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子的位置移動分為三種,他們可以從一點瞬間隧穿到任意遠的另一點,也可以無需任何位移,將自己場化,像力場或磁場一樣占據所有的點位,包括目標點,第三種位移是或快或慢的漂浮,這是靈子們采用的最經濟最有效的日常運動方式,因為隧穿會消耗極大的能量,而場化很難到達較遠的距離,對於功力並不深厚的靈子來說,更是如此。
衛東一邊慢慢地漂浮,一邊問蔡玉:“你有沒有感知到攻擊我們的是漸凍人?”
“我可以肯定施展魔障的是他們,但另外好像還有幾位應當不是,但又難以確定他們的身份。”衛東的詢問讓蔡玉有些憂心忡忡,“我隱隱覺得沙決是個萊頓人,每次我們提到當今的人世,他的視角往往是萊頓人的,說話的口氣也不像漸凍人。比如當初我們陷在柯蕊挲設下的魔障裏時,他說,如今萊頓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麽陰謀詭計了,對漸凍人之間的事卻從來隻字不提。”
“我那時也生出了這樣的念頭。”衛東附和道:“我們在破除柯蕊挲的魔障時,利用了我們倆尚未完全去除幹淨的餘情,利用情感來影響他,我們把這個策略暗示給沙決,他卻不為所動,好像不能理解,這隻有兩個可能,一是作為漸凍人的靈子,他已經修煉成功,完全去色了,這對於一個剛進入陰間的靈子來說,是聞所未聞難以想象的成就。另一個可能,就是他本來就不具有情感,而當今世上沒有情感的智人隻有萊頓人”。
“還有一件事。柯蕊挲在陽世臨死之時似乎看清了凶手就是朱吏的萊頓人心理醫生天蠍,而且他在遇到我們時,認定沙決就是天蠍,如果他是對的,沒有認錯,那麽沙決就是萊頓人。因為萊頓人沒有靈魂,這也解釋了可可為什麽到了陰間後一直無法在陽間勾引凶手的生魂。但如果沙決就是萊頓人,他又怎麽會成為靈子並來到靈界呢?難道萊頓人如今可以合成靈子,因為是合成,所以他們的靈子有著內在的一致性,所以可可誤把沙決當作了殺害他的凶手天蠍?”
“也許我們對萊頓人的了解還不夠深入,對他們的技術進展也是霧裏看花。但從已有的種種線索來推斷,沙決很有可能就是萊頓人。你還記得我倆在談論人類靈魂可以永生並將完成宇宙的終極使命時,他對萊頓人的辯護嗎?我覺得那是一種很自然的出自本能的防衛。”
“這些萊頓人可能沒有情緒和情感,但他們不缺心機和城府。在接下來的路途中,我們一定要小心謹慎。”衛東囑咐完,又說:“既然我們都有著同樣的猜測,那麽下麵要做的,就是要如何去證實它了。我懷疑師父可能也有這樣的看法,不然他不會又讓史明兄過來做個幫手。史兄,我和蔡玉已經建立了私語暗道,希望在後麵的旅途中你也可以建立這樣的通道,這樣我們三位就可以更好地溝通了。”
私語暗道或私密鏈接一般分為純粹有序的幹聯和由情感潤滑的濕聯。與史明建立這樣的鏈接隻能采用濕聯,一是因為史明去色修煉尚不徹底,仍有情感殘留,因而具有濕聯的條件;二是因為與幹聯相比,濕聯雖不幹淨清晰,但較為迅捷,費時較短。雖然如此,任何的鏈接都受著至少兩個因素的製約:陽世裏不同的思維蝕刻和陰間內迥異的私有時間。陽世的當代萊頓人史家把整個人類文明分為六個階段:原始智慧時代,啟蒙智慧時代,高級智慧時代,前人工智能時代,後人工智能時代和萊頓人世紀或萊頓時代。按照這一劃分,史明來自前人工智能的初期,而衛東和蔡玉則來自前人工智能的晚期。私有時間可以有辦法較快地協調統一,不同時代裏不同的思維邏輯則需要時間慢慢地協調融合。
