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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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別之後 (11) - 芋頭他爸撞邪的故事

(2022-01-15 16:52:08) 下一個

爸爸是在給我們說完那個故事後的來年開春去世的。我們家一下子跌到底層,因為幾個孩子都很小,連半個勞力都算不上,不能跟別人換工,每逢插秧割稻時,其他人家就不願意幫忙。家裏的大事小事,都是我們自己勉強扛著。放學後,我一般去放鵝,撈豬草,做飯。一天晚上,我正在淘米生火,就聽見村子裏忽然人聲鼎沸。我從廚房的窗戶探出頭去,看見大人小孩都在往芋頭家的方向奔跑,就連我們家的一群鵝也嘎嘎嘎地大叫著,從池塘裏爬上來,撲棱著翅膀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麵。我趕緊用幾根粗一點的木棍把鍋灶裏的火頭壓住,顧不得滿頭滿臉的灶灰和手上的木刺,也跑了出去。

我仗著身材瘦小,鑽到人群的前麵。芋頭他爸躺在他們家台階前的地上,緊閉著眼睛,正像個女人一樣傷心地嚎啕大哭,還不時咕噥著什麽。但我們誰也聽不明白。芋頭他媽用她老頭子的衣襟幫他擦掉嘴角的口水,跟我們說他剛從地裏幹活回來,說有些累,就坐在門前台階上歇一歇。你說這大熱天的,他卻說有些冷,過了一會兒,就哧溜到地上去了。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說這不像是中暑,也不可能是高血壓或心髒病,倒像是鬼上身。鄰居老張拿來兩件衣服,蓋在芋頭他爸的身上,跟芋頭他媽說,你讓大兒子趕緊去喊醫生,你自己掐他的人中,不行再用針紮他的手指。芋頭他媽剛要動手,地上的人就叫了起來。這時我們都聽得清楚,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你這老不死的,還敢紮我掐我。要不是你死皮賴臉地拎著兩包紅糖去求親,我哪會嫁到你們家來?嫁過來後,要不是你天天氣我,攪和我們,不讓我跟你兒子好好過日子,我怎麽會去尋死?害得我現在住沒住的,吃沒吃的。一個小黑屋子,不擋風不遮雨的,沒衣服穿,也沒錢花。回來看看,你不給我弄些吃的喝的,還要紮我掐我。你的心都讓狗給吃了!你們一家子都是蛇蠍變的。老娘今個就不走了,不磨死你我就是孫子。。。。。。”

我們一下子都明白過來,芋頭他爸被他們家死去的媳婦上身了。芋頭家有四個兒子,這是老大的媳婦。自從過門之後,她跟婆婆就成了冤家對頭,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去年初,不知道為了什麽瑣事,兩個人又大吵了一架。大媳婦氣不過,半夜裏喝了農藥走了。第二天,媳婦老家氣勢洶洶地來了二三十號人,把芋頭家和已經分開過的老大家砸了個稀巴爛。還逼著芋頭他媽和大兒子在棺材前跪了一整天,把頭都磕出了血。當然,芋頭家也沒有把這個媳婦好好地下葬,隻是草草地在後山埋掉了事。逢年過節,更不會有人去磕頭燒紙。

我們都能聽出來,這大媳婦吵架的聲音、語氣和語調一點也沒有改變。一生氣,就有些咬牙切齒:“你這老不死的,你就天天搗喉嚨等著吧,等到你們一家斷子絕孫,沒人給你養老送終,再不得好死。。。。。。”

大人們勸芋頭他媽趕緊燒紙磕頭,答應給她做些好吃的,要不然不知道她還會罵出什麽難聽的話來,老頭子躺在地上時間長了也怕受不了。芋頭他媽早就慌了神,沒有了以前吵架時的那種氣勢,現在聽了鄉鄰們七嘴八舌的勸說,便撲通跪到地上,砰砰砰隻顧著不停地磕頭。有幾個鄰居就讓她大兒子去買黃紙,又讓二兒子去把過年省下的吊在房梁上的臘肉割下一塊來,跟醃菜一起炒了,做給嫂子吃。

我那時已經有十歲出頭,之前也聽過幾次撞邪的故事,這次是親眼所見,站在那兒隻感到毛骨悚然,雙腿不由地顫抖,覺得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但夜裏躺在床上,我又想,爸爸死了有好幾個月了,怎麽既不托夢也不來上身呢?他要是顯靈了,會不會罵我們不好好做事呢?

