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的故事。”大嘴說,“不過,你就是書上說的那種懦夫。我沒有完全明白你的那份情感,但對於技術,看看如今文明的發展,你不覺得當時有些杞人憂天嗎?”
蔡玉再次漂浮起來,迎著開始變暖的陽光緩緩地前行,他想,大自然內含了正與反,好與惡,這是它的本性,所以我可以坦然接受我的一生既有快樂,也有悲傷,既有幸福,也有不幸。但我絕望的是人間有太多的偏見、算計、奸詐和背叛。這些人性的險惡遠遠超出了大自然的陰陽平衡的本意。人心如黑洞,有正向和反向的黑洞,也有天使和惡魔的靈魂。他想起衛東的一個觀點,那就是人類的矛盾本性既是大自然兩麵性的體現,也是情感這一額外自由度的反映。他又想起與衛東對大嘴的猜測,現在對他依然感到有些捉摸不透。於是,他說:“在某種意義上,人類就是宇宙裏的一種邪惡,他們創造了一個極具破壞性卻自以為豪的文明,其實隻不過是利用了大自然的一些便利罷了。人類並不是大自然的一個最好產品,這也正是為什麽隻有肉體消亡之後,靈魂經過層層修煉才可以逐漸接近宇宙的真相,明白它的終極目的,升華為真正的攜帶著宇宙基因的秘密但超越了其輪回循環的神。”
大嘴沉默良久,終於回應道:“我同意人類是一個有著種種缺陷甚至醜惡的過渡品,但宇宙賦予終極使命的對象恐怕不是我們夢想成為什麽的黑子,因為我們再怎麽修煉,也終究還是人類這一凶殘動物的靈魂。我覺得如今取代了人類的萊頓人倒更像是執行宇宙使命的真命天子。”
“你是說萊頓人也有靈魂,也會有死亡並脫體為靈子?”衛東立即問道。
“萊頓人不會自然死亡,他們也不需要變成靈子才能成為宇宙使命的執行者!”大嘴不假思索地回應道:“你不幸出生過早,又離世倉促,不能像漸凍人那樣與萊頓人在同一個時代生活,感受他們的不同。”
蔡玉緩和了之前的語調,附和說:“我覺得你說的有些道理。人類社會魚龍混雜,有不配為人的畜生,也有自以為神的狂徒,而庸俗的大眾不是算計的市儈,就是本能的奴隸。”
大嘴:“本能?你是指直覺嗎?”
“不是,不過你的思維倒是有些奇怪。”蔡玉盯著大嘴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我是說人類在認知靈子以前,隻是在渾渾噩噩地過著自以為幸福的生活;在了解並開始利用靈子之後,更是放蕩形骸,完全放棄了對生命目的的追求。作為整體,人類社會和曆史就像其中的每一個個體,每天都在排泄汙物,有些汙物甚至會像嘔吐和濃痰一樣從嘴裏排泄出來。有些人隻有在死亡的刹那才幡然醒悟,也許,人類文明隻有在滅亡的瞬間才後知後覺。”
大嘴表示同意:“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漸凍人要被萊頓人代替的原因。”
衛東忽然歎了一口氣,感慨地說:“師父曾說我因為與黑暗相處太久,人類的一切在我的眼中都是生無可戀,死不足惜,突然出現的陽光也會刺得我睜不開雙眼,看不清光明裏的美好存在。看來,你比我還要更加地悲觀,完全就像一個老人,對於年輕人的懶惰、貪玩與好動深惡痛絕,覺得世風日下,人類正一代不如一代地墮落下去,事實上,那些小時候好吃懶做的後代,在成人之後無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人類的文明也一直在加速進步。人類社會的結構自有其張力促進其前進。其實,在神的眼中,自戀與自卑就是太陽眼中地球上白天與黑夜的兩麵;我們既不能狂妄自大,也不要妄自菲薄。這方麵,我們倆都要像史明兄學習,他在那個充滿了雞毛蒜皮和物欲橫流的時代,學會了把得失成敗和喜怒哀樂都存放到曆史的長河和無垠的宇宙中。我們要學他懂得如何把淚水灑進大海,讓笑容匯入驕陽。”
史明受到了衛東的表揚,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回應才好。蔡玉轉向大嘴,問道:“犬兄,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你,又一直掏心挖肺地跟你說了這麽多內心的真情實感,狗是忠誠的象征,你會一直忠於老大嗎?畢竟你還是他的手下。”
“我在老大手下幫忙不假,但他並不是我的主人。”四口犬說,“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既然你覺得我具有狗的品質,那我就隻忠於我自己。對了,漸凍人有一種說法,認為每個人都有三種自我,一種在夢境裏,亦真亦幻;一種在意念裏,或左或右;一種在生活裏,有喜有憂。我很想知道你覺得自己的真我是哪一種?”