史明此刻更好奇的是蔡玉提及的那件令他困惑的事,他想知道那究竟是件什麽樣的事可以令蔡玉還想返回現場,去一探究竟。
“就在我明白自己陷入了魔障時,我發現天邊忽然出現了一個極其明亮的圓點,我很確定它不是出自襲擊者。”蔡玉說,“在感覺到身後還有第二位偷襲者後,我試圖向它發送一個亞靈子來試探他的內膜維度,奇怪的是,亞靈子發出後,我並沒有感知到任何波動,它就像落在了水裏卻沒有產生任何漣漪。就在那時,我掉進了魔瘴的淵底,在掉進去的一刹那,我看見那個亮點陡然增大了數倍,懸浮在不遠處的低空中,它肯定不是任何靈子,因為靈子包括獸靈如果閃光的話,一般會有輕微的抖動和閃爍,而那個光點不隻是比我們要明亮許多,而且極其穩定,沒有任何的顫抖。更加奇怪的是,掉進魔障淵底之後,我又看見了另外一種不同的光點,那應當是來自其中的一個襲擊者,那個光點非常地微弱,一直在閃爍,閃動的頻率穩定一致,我甚至能感知到一絲溫度。”
“三位讓我找得好不辛苦!哎,沙決呢?他怎麽變成了這位不認識的靈兄!你們把沙決帶到哪裏去了?”蔡玉、衛東和史明聽聞其聲時,大嘴已經站在了麵前。
“原來是犬兄。”蔡玉連忙回道:“犬兄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我本來答應秋大師要陪同二位尋凶,可惜當時有些要緊事需要處理,隻能懇請沙決代勞。現在我打探到了一個嫌疑靈子的線索,也有了空閑,就趕過來想將功補過。怎麽沙決不跟你們在一起?”
“我們之前受到萊頓機器人的追殺,沙兄在混亂中走散了。”蔡玉回答。
“哦。那你們現在要去何方?”
“我們在受到萊頓人的攻擊後,又遭遇了魔障,好像是些圖謀閃蛻的不明靈子強盜,但有些事情我們還不能理解,所以準備回到現場,看看能不能找出一絲線索。”蔡玉一邊回答大嘴,一邊用私語詢問衛東:“我感覺大嘴此時現身既不是為了破案,也不是為了閃蛻,一定別有所圖。你覺得呢?”
“很高興看到三位毫發無損。”大嘴以他慣有的冷靜說,“既然大家想先解開那個謎團,那我也很樂意隨同前往。”
“他是沙決的同夥,肯定知道沙決的去處,不然他不會對他的消失完全無動於衷。”大嘴剛剛說完,衛東的私語也傳了過來,“而且,憑我的感覺,他也洗脫不了剛才對我們攻擊的嫌疑。”
很快,他們便來到了那塊懸崖峭壁。“就是在這裏,我遭遇了魔障,斜向左側的天邊,離地平線大約四十五度,出現了極其炙白的亮點。”
“這是觀察啟明星的一個絕佳角度,你肯定看見的不是天邊明亮的星星?”大嘴又問。
“我們都是靈子,不會像肉胎凡眼那樣犯愚蠢的錯誤。”蔡玉想也沒想就頂了回去。
“嗯。你說受到了魔障的襲擊,作為聖子,你肯定會用發射亞靈子來試探。你也肯定它不是你所發射的亞靈子的炫爆?”
“我看見那個光點是在我發出亞靈子之後,如果是炫爆,它不會有任何延遲!”蔡玉一邊回答,一邊往旁邊挪開了一點,“我當時就是在這裏掉進魔障淵底的。與那個亮點對照的是我在襲擊者的內膜裏看見的微光。一個穩定,一個閃爍;一個炙白,一個微紅。如果說前者不能解釋的話,我倒想知道後者會是什麽,為什麽襲擊者的內膜會閃爍發光,什麽樣的靈子會具有如此不同的內膜?犬先生,你見多識廣,功力非凡,想必應當知道一二。”
“我不知道。”大嘴也是想也沒想,迅速地回答。
“既然大家都解不開這個謎團,又都非常好奇,那我們何不演示一下?”衛東插嘴說道。
“我可沒有感到好奇。”大嘴不屑地回道,“不過,我不介意你們動手演示。”
“我同衛東知根知底,我也知道史兄的內膜同我們的一樣,沒有任何稀奇之處,我們在一起修煉過多次,從未產生過那樣的異象。難道你就不想同我們一起揭開謎團嗎?”
