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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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別之後(26)- 漸凍人柯蕊挲

(2022-05-07 05:11:48) 下一個

衛東動了一下,蔡玉明白她是在尋找沙決,就在剛才幻燈即將結束時,他也感知到沙決脫離了他們。但他倆很快便又與他靠在了一起,原來他隻是稍微拉開了一點距離。蔡玉仍然沒有琢磨明白這些畫麵背後的用意,它們看起來是一個謀殺案的現場,難道放映者是要他們三位協助破案?還是認定他們中的一個就是凶手?這時,他明顯感到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知道那是衛東,而且也知道那不是由於恐懼,隻是她的一個不為人知的老毛病,在密閉的環境裏,她總是會偶爾不自覺地打顫,那是生前的不幸經曆在靈魂深處烙下的印跡。蔡玉想,如果沙決把它誤解為一種懦弱,那就隨他去吧,衛東肯定不會也不屑去跟他解釋。

“總算把你這個雜種在茫茫大海裏找著了。”一個滿含著怒氣的聲音傳來,飄渺不定,似是從遙遠的地方被風吹進了一個窄小的洞裏,饒了一圈,又飄了出去。“我還以為你這狗日的長生不死,不會來到陰間,我他娘的再也逮不著你了呢,那我的冤屈就永沉苦海,大仇再也不能得報了!沒想到你小子果然也有今天!”

“我們這有三位,你到底是指那一個?”蔡玉問道:“而且,你是說我們中的一個是殺害你的凶手?我不覺得我生前傷害過任何一種生命。”

“你丫的給我閉嘴!”蔡玉聽到一聲大喝,同時內膜裏有一股激流鼓蕩開來,有一種膨脹欲裂的感覺。“在我的地盤裏,你們這些罪人沒有資格說話!你沒親手殺死過生命,並不代表著你是好人。在一個哪怕隻有一宗凶案的社會裏,也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衛東向自己靠了靠,蔡玉明白了她的用意,便不再說話。沙決又與他們倆拉開了一點距離,但他們這次倒是能感覺到他就在旁邊。

“你還記得我的眼神嗎?你當時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卻突然從背後偷襲,把我捅死。但就在你出手之前的那一秒,我不知為何一瞬間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便回頭去看,於是在死亡的刹那,我死死地盯著你,我們的眼神對在了一起,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個時刻,不會忘記你眼睛裏透露出的凶狠。我覺得你也會記得我眼神裏射出的仇恨。”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你丫的隱藏得還挺深,來到靈界後,我跟其他的兄弟學了不少勾魂的招術,想要讓你嚐嚐中邪的滋味,把你折磨至死。可惜一直沒能在陽世找到你。我知道你丫的肯定還活著,奇怪的是居然找不到你的生魂,沒想到老天有眼,讓你在這兒落到我的手裏。今個你得給我講明白,你為什麽要害我,還要讓我屍首無存?是不是那個勾搭萊頓人、淫蕩無情的黑心小婊子雇你幹的?”

原來他是萊頓人時代的漸凍人,蔡玉心想,出發前聽師父提過,如今的漸凍人都是被情感衝昏了頭腦的神經質,他們往往會失去理智,變得歇斯底裏。難怪他到了靈界還有這麽大的怨氣和念力。早就聽說,生前好勇鬥狠的人到了靈界,往往怨氣衝天,憑著極大的念力會繼續騷擾甚至禍害尚在人世的仇家或者親人。看來,這個冤魂就是如此。這時,他聽見衛東問道:“這位朋友,我們為你的不幸遭遇感到難過。但你既然願意向我們傾訴你的冤屈,你也不介意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吧?這樣我們還能回憶一下,看看與你是否曾在哪兒有過交集。”

“我叫柯蕊挲,生前他們都叫我可可,在那個世界,我被別人殺了;到了陰間,我要嚐嚐殺死別人、做一個殺手的滋味,所以如今我讓兄弟們叫我挲挲,”黑暗中的聲音比之前平穩緩和了一些,甚至還帶著一絲羞澀的溫柔。

“我和旁邊的衛東兄都來自萊頓人時代之前的世界,很遺憾沒有晚生百年,與你相識。沙兄,你倒是剛來靈界不久,不知你生前認識這位柯先生嗎?”蔡玉問道。

“我發誓,在此之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我也向萊頓之神保證,對你生前的不幸經曆毫無所知。不過,你要是願意現身,讓我們看看你的容貌,我倒是能夠更加確認我們之前是否在哪裏相遇過。”沙決在旁邊輕輕地說,蔡玉一下子還沒有適應他用這麽低沉的聲音說話,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從先前的洪亮嗓門變成了怯懦的嘟囔,難道他是為了後麵的可能打鬥在節省能量?