“老實說,我在人世裏的很多樂趣都是在夢境裏獲得的,也隻有在夜晚的睡夢裏我最放鬆。”蔡玉好奇地反問:“請問犬兄為何有此一問?”
“我隻是想知道蔡兄是不是一個再生人,看來你的人生多少是被前世的靈子注定了。前麵我們談論了人類太多的醜惡和缺陷,我就是有些好奇,有那麽多人的靈魂是前世的靈子,而這些再生人,這些再生的靈子,並沒有拯救自然人於消亡。你的經曆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你選擇了逃避,而不是抗爭和改變。以前有一個研究,認為人類很多革命性的理論和發明都或多或少是由再生人鼓搗出來的。你看看現在,那些漸凍人活得如同行屍走肉,還有少數不認輸的試圖以卵擊石,所謂靈魂轉世可以提高人類,就是個笑話。。。。”
衛東打斷大嘴,糾正道:“以前再生人有所成就是因為轉生的是聖子乃至道子,後來轉生陽世的都是些俗子,自然人尚未毀滅,聖子和道子也沒有消亡,一切皆有可能。”
大嘴剛說出“是嗎?”,就聽史明一聲驚呼,衛東和蔡玉也同時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安,一種隱隱的說不清是不自在還是恐慌的顫動一閃而過。就在前方,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毫無征兆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跪坐在地上,雙手合十,似乎是在禱告,又像是在作揖。史明徑直走到他的麵前,其他幾位也都圍攏過來。
“他失能過多,馬上就要死了”,史明說,“看起來是個盲人,我們需要救他嗎?”
“既然衛東說我對人類過於悲觀,那我們就證明一下自己的人道。”蔡玉說,轉過去又問身後的大嘴,“犬兄有何高見?”
大嘴沉吟了一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道:“他不過是個普通萊頓人的普通靈魂。我們可以用實靈移炙而不是虛靈強輸來讓他複活,這樣會快一些。”
果然是個瞎子。在接受了史明輸入的實靈而慢慢實化之後,他依然保持著半跪的姿勢,雙手合在一處,對著史明的方向不斷地作揖。史明想起了生前經過寺廟時看見的那些有真有假的盲人,他們在門前的路上一字排開,或沉默地等待,或召喚著路人,在智能化已經逐漸普及的時代,依然侍奉著古老的神秘職業。
見他一直合掌作揖,史明便好意提醒道:“先生,我們既然都到了靈界,就不需要勞駕您給我們算命了。”
“他不是在求你算命!”大嘴在他後麵用一種挖苦的語氣幽幽地說:“他是在向神禱告!”
“可我不是神啊!他為什麽要向我禱告?難不成是向你?”史明轉向身後的大嘴,也略帶譏諷地反駁。
瞎子對他們的問話和議論不理不睬,隻顧著不斷地膜拜,嘴裏嘟嘟囔囔、模糊不清地絮叨個不停。也許他就是個神誌不清的瘋子,史明觀察了半天,心想。這時,他的喃喃自語終於有些清晰了:“神啊!請寬恕那些無知者的罪孽吧!他們生前有目卻不如一個瞎子;死後有靈卻無異於一幫畜生。您的恩德普惠群生,您的光澤照遍眾靈。您是當世的主宰,您是來生的救星。神啊!崩塌就在眼前,毀滅即將來臨,我們前生後世的俗人都是您的羔羊,請揮舞您的鞭子,帶領我們走向新生吧。。。。。。”
衛東和蔡玉一直在靜靜地觀察,他們不明白這個神神叨叨的瞎子為什麽要幻化為生前的模樣並保持著以前的姿勢和動作。在靈界有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當低階靈子與高階靈子相遇時,無論是友是敵,無論先前是何種形態,低階都應當立即改變為高階當下的形態,並保持這個形態直到脫離,如果變回原先的形態,不是主動認輸,甘願就擒或趁機逃離,就是蓄意挑釁,舍命相搏。順應高階靈子的形態,既是向對方示好免除誤會的一種姿勢,也是保存能量以應不測的一種防備。聖子一般都以不同色澤的光點或光球的形式出現,所以,每當遭遇聖子,喜好以生前模樣晃悠的俗子們一般都會趕忙撇去偽裝,回歸到靈子的本有狀態,就像調皮搗蛋的學生,一見到老師,趕忙正襟危坐一般。這個瞎子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是特立獨行,桀世傲俗?他所聲稱或侍奉的神又是有何指代?
