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日（四）立中宵

  秦雨思微扭過頭看趙華，路燈不亮，她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聞到他身上有些酒氣，走在她身邊的步子倒是不亂，應該沒有喝醉。秦雨思老老實實地答：“不用人接，我自己坐中巴車回去。”

  “哦。”趙華應了一聲，並不再說什麽，隻是在她身邊繼續走著。

  秦雨思一時也想不到再聊什麽，飯局上已經聊半天了，更何況微風吹得她很舒服，夜色的掩映下路人拉長又變短的影子讓她看得很有興致，就覺得不說話也沒有什麽。

  兩人就這樣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走了一陣，秦雨思停了下來：“趙工，我去馬路對麵坐車了，明天見啊。”

  趙華不接話，繼續往前走，秦雨思看他這樣，隻能跟著。過到馬路的對麵要穿過馬路下麵的架空人行通道，通道裏沒有燈，大家借著外麵朦朦朧朧的光往前走，腳步都不自覺慢了下來。秦雨思看到前麵的趙華停了下來，等她走近，也不說話，突然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太黑了，我牽你，別摔了。”她的頭轟的一聲，沒喝酒的人像醉酒了一樣有點暈暈的感覺，這是什麽情況？這樣牽手不合適吧？她的嘴張大了，卻像是被人緊緊捂住，除了大口喘氣不知道還能怎麽辦，另一邊，她被握住的左手變得極為敏感，趙華的手指輕輕嵌入她的手指之間，十指緊緊糾纏在一起，兩人的手心都滲出微汗，在夏日的夜晚裏潤滑著彼此的手掌，傳遞著曖昧和緊張的味道。

走出人行通道，秦雨思試著抽回自己的手，趙華卻抓得更緊，他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臉決絕地牽著她，完全不理會來來往往的行人中有多大可能會碰到認識他們的熟人。秦雨思覺得腦子裏亂成了一鍋漿糊，這是什麽情況啊？趙華喜歡上自己了？她是和他相處得很舒服，可是，可是，工作中的相處跟生活中的相處能是一回事兒嗎？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啊？隻到兩人上了中巴車，找了個雙人座位坐下來，秦雨思到底也沒能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如果她大喊大叫一番，比如說：“趙華，你流氓，你放開！”之類的，趙華就可能把手鬆開了？可是看看他當下那一張革命烈士般平靜的臉龐，她卻怎麽也喊不出來。索性安安靜靜地讓他握著，細細觀察起他的手來，他的手指很細很長，總是幹幹淨淨的，指甲剪得很短，隻留著一道窄窄的白邊，常常在生產車間呆著指甲縫裏卻總是清理得很徹底，是她之前就注意過的。看她不往外掙了，趙華的手終於也放鬆下來，變得溫暖，他也隻是看著她，繼續一言不發。

  中巴車向前開著，每停一站車門都會打開，有人上下或者沒有，不管怎樣，中巴的車門都會再砰地一聲關上，收縮又放開的門板撞到邊框會發出咣當的聲音。秦雨思還在盯著趙華的手，想起最早聽說他是從部門男同事們的聊天裏，他們抱怨後勤部那個叫趙華的主管實在太難打交道了。所謂主管，在後勤部的大約意思就是在經理一人之下，其他所有人之上，他年輕，工作能力很強，後勤部的經理把他帶得當自己親兒子看，據說還打算把自己親閨女嫁給他來著，不過趙華到公司沒多久就宣布在老家有女朋友了，是他原來的中學同學，這事兒才沒再被提到桌麵上。這個趙華在信息部的人嘴裏其實挺討人厭的，信息部的人去找後勤部商量個什麽事情總是不順利，那家夥總會丟出很多具體的問題，對信息部的方案雞蛋裏麵挑骨頭，幾次弄得信息部的男同事們灰頭土臉的，很是煩他。這麽聽著，她遇到他的時候就會偷偷地從背後瞄他幾眼，他個子很高，瘦瘦長長的，大多數的日子裏工衣下麵都會配著牛仔褲，他的肩膀很窄，用她老家的話來說叫“溜肩膀”，肩膀劃出的那一條弧線把他的脖子和手臂自然地連在了一起，背也略略有點勾，不像歌裏唱的“挺拔的小白楊”之類的。隻是他看起來不像她那些同事說的那麽討厭啊，兩人沒正式認識之前，在公司偶爾遇見的時候他都一臉淡淡地走過，不輕慢，也不熱情，可她明明有幾次看到他和其他相熟的同事勾肩搭背，仰頭笑得十分燦爛。她一向喜歡陽光的男孩子，多積極向上啊，相處起來多容易啊。然後就是那次被Jack總從梯子上吼下來，他伸手扶她，那一次秦雨思就發現他的手長得好看，扶著她的力道也恰當，不會太緊，又讓她感到穩穩的安全。嗯，就是現在握著自己的這隻手。

