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來,秋雲一直靜靜地坐在一顆橡樹之下,沒有離開半步,也不同任何一位弟子交流,就連正午打盤和子夜吸瑞也不參加。在四口犬和劉劫等俗子離開之後,他同蔡玉和衛東在這顆樹下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然後請二者回到天井,自己便進入了這種閉關冥想的打坐狀態。史明和羅瑟也都一改往日的健談,在天井裏沉默不語,對秦雨的幾次追問也不回應。天井是聖子們對自己藏身之所的一個美稱,大多是偏僻、陰涼的隱蔽所在,如路基下的涵洞或山間的石隙等。秋雲和弟子們的天井是綿延山脈中的一個廢棄獸穴,山坡上矗立著參天大樹,在打盤和吸瑞時,其他修煉之所的一些聖子喜歡飄到樹頂之上,似乎那樣就可以捕獲更多的靈子。
在洞裏呆了沒有多久,蔡玉和衛東便再次回到山坡之上,分坐在師父的身後。平時,他們的意念裏總是充滿了如同宇宙背景輻射般的噪音,那是其他靈子們的自言自語或相互交談;現在,他們感到的是一片寧靜祥和,唯有偶爾的些微破空之聲一穿而過。所有的景物連同天空一起在所有靈子的“視野”裏都是灰色的,陰間的世界就是中國的傳統水墨,蔡玉當初剛來時,還不能適應,覺得這是另一個壓抑的所在。而今,他把這種灰色當作是最美的畫板,樹葉翩翩飄下,橡果穿透幕布,隻有深與淺的顏色層次和快與慢的風幹梯度,一切都是如此的簡潔和優美,予以一種物我相融、天靈合一的交融意境。他想起生前曾有過一次這樣的神靈之交。那天他背著吉他從花園走過,感受著與花木和水池的物我交融:水汽從池潭裏蒸發出來,進入他的肺腑,自己的身形倒影水底,在它的擁抱裏融化。花香與體味纏繞著翩躚起舞,草木向他點頭招手,而他以憐愛的眼神和小心的腳步予以回應。蔡玉正在心神遊蕩之際,忽然看見師父在身前輕微晃動起來,接著慢慢地浮起,又緩緩地落下,每次升起,都隻是離地稍許,像蜻蜓點水一般,如此數次之後,終於落定,安靜下來,但蔡玉注意到,他的光澤漸漸地加深為淡淡的淺紅,那是很容易暴露自己、被陽世所見的顏色。一般而言,無論俗聖,雖然靈子們各自的光澤色彩千差萬別,但他們都是肉眼難以察覺的,有些俗子出於私心,不願幻化為人形卻又想為活人所見,會有意改變自己的外顯顏色,但那並不是陰陽溝通的常規做法。此時看見師父做出如此非比尋常的舉動,蔡玉和衛東都很是驚訝,也感到不可理解,一時有些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師父終於恢複了常態,又顯形為他慣有的那種內外均衡的透明白色。正在這時,史明風馳電掣般地飛了過來,驚慌地叫道:“不好了,那個大嘴又回來了。”
“你是說四口犬?”秋雲緩緩地問。
“對,就是他!我和兩位師哥在維場練功,等到看見他時,已經就在麵前了。他說想要見你,說要。。。。。。”
史明慌裏慌張地還要說時,秋雲阻止了他。“嗯,他已經來了,就在你的身後。”史明聽了,嚇得趕緊閃到了一旁,就聽師父又說:“方別幾日,犬先生去而複來,不知有何見教?”
“秋大師客氣。在下是投奔師父、虛心問學而來,何有見教一說?”大嘴一改先前灼灼逼人的敵意,變得客氣卑微,完全成了洗心革麵的另外一種靈子。
“犬先生聰明過人、能力超群,不才甚至不知如何構陷他人代為引路並潛行與後,怎敢指教先生?”
“哈哈哈哈,秋大師真會說話!在下確實誠心誠意為求學而來,師父請勿再為往事介懷,務必收留為是。”
“在下沒有什麽淺學陋術可以指教他人,不知犬先生欲求何藝?”