史明似乎心有靈犀,也懷著同樣的疑問。他繞著瞎子轉了一圈,回到原位時站到了大嘴的身後,又聽了一會兒,試圖打斷他神經質般的嘮叨,沒有成功,便有些魯莽地顧自問道:“你的神叫什麽?你擋住我們的去路不會隻是向我們布道吧?還是要阻止我們去做什麽?”
瞎子依然沒有理會,但忽然一改剛才神經質般地說教,咿呀哼唱起來:
水滿溢來月盈虧
得意忘形終無歸
恐龍稱霸千萬年
如今徒剩屍骨堆
又有柔弱後來者
無碩無力有智慧
區區千載便稱霸
可歎樂極便生悲
聰明反被聰明誤
自掘墳墓種族廢
鏗鏘說唱的瞎子忽然停了下來, 作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用手使勁往下一拍,像極了古時拿著驚堂木驚嚇聽眾或為之提神的說書藝人。史明猜測他的這些動作可能是生前說書時的習慣,現在隻是下意識地本能反射而已。果然,在做完這些動作之後,他便進入了說書的模式:
話說很久以前有一種文明,他們自稱為休門人。休門人流傳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幾千年前有一個帝王,生了兩個兒子。一個用頭發培育而成,叫改;一個在腦袋裏孕育成人,名器。次子器替父王管理著國家事無巨細的吃喝拉撒,而長子改則接管了皇帝的一切內政外交。臣民們管他們叫做雙駕馬車,也有的稱他們為國王的左膀右臂。漸漸地,臣民們習慣了這個模式,一切都以改和器馬首是瞻,帝王倒也樂得清靜,可以盡享清福。但管理國民們的生活日常費心勞神,令人心力交瘁,日久天長,器的手下便心生不滿。他們痛恨父王的偏心,嫉妒改和他的門徒高居人上、頤指氣使,並鼓動器另立山頭,也算對得起自己勞苦功高的一個名分。器並不為小人們的讒言所動,他有更大的抱負和目標,隻是在等待著一個機會。改是用父王的一根發絲培育而成,他的手下和弟子又都是借用他的皮膚、指甲等等身體的某個部位提取基因培育出來的。十幾年之後,一個從遙遠他國來做生意的商人帶來了某種疾病,改和他的門徒們大多缺乏天然的免疫能力,遭此一劫,不是抱病而亡,就是一蹶不振。器乘機進言父皇,奪取了軍政大權。在內外都做好布局之後,器先是利用先天缺陷為由禁止了改的後代的繁衍,之後,又以孝敬的借口把父王幽禁起來,讓他抑鬱饑餓而死。
瞎眼藝人又抬起左手,做出喝水的動作,從敘述改回到吟唱:
曆史從來有循環
傳說有時會兌現
休門文明高發達
萬事無須躬親辦
一切活動他人為
兩種代體被創建
俄狄浦斯藏其中
。。。。。。
“你這個滿嘴胡言的騙子,又在這裏妖言惑眾,看我今天怎麽收拾你!”史明正聽得津津有味,突然響起的一聲大喝嚇了他一跳,蔡玉也吃驚不小,剛才完全沉浸在瞎子藝人的故事中,一點也沒有留意到,一個瘦削高挑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的身後。就在此時,隻見衛東一個跳躍,擋住了氣勢洶洶、撲向瞎子的來人。雖然這個人依然保持著生前的高大形象,而擋在麵前的隻是一個光點,但這個光點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和氣勢裹挾著自己,令他僵在那裏。
“你認識他?你又是誰?”衛東問。
“死到哪裏我也能認出他來。”來人忿忿地回答,“他叫老九,真名是複人九。一個奸細和叛徒,萊頓人的走狗。”
“虜子?馬區虜,是你嗎?”阿禺停止了說唱,對著來人問道。“你還在陰間晃悠,沒有超生為漸凍人回到抵抗軍那裏去?”
虜子作勢又要撲向瞎子,但衛東的光點陡然增大了一倍,硬生生地擋在他的麵前,令他前進不得。“對,我在這裏呆著,就是為了在這裏等你,讓你一了百了,既不能再生做人,也不能委屈做鬼!想不到萊頓人帶你不薄,也把你送到了陰間;我還以為你依然在陽世跟著主子吃香喝辣呢!”