  可是，他扶她下來之後輕聲提醒她的那句話實在是讓人尷尬啊，她為什麽完完全全沒有想過？接到設備壞了的報告她的第一反應是趕快去把它修好，哪裏考慮過自己那天穿的是裙子，不合適爬梯子？她爬梯子之前其實還慶幸了一下穿的是大擺裙，果然工程師不合適穿什麽貼身裙之類彰顯所謂女性魅力的服裝上班。人家好心提醒，她也就記著人家的好，再見麵都會開開心心地叫“趙工”，帶著一絲尊重的意思。他也總是回她一個笑容，還是淡淡的，臉上掛著“是信息部的那個小丫頭啊”的慈愛表情，看著倒像個長輩。

還有這個項目，Jack總問信息部誰願意接的時候，秦雨思看到了那幾個男同事都低頭不語，這哪能行啊，她於是自告奮勇地接了下來，不懂就多問多學嘛，有什麽可怕的。所以她去找後勤部幫忙了，趙華答應得那麽爽快很是讓她吃了一驚，她原本以為這件事情會很難的，誰知他就掛著那個長輩般的慈愛笑容，簡簡單單地說了個“好”，現在想起來，她很想問他是不是那個時候已經喜歡上自己了，抬頭看他，迎麵撞上他盯著自己的眼睛，那裏映著路邊閃過的樹影，時明時暗，閃爍不定，她就很心虛地又低下了頭，繼續去看他的手，試圖回想項目開始以來的這些日子裏他們並肩作戰的時刻，自己到底做了什麽讓趙華喜歡上了自己？想來想去，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啊，項目趕進度，她又第一次做這種項目心裏緊張，蓬頭垢麵的樣子倒是讓他看到不少次吧？

  胡思亂想之下也理不出什麽頭緒，好在沒有忘記了到站下車，趙華還是不肯放手，一直走到她住的樓下，已經晚了，外麵並沒有人。秦雨思又把手往外抽了抽，這次趙華沒有堅持，她終於是把手抽了出來，想說個“謝謝送我回家“之類的客氣話，可剛剛抽出來的手還提醒著這一路氣氛的詭異和尷尬，她就改成略點點頭，回身去開樓底大門。趙華看著她的背影，想說什麽，又收了回去，默默看著她走進樓道，聲控的樓道燈隨著她的腳步聲逐一亮起，而她也隨著這些亮起的燈光漸漸消失在他的眼中。

  他垂下頭，突然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萎靡了下來，他其實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把她的手牽了一路，隻記得晚上吃飯的時候信息部那幾個沒怎麽幹活的男同事不停嚷嚷，她不怎麽說話，抱著她眼前那杯橙汁不時抿一小口，也想不到去給Jack總和他們後勤部經理敬一下酒感謝他們的支持，用橙汁也是可以敬酒的好嗎？這個丫頭真是傻啊，這樣子哪裏有混出頭的一天？她今天穿了雙帶點跟的皮鞋，一條黑色的西裝褲紮在淺藍色的襯衫外麵，中規中矩的打扮，剛好顯出她纖細的腰肢，最近太累，瘦了？他突然就很心疼她，想把她摟在懷裏，告訴她自己願意陪她一起去給老板們敬杯酒，他願意幫她再多做些，他喜歡看她在行軍床上睡著的時候一動不動的乖巧，他欣賞極了她努力工作的樣子，卻更希望她能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情有他在呢。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忍了整整一頓飯，大家揮手告別後他特別多站了一下，看到她自己一個人走了，這麽晚了，她怎麽沒有人接啊？她住得遠不遠，是否安全？他忍不住跟上了她，又忍不住牽了她的手，他靜靜地看了她一路，她的臉是一種讓人舒服的漂亮，好像被他嚇到了，一直不敢正眼看他，她的手縮在他的手裏，小小的跟她的人一樣惹他心疼，他有種要不顧一切把她搶到手的衝動，被熟人看到又怎麽樣？最好今晚他喜歡她的消息就傳遍全公司，這樣他就可以不用顧忌地擁有她，護著她。可是，此刻，所有的勇氣都離他而去，他在做什麽？於燕的臉浮現在他眼前，他們初中起就是同學，沒有特別的關係但彼此印象不錯，兩家家長又是多年的朋友，當初他決定離開老家到深圳闖蕩的時候，父母一定要他解決個人問題才同意，介紹人把他和於燕拉到一起，他倆很快就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兩人相處得一直很平靜，於燕在老家有工作，雙方父母討論過幾次讓兩個人趕緊結婚，於燕辭了工作到深圳來跟他一起， 於燕不太願意年紀輕輕就在家當個家庭主婦，他也覺得沒有必要，這事就放下了。他這一刻卻無比清晰地知道，如果是這個叫秦雨思的丫頭，即使她不想辭工，他也會逼她跟他到深圳來，一刻都不會猶豫，他愛她，他要她在自己身邊。此刻的他無比痛恨自己，他不知道他會這麽快淪陷在秦雨思的笑容裏，他想要跟她在一起，不管不顧的，可是，真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