蔡玉一邊留意著四周的動靜,一邊傾聽著師父和大嘴的問答,好像明白了四口犬是因為東隼理論才慕名前來,但師父似乎沒有完全相信或者仍然有些疑慮。這時,羅瑟和秦雨也趕了回來,秦雨站在衛東的身後,一點一點地靠向她,離得越來越近幾乎要貼上時,被身旁的羅瑟使勁一頂,滑到了一邊。
看見秋雲仍然猶疑未決,沉思不語,四口犬又說:“如果大師對我的功力超越尋常俗子有些顧慮,在跟隨師父之後,我一定會幫助師兄,共同提高,也可以代師點撥,指導能力有待提高的同門兄弟。不知師父能否給予弟子這個機會。”
“我不想留你,是因為我實在並沒有什麽可以幫你。”秋雲終於開口說,“至於東隼理論,它已經受到了空前的挑戰,你還是不要了解為好。況且我有些疑問尚未理清,近日無暇顧及其他。如果你真心誠意地想與我們為伍,我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犬兄有無興趣?”
“大師請講。”
“你知道幾天前的紛爭和磨擦究竟緣何而起,雖然後來不了了之,但它終究是我們的一個心病。我心裏明白那些失蹤的俗子並不是為我們聖子所害,問題必定出在俗界,但我一時又查不出頭緒,想不出有哪位俗子用了什麽招術可以把同類消滅卻不留一絲意念的痕跡。你何不與蔡玉和衛東一起,去探個究竟,找出凶手?”秋雲說完,專注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答。
“這是個好主意。不知這位蔡兄和衛兄有何來曆,秋大師為何指定他們擔此重任?”與大嘴的鄙夷相比,蔡玉倒是有些不解,琢磨不透師父的葫蘆裏究竟埋的是什麽藥,為何要讓綿羊和惡狼一起去完成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就聽師父回道:
“衛東心思細膩,推理縝密;而蔡玉生前從事過的一些工作,讓他比任何靈子都更了解靈子。所以他倆是跟你一起揭開真相的最好搭檔。”
“這麽說,我倒真想好好地結識二位,也許是前生有緣,到這裏又算不打不相識了。”蔡玉沒有聽懂大嘴的意思,但多少能感覺到他是在虛偽地敷衍,就聽他接著說道:“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回去,跟老大道個別,並做些準備。明日我們在此不見不散。”
第二天,蔡玉和衛東早早地就等在了天井外的那顆樹上。太陽正在地平線下梳妝,準備容光煥發地出門。他倆一邊留意著遠處,一邊回味著昨晚與師父的第二次長談。雖然猜不透大嘴和他同夥的來曆,但師父說,俗子裏也有隱藏的高手,畢竟俗聖之分隻是基於意願,而非能力。有誌得道超升者,為聖;無意脫胎換骨輩,便俗。其實,聖子裏有低維的俗靈;俗子裏也有高階的隱俠。俗子界的某些隱者具有強大的能量和極其致密有序的維度卷曲,但他們對超升進入道界毫無興趣,對再生亦無興致,隻想留在靈界,或滿足於虛榮,或沉浸於滋潤,或自封為神靈,或拉幫結派構築團夥。這也是為什麽自古以來人世流傳著山神地神海神江神樹神草木神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的神靈。但大嘴和他的那幾個同夥與俗界的這些能神異靈有著明顯的不同。師父還談到了維度的整序和致密,那是聖子功力的真正所在,是升仙往道的必經之途。維度是所有不同聯接如因果關係的統稱,而無論何種關係,又無不依附於或子或母的係統,因而也有了主維和次維的區分。一個係統內的聯接關係或有序或無序,有序便有方向,整序即是變無序為有序,合多向為一向。一個聚集了足夠的能量並把內在維度壓縮卷曲到3XeV 臨界點的靈子,可以轉世,但不能升道,因為他的維度並沒有統一的秩序紀律。師父一直在痛苦思索的,是可以看透大嘴及其同夥的內在維度是何等的整體一致,但對其密度竟然難以窺視秋毫。
“你是擔心,他們就是預言中即將出現的異靈子?”衛東想起了第一次長談時師父從東隼那兒聽來的預言,不禁問道。