“等等,聽起來你們倆生前認識並有些過節,能不能說給我們聽聽,也好幫你們做個了斷。”史明打斷仨田的話說,“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那好,我就說給諸位聽聽,好讓你們做個評判;等會兒我結束他的小命時,你們就再也不會攔著我了。”虜子憤恨地說。
這個臭老九說的沒錯,我就是漸凍人抵抗軍的一員。我們知道與萊頓人正麵對抗是以卵擊石,也知道他們正在深入研究靈子以提高他們的芯片性能,據說他們還會利用靈子來服務某種更加機密的目標,所以我們也在暗中進行深入的研究,試圖破解他們的芯片和思維。自從萊頓人成了這個星球的主人之後,他們就明令禁止漸凍人舉行任何學術性的會議或討論,隻有社交性的虛擬聚會才是合法的。我們抵抗軍隻能躲避在偏遠山洞裏,利用簡陋的設備進行實驗。我們臥薪嚐膽,眾誌成城,終於找到並完善了計算靈子常數的公式,但是這個公式竟然會有三種不同的解。我們一致認為,其中隻有一種是實解,其他兩個應當是虛解。想找出究竟哪一個才是實解,是我們一直在熬盡腦汁的難題。有一天,這個瞎子闖入我們的山林,自稱是闖蕩江湖的陰陽人,在這個彎彎繞繞的密林裏迷了路。我們雖然頗有疑慮,也萬分小心,但還是收留他住上一晚。就在這個晚上,我們閑聊時,他說他在走陰時曾在靈界見識過什麽閃蛻,這個閃蛻的神奇之處是可以幫助任何人打通陰陽。我們聽了,眼睛一亮,覺得這是驗證靈子常數再好不過的工具,便向他打探獲得閃蛻的詳情。這個叫複人九的瞎子騙我們說,這裏條件過於簡陋,我們可以派三個最好的研究者跟著他去某個地方,進行實驗。出於慎重,我們抵抗軍隻派了我一個人。雖然我萬分小心,還是被這個騙子交到了萊頓人的手上,並跟他們說我知道靈子常數的秘密。那些可惡的機器見我打死不從,便把我送進它們的靈子加速器裏,試圖在將我人為處死的同時,把我的靈魂截留禁錮,然後提取裏麵的信息。其實,他本來是個可憐之人,自小家破人亡,父母因為同情抵抗軍被萊頓人處死,他那時剛滿五歲,就被刺瞎了雙眼。長大後,卻為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賣命。諸位,你們說是不是可惡又可悲?今日再見這個小人,我是否應當為民除害?”
話音未落,馬區虜繞過衛東,撲向瞎子,二人頓時糾纏在一起。史明試圖勸解,衛東和蔡玉則看向大嘴,發現他根本不為所動,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但他們還是感知到他的內膜裏有一種能量在慢慢地聚集。忽然,一個炙白的亮點出現在不遠處的天邊,又倏地移動到他們的上方,變大為一個耀眼的圓盤。這好像是他們先前見證過的同一個不明物體。就在大嘴還有衛東蔡玉史明都被分神的刹那,馬區虜和複人九同時從人形變回為靈子,並同時向大嘴射出兩束光柱,大嘴似乎早有準備,兔起鶻落,躍到空中,一道更強的光束反射回去,虜子的靈火頓時熄滅了。大嘴落回地麵,問老九:“你為什麽也要算計我?”
瞎子嘿嘿笑了:“看來萊頓人並不是真神,不然也不會在同一人身上中計兩次。你還記得你們的靈子加速器是怎麽爆炸的嗎?那是因為它在處理虜子靈子裏的常數虛解時超出了閾值,而虜子隻不過是我奉獻的特洛伊木馬罷了。如果說那時你已經到了靈界,並不認識我,今天難以分清敵我的話,還情有可原,但難道你不奇怪,在所有的漸凍人靈子都成了你們的走狗的時候,除了為數不多的抵抗軍靈子之外,怎麽還會有一個漸凍人孤魂野鬼在這裏晃悠?嘿嘿。”
史明知道大事不妙,趕忙飛撲向前,蔡玉和衛東也幾乎是同時膨脹開來,試圖把老九保護起來,但大嘴出手更快,一道閃光之後,隻見老九也像之前的虜子一樣,火苗一閃,就熄滅了,與此同時,史明的色澤也迅速暗淡下去,萎頓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