“要想解開謎團,也不需要真的動手,你們不知道什麽叫思想實驗嗎?”
“思想實驗的結論最終也還是需要實體實驗來加以驗證。”蔡玉不滿地回答,“既然你不感興趣,那我們就上路吧!我本來以為犬先生是個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和可疑之處的心思縝密的高靈。”
“那你要我怎麽配合做這個演示?”大嘴終於鬆了口。蔡玉聽了,高興地趕忙回應,你不需要做什麽,隻用虛化就行,我會試著向你發送兩個虛靈子,如此而已。話音未落,大嘴已經被一團靈子雲緊緊地裹住,原先的薄光呈現為乳白的迷霧,不同於那兩位襲擊者的魔瘴,他的薄霧裏靈子流的飄動整齊有序,如果不考慮色彩,它更像是人間節慶日時官方施放的煙火,整齊劃一,井然有序。蔡玉小心地試圖接近,卻總是有一股推力把他擋開,於是,他一邊收緊內膜的一端,讓自身的靈子迅速地向遠端流動,一邊再次接近大嘴,試圖吸取其靈子雲裏的粒子。大嘴似乎早有準備,靈子雲薄霧一下子膨脹開來,像一張大嘴要把蔡玉吞噬進去。就在這個當口,蔡玉向靈子雲的核心猛地射出了兩粒虛靈子。靈子雲消失了,蔡玉也趕忙恢複常態,再次看向大嘴時,隻見他怔怔地盯著懸崖對麵,一句話也沒有說。那裏,一團炙白的亮光穩穩地懸停在低矮的天空上,邊緣整齊如一,沒有絲毫的散射,也沒有任何閃爍。大嘴動了一下,像是要發力隧穿上前,去看個究竟,但那團白光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一塊似有若無的淺色圓圈,掛在原來的天邊。再仔細看時,那若隱若現的圓圈也馬上消失了。
“看來菜兄說的確有其事。”過了好久,大嘴才對還沒有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其他三位說道。他們都已經落到地麵上,誰也沒有說話。大嘴似乎仍在琢磨那團不明光體,衛東卻急切地想知道,蔡玉有沒有發現大嘴內膜裏是否也有閃爍的光點,雖然她也一直在凜神貫注地觀察著大嘴靈子雲裏的動靜,但自始至終並沒有發現什麽特異之處。蔡玉用私語告訴她,在發出亞靈子之後,他並沒有感知到任何的回波,這同那兩位襲擊者相同,但不同的是,他沒有看見任何光點,不過,大嘴內膜的溫度與他的外顯溫度相比,明顯偏高。靈子們一般都是低溫冰冷,內膜更是寒冷之極,這是蔡玉在上次遇襲後第二次感知到溫暖的內膜。還有一點很可疑的是,大嘴似乎向自己發射了什麽東西,他肯定那不是自身亞靈子的反彈。
呆在原地很久,誰也沒有提繼續趕路的事,還是大嘴打破了沉默:“蔡兄現在感覺如何,還好嗎?”
“犬先生為何如此發問?是不是你看出來我哪裏出了什麽問題?”
“就是關心而已。從昨天到現在,你已經丟失了四個亞靈子了。”大嘴還沒有說完,又馬上改變了話題:“對了,我聽說你在年輕時受過智能機器人的謀害,差點成了載入史冊的人機凶案的第一個受害人,不知道蔡兄能否透漏一些詳情?”
“說謀害有點言過其實了。那隻不過是一場小事故而已。”
“從你們的聯閾理論來說,沒有任何事故是聯接的偶然生發。說出來聽聽,我們說不定會解開那個光球的謎團。”
衛東接過大嘴的話茬,問道:“犬先生不會認為那個光球是蔡玉施展的把戲吧?”