“因為那是一次反接,所以溝通非常地短促,他也沒有作出解釋,隻是告知他的啟示。”秋雲若有所思地回答:“異靈子的傳說由來已久,我不明白東隼的啟示是想警告我們他們確實存在,還是提醒我們他們已經到來。在傳說中,這些異靈子來自別的星球,無意之中穿越到我們的世界,既沒有壞心,也沒有善意。但有些樂觀的道子不敢苟同,他們覺得這些異靈子是帶著提升人類及其靈魂的目標而來,可惜他們高估了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來到之後才發現既不能與人類的神經結合,也難以同人死後的靈子溝通。還有一些傳說更是誇張得令人難以置信。東隼對這些傳說當然都一清二楚,所以對於他那簡短而又隱晦的暗示,我不知道是應理清其所指,還是要揣摩其用意。”
“既然不能確定東隼的警示,你何不順接赤鬆,聽聽他的教誨?”蔡玉建議說,“我生前也聽過一些學者的討論,說人類對自身基因的改造和人工智能乃至實時虛擬技術的發展,終將導致人類心智的嚴重退化,有朝一日,當外星文明與我們相遇時,會驚訝地發現我們隻是一群廢物,卻莫名其妙地發展出了一種高級文明。”
“我不久前剛剛與赤鬆大師主動神會了,他也確實對當今陽世的形勢簡短地談了他的看法,如漸凍人和萊頓人的關係對漸凍人維度的影響等等。他的一個憂慮是,自從全息虛擬技術得到普及和萊頓人接管了所有的工作之後,無論是隻會內鬥的東方內斂民族,還是喜好外侵的西方張揚國家,除了極少數歸隱山中一心修煉的自然主義者和逃遁天際圖謀再起的複辟者之外,所有的漸凍人都從以前的技術奴隸轉變為如今的情感俘虜,並漸漸地進化成為一種完全背離了智慧之終極目標的怪胎,他們的一致特征是:外向的內向。他們的靈魂來到靈界之後,將對所有的俗子和聖子產生難以預料的影響。”頓了頓,秋雲囑咐道:“所以,既然現在一切尚不明朗,我們還是謹慎為上,特別是對四口犬和他的那兩位同夥。”
“這麽說來,大嘴他們不可能是外星人,因為外星異靈子不能與人類的靈子銜接;他們好像也不會是萊頓人,因為仿生人雖然具有驚人的智能,但機器不可能具有靈魂;雖然虛靈子應用已經爐火純青,但他們還沒有發展到掌握了人工合成實靈子的地步。而且萊頓人都是以星係命名,這幾位的名字卻不同任何星星有關係。”
“二位是在這裏恭候我們嗎?”蔡玉和衛東聽見這個聲音時,那兩個叫沙決和甘井的雙胞胎已經浮在了麵前。
“我們是在等候犬先生。”蔡玉回過神來,回道:“不知二位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沙決的顏色暗淡了一些,外形似乎也小了一圈,“我們就是來替他陪二位上路的。犬兄另有要事纏身,而且頗為緊急,幾日之內也不能轉回。”在靈界,淡化自己的色澤或者縮小自己的身形都是表達歉意、謙卑或者恭順的一種方式。
“那真是太不巧了。犬兄可能沒有算到,衛東昨夜恰好也與秦雨發生了一些瓜葛,今天恐怕也一時難以成行。”聲至靈至,秋雲已經浮在了四位的麵前。
“那不是不巧,而是恰好湊巧。”沙決趕忙接茬,解釋說:“甘井兄隻是過來送我而已,這樣,我和這位蔡玉兄一起去查找凶手,不是兩全其美?而且,我和秋大師前日不打不相識,已經算是知己知彼了,而我對蔡玉卻一無所知,路上我們正好可以了解彼此。”
秋雲的回答似是意有所指,也夾帶著苦笑:“說知己知彼有些過於誇獎了。我對犬兄和二位仍然一無所知。”
“秋大師不用多久就會明白一切的。”沙決和甘井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
二位既然如此說,那我還是放手,讓衛東與蔡玉陪你一起去探查究竟吧。他倆一直形影不離,衛東留在天井裏,與秦雨的糾葛隻會愈纏愈亂。且容我帶她回去略作安排,你們便可上路。”未等沙決回應,秋雲便帶著衛東飄下樹梢,進了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