“哈哈哈哈,死到臨頭了,還想耍花招故技重施!你是想讓我現身,趁黑嶂消失的刹那致我於死地。我說的對不對?”挲挲突然大笑起來,但很快又變成了嚶嚶啜泣。衛東有些難以適應他的情緒變化,便問道:“你好,挲挲。你剛才說自己是被人從背後偷襲刺死的,我們之前也看到了地上的鮮血還有你躺在地上,但你接著就一下子解體揮發了,那是怎麽回事呢?是不是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別的事情?這也是我剛才在觀看凶案圖片時不解的地方。”

話剛出口,衛東便開始有些後悔,她明顯感覺到挲挲從悲傷變成了憤怒,一陣胸悶似的重壓籠罩過來,但願他不會一時難以自抑,對自己或者蔡玉施以毒手。衛東本想用剛才的問題來引開他對沙決的反應,平複他的情緒,沒想到會適得其反,成了火上澆油。萊頓人時代,漸凍人漸漸分化為兩極,一類極度情緒化,同沒有情感的萊頓人相比,他們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另一類人則是純粹理性化,他們被前者譏諷為是在刻意模仿萊頓人。理性漸凍人位處邊緣,又鄙視不能控製自身情緒的同類,覺得同他們難以相處,於是大多選擇遠離塵囂,歸隱山林。

“你這個卑鄙小人!殺死我不算,還想斬草除根!”挲挲咬牙切齒地叫道,他的怒火似乎要衝破魔瘴,燒透黑幕。衛東和蔡玉感覺到黑暗這時好像被兩條交叉的直線分割,成了四個獨立的箱體,雖然它們依然緊緊相連,毫無縫隙,但被分割的邊界因為由暗轉灰而顯得非常明顯。難道這個魔瘴不是挲挲獨自構建而是還有其他三個幫手?倘若果真如此,之前關於誰有如此大能量的疑問也就解開了。挲挲忽然轉怒為喜,又大笑起來:“哈哈哈,沒想到吧!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回頭與你眼神對視的刹那,在你出手的同時,我的靈體也逃逸了出去。它飄浮在天花板上,看著你刺向我的身體,然後又用陰毒的邪術爆轟它,讓它瞬間分解汽化。當時我還有些迷惑,不知你的用意,以為你是為了毀屍滅跡。到了靈界之後,慢慢地我才明白,你那麽做就是想同時摧毀我的靈魂,害怕它回來複仇。我說的對不對?但如果真是這樣,就不會是朱吏雇你幹的,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一直想找到朱吏,弄個明白,隻可惜一直尋她不見,難道她也被。。。。。。”

沙決打斷了他,沒好氣地諷刺說:“你這一驚一乍的,半天也沒講明白,所以你也是死得活該。要不,你再從頭開始,慢慢地把來龍去脈說個一清二楚,這樣,雖然這裏誰也不是你的凶手,但我們至少也死個明白。”

挲挲沒有說話,好像在試圖尋找自己剛才被打斷的思路,或者在考慮沙決的建議,蔡玉則有些擔心,怕他又被大嘴激怒,現在的沉默說不定是火山噴發前的溫和假象。但很快,他的心便放了下來,就聽挲挲說:“好吧,我就滿足你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特別是你旁邊的兩位,他們是無辜的,即使陪你去死,我怎麽也得讓他們看清你的真實麵目。”

“我隻有一個麵目,沒有真假。你把前因後果說個明白,我們三位都可以幫你尋找真凶。如果你一口咬定我就是你在尋找的仇家,那也可以,隻不過那個真正的凶手仍然隱藏在你的身後,無論是你去陽世找到他,還是他來陰間找到你,恐怕你都是凶多吉少。”沙決的話讓衛東和蔡玉也有些舉棋不定,懷疑挲挲的判斷是不是出了差錯。

“難道我的直覺這一次失靈了?”挲挲像是自言自語,沉默了半晌,猶疑著說:“好吧,即使你不是動手的那個凶手,你肯定也難逃幹係,肯定與他有著說不清的關係。我這就從頭說起。其實,所有的爭執都起始於那個小婊子朱吏,她本來叫朱莉婭,但她覺得太女性化了,就把名字改為兩個字的男性名字。我們倆的交集來自於網上的一次聚會。算了,這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清的事,我更習慣於生前的虛擬呈現,所以還是把來龍去脈演示給你們看吧。”

在漸凍人被萊頓人從腦力和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獲得了完全的自由之後,多維虛擬技術漸漸地流行開來。虛擬空間是第七代網絡,與舊時代沒有人知道坐在電腦前的是人還是狗不同,如今的網絡好像回歸到了刀耕火種時代的原始集會,所有人都隻有聚集在一起才能發生交流,雖然現身的一般都是虛擬代體。大部分漸凍人喜歡把實體留在家裏,足不出戶,用三維虛體與他人見麵、聚會或者出遊。那時有一款叫“三脈入局”的遊戲幾乎壟斷了所有的社交網絡, “脈”其實來自於英語“match”,匹配的意思;三脈入局是指遊戲裏任意的兩個人如果有三個特定指標相同,他們就可以成為虛擬夫妻,行一切夫妻之事。無論是在多夫多妻製的原始社會,還是一夫一妻製的所謂文明世紀,婚姻從來都是三重關係的變換組合:肉體、物質和靈魂。在萊頓人時代,這三重關係對於漸凍人來說並沒有什麽改變,隻是意義已經有所不同。相應的,三脈入局中的三個指標就代表著這三種組合的不同意義:

一.芳蹤指數相等。“芳蹤”其實是諧音“放縱”。遠在萊頓人形成獨斷專行的勢力之前,由於根深蒂固的道德製約和瑣碎繁雜的法律限製,絕大多數自然人都會把一些本能需求和後天欲望壓抑在心底;但自從虛擬技術得到普及,世俗的法律被廢除和身心從工作裏解放之後,漸凍人開始放縱內心的所有欲求。他們為此還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漸凍人就要順應自然,不管內心有什麽想法或欲望,都應當把它們釋放出來,因為它們是自然的一部分。為此,他們還設計了芳蹤指數,每個月都加以更新,用以衡量每一個人的思想和情感自由度,隻有這一指數相同的人,才有可能融洽相處。

二.目標柵格對稱。所謂的柵格是指九宮格,在萊頓時代,漸凍人之間可以擁有九種法律許可的婚姻其實是肉體的關係,也就是實夫、實妻、虛夫和虛妻之間的不同組合,比如,實夫與虛妻,實夫與實夫,虛夫與實妻,等等,以此類推。這些關係形成九個宮格,尋找樂趣或配偶的人一般需要標明自己的格數。朱莉婭當時是在第二格,也就是實夫與虛妻;而柯蕊挲也是在這一格,但方向相反,朱莉婭是實夫尋找虛妻,而她是虛妻尋找實夫。後來,朱莉婭曾向柯蕊挲解釋,自己雖然是個女人,但由於性格強勢,作風彪悍,與幾位丈夫都相處得不太愉快,因而想找一個弱勢的妻子,來試一試自己作為丈夫的主導角色。

三.人生定位相同。漸凍人雖然大多遵紀守法,但也有很多對強勢的萊頓人持有不同看法的派別,有的主張複辟,有的在推動不合作運動,還有的甚至暗中反抗。隻有同意接受萊頓人的統治,並拒絕從事任何危害漸凍人安全的玩家,才有資格接受三脈入局遊戲的邀請;也隻有與遊戲另一方的具體定位完全一致的候選人才可以匹配成功。具體定位有不同的定義和解釋,但一般是指,對於萊頓仆人,在哪些方麵應當謙恭,在哪些方麵隻須禮貌;在遇到執法者時,什麽時候必須伏地,什麽情況下應當站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在三個指標都完全契合,也就是所謂的三脈入局之後,二人被一道紅色的激光指引著從“普緣廳”來到地下一個叫“深喉”的房間,作進一步的單獨交流。畫麵中,挲挲和朱吏從剛開始的一絲拘謹,慢慢地手舞足蹈起來,有時擊掌慶賀,有時開懷大笑,交談得非常開心。

雖然在名義上,我們所有的漸凍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貴賤貧富之分,但在內心深處,在潛規則裏,漸凍人社會隱藏著一條深深的階級鴻溝。挲挲解釋說。這就像史書上說的,在古代那個叫美國的超級帝國裏,法律禁止一切類型的種族歧視,人們大多道貌岸然地友好相處;但私下,不同膚色之間的隔閡和偏見猶如他們各自的顏色那麽明顯,那麽難以調和。我們時代的隱形歧視來自於同萊頓人的心理關係。那些有著技術背景,熟悉人工智能和靈子計算的漸凍人,總覺得自己對萊頓人有著心理上的優勢,因為他們理解萊頓人的技術要素和運行機理,覺得這些能人無非是他們製造和訂購的機器產品;而普通大眾,雖然也享受著萊頓人的服務,但他們就像是文盲消費文藝作品一樣,滿懷著敬畏之情,往往忘了自己是真正的主人。這些現代文盲隻是幸運地生在了這個時代,沾了那些高科技漸凍人的福光而已,在後者的眼中,他們隻不過是一群寄生蟲。朱吏就是技術派,而我隻是個普通人,所以在配對成功時,我有些失望,未免心生抵觸,擔心我們的不平等會讓這場“絕配”變成“絕望”。但聊起來之後,我倆各自吃驚地發現,我們的興趣和愛好竟然如此地一致。我們都喜歡吃軟炸茄椒,都愛讀萊頓科幻作家人馬的作品,雖然它們因為缺乏情感描繪並不煽情,但情節總是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我倆一致認定,人馬的代表作應當是《進化的異化》,其中對萊頓人如何進化出自然人才具有的直覺和靈感並利用它戰敗異星人的描寫,真的讓讀者廢寢忘食,手不釋卷。我以為我們就會這樣和諧地相處下去,成為彼此理想的柏拉圖式戀愛的心靈戀人,但後來發生的一些事讓我們總是陷入爭吵。大的爭執雖然隻有三次,但每一次之後,都會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再也難以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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