭倔驢!我給你五百,怎麽樣?」
老周似乎冷笑了一聲,還是一言不發。
「一千!我給你一千!」馮昌道咬了咬牙,「兩千,我給你兩千!」
此時,突然一個家人從裏麵慌慌張張跑了出來,來到李探長麵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大事不好了,李探長,我們老爺,我們老爺死了!」
「死了?」李探長一驚,「怎麽死的?」
「老爺摔死了,從樓上跳下來,摔死了。您快去看看吧!」
「摔死了?」馮昌道慌忙走過來,「劉興旺摔死了?」
「是,就在剛才,我去後院送信的時候,看見老爺從二樓的窗戶飛出來,然後摔在地上,死了!」
「窗戶這次是開著的麽?」姚世棟搶著問了一句。
「啊?好像是開著。」家人看了看姚世棟,一臉疑惑。
「嗯,這回是自殺!」姚世棟篤定地說。
「滾蛋!」李探長瞪了一眼姚世棟。
馮昌道回頭看著老周,恨恨地說:「查,他媽的讓你查,這下好了,我他媽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突然,他看到,血從老周的嘴角流了出來。
馮昌道連忙走過去,一把抓住老周。李探長也衝了過來,來到老周近前時,他發現,一直倚靠在院牆上的老周,胸口不斷地滲出鮮血。一把短刀從老周的後背,直刺進去,幾乎刺穿了身體。這把刀,李探長已經見過三次了,上一次見到它,是壓在春香樓頭牌的身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