“豈敢!”大嘴趕忙解釋說:“我隻是想更多地了解一下蔡兄,還有我很好奇早期的智能機器人怎麽會去傷害它的主人。”
“我當時並不是它的主人,隻不過是一個售後伺服罷了;而且當年的人工智能雖然已經普及多年,但所有的產品依然是基於人類的神經網絡算法,同當今萊頓人的自發智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蔡玉一邊說,一邊浮起來,準備繼續前行。“那時候,人類基因改良技術甚至比通用人工智能更為成熟,這也導致了一場不小的爭論。沒有人懷疑智能機器人的作用,但對它未來的技術路徑和社會定位卻眾說紛紜。”
“那你是基因改良人嗎?”大嘴插嘴問道。
“我們那個時代的基因改良就如同二十一世紀的整容手術一樣,盛行一時,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無非是微整和全整的區別。”
“好吧,那你說的那個小事故到底是怎麽發生的呢?”大嘴不依不饒地問。
“看來你對我的這段經曆真的是很感興趣。”蔡玉一邊不徐不急地飄行,一邊對身後的大嘴說,“那時候我剛畢業,在一家保姆機器人公司做技術支持,主要是故障維修,軟件升級,個性化定製的契合等等。那一天,我被分配到一家叫福海的養老院去診斷和修複一個保姆的偶發行為異常。我們那時候把機器人對原裝程序的所有偏離都統稱為行為偏異。我當時並不在意,以為像平時的那些修複一樣,隻是軟體或硬件的小毛病。我判斷這種偶發的偏異很可能是某個線板有些磨損導致一個線路接觸不良,因而時好時壞;如果是軟體的問題,情況會比這嚴重得多。早在接到產品異常報告的當天,我們就已經利用後台遙控程序把那個叫星覺的保姆斷開了電源,在我去作診斷時,她已經在一個小黑屋裏被關了一天的禁閉。我把燈光打開,先圍著她轉了一圈,沒有從外表上發現什麽肢體損傷。接著我準備從其肚臍處打開位於腹部的電源管理器,以便從線路上斷開電流,之前的電源遙控切斷隻是邏輯上的,雖然終止了程序,但星覺身體的各個部位還是有電源供給的,這就像是一個人陷入了昏迷,但血液仍然在全身流動一樣。就在我接觸到電源管理器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像海浪一般一波緊接著一波迅速吞沒了全身,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直到被救活之後,我才明白當時我差點被星覺意外殺死了。”
“那後來那個叫星覺的機器人怎麽樣了?”大嘴緊接著問。
“官方的正式結論是由於星覺內部的所有精密電路都已經被燒蝕,很難再還原追查事故的原委。但通過不同的渠道,我還是了解到一些內幕。有人告訴我,其實官方的智能機器人管理機構早就有了確鑿的調查結論,但出於某種原因不能對外公布。另外一個消息說,官方內部有兩種相互不能說服的爭論,一方認為星覺當時是自殺,我差點一起陪葬隻是個意外;另一方覺得星覺是要謀殺她的修複者,但不幸把自己也殺死了。但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她用的手段是電流過載,隻是誰也不明白她是用什麽方法讓自身的電流過載的。”
“蔡兄,我真不知道你原來在陽世還是個缸沿人。”史明驚歎道。
“什麽是缸沿人?”大嘴又問。
“那是一個很寬泛的詞,又叫‘缸緣人’,在二十二世紀初流行了較長的一段時間,它既指那些已經失去了人生意義的死期將至之人,如死刑犯,絕症患者,或者絕望的抑鬱者。他們雖然還活著,但已經成了沒有任何生活意義的行屍走肉。”衛東好心地解釋,“缸沿人更多地是指那些曾經死過但又活過來的人,他們對人生的看法與普通大眾已經有所不同,無論是積極還是消極,他們都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正常人了。”
“人就是人,我不明白作這樣的區分有什麽意義!”大嘴嘟囔著說。
衛東意味深長地回答:“當然,你們這些相隔了一兩個世紀的後來者是不會理解我們那個時代的思想的。”
史明也接口說:“犬先生說的也是,特別是那些懷疑人生者。來到靈界後,我越發覺得,陽世裏那些眼光沒有穿透生死之膜的人,都仍然是活在渾濁的羊水之中。無論生意工作多麽成功,男女關係多麽看透,他們終究都隻能算作渾渾噩噩地苟活著。”
“史兄已經開悟了!”衛東和蔡玉同時讚道。
大嘴忽然加快了速度,搶到蔡玉的前麵,然後轉了半圈,停了下來,其他幾位也隻好停止了前行,不知道他的葫蘆裏埋的是什麽,或者要從裏麵抖出什麽東西來。我聽說,你自尋短見是由於情感的失落,大嘴問道,也有的說是對人類技術和人類命運的絕望。你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