在農村,每一個人都是經驗唯心主義者,沒有人未曾遇到過稀奇古怪的事。就像我六七歲時看到過的鬼火。我們晚上在門口納涼,忽然看見對麵的山坡下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火球,像打水漂一樣閃耀著往前蹦了三下,轉眼就消失了。媽媽說看起來像是牛火。果然,幾天之後,隔壁村子裏的一條水牛在那吃草時,掉下了山崖,摔在河床上,死了。

農村出身的孩子從事科研是件痛苦的事。一邊堂而皇之地享受著科學的傲慢,一邊小心翼翼地掩藏著迷信的卑微。就像已經明媒正娶了太太,卻又偷偷地養著一個小妾。我的痛苦還在於,一直想把小妾扶為正室,試圖把人們所認為的迷信科學化。上周一,我在和我們所的嚴博士討論不同神經元模塊的融合問題時,突然靈光一閃,想到會不會存在一種至今尚未被我們探知的基本粒子,這些粒子附著在神經網絡裏或大腦的某個部位,成為人類神經和思維成長的一部分,並發展成為一種全新的擁有了個體情感、思維和記憶的粒子,我把它稱為靈子。它就像一個攝錄機或硬盤,記載著每一個人的所思所想和愛恨情仇。主人去世後,他的靈子如果又與新生嬰兒的神經網絡結合,便是轉世;如果試圖強行接入睡眠中的人的神經,會引起鬼壓床;如果成功地強行連接上清醒之人的神經,便會是鬼上身,會借用活人的身體來表達自己的信息。因為靈子是一種基本粒子,具有量子特性,我們便可以利用它們的量子隧穿和糾纏特性把所有的神經係統有機地融合為一體,並把量子計算和神經元網絡結合起來。

“嗯,這麽說,你還真不是吹牛。說不定,還是一個諾貝爾級的發現呢。不過,我倒是更喜歡你說的那些金子的故事。”

東隼尷尬地笑了,他能感覺到夏冰的一絲嘲諷。他們就這樣肩並肩地走在昏暗的小道上,渾然不知,這一革命性的概念在百年之後終於被實驗證實所產生的革命性意義,而且圍繞著靈子的生成機理形成了幾大學派:外來說認為靈子來自於虛粒子對的隨機碰撞,由於某種尚未明白的原理,它們與生長期的腦神經粘連,形成一種新的特有粒子就是靈子。內生派則主張靈子是腦神經發育時自然衍生出的粒子,人的大腦內可以有一個或多個,既有自己新生的,也有亡人轉世的。而神秘派覺得,就像普通基本粒子是質量無限小的黑洞一樣,靈子乃是質量無限小的某種尚未被人認知的暗物質。

“對了,你既然有這樣的想法,而且這些想法又不受到同行們的認可,我倒可以介紹你認識一下赤教授,他是量子理論專家,你們倆肯定會談得來。”夏冰轉過臉,東隼感到心跳加速了,她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

東隼與赤鬆很快就在一家顧客稀少的餐廳裏見了麵。那個傍晚,天陰沉沉的,夏冰沒坐多久,就說要在下雨之前把家裏的花盆移到室內,板凳還沒有坐熱,就匆匆離開了。兩個人寒暄之後都有些想找個話題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的尷尬,倒是窗外樹枝上的一個螳螂引起了兩人的注意。他倆如釋重負又饒有興趣地觀看著螳螂如何小心翼翼地去靠近一隻蝴蝶,但結果卻有些令人失望,就在螳螂作勢出拳時,一個提著鳥籠的大爺一伸手,把它捏住,放到了籠子裏。兩人麵麵相覷之後,都會心地笑了。“我們剛剛見證了一次宏觀隧穿事件。”赤鬆說。“嗯,還看見了螳螂如何穿越一隻小鳥的黑洞。”東隼附和著,他突然發現,與男人聊天要比同女人有趣多了。

自然而然地,他們討論起了量子實驗的最新進展,超弦理論的衍生推理,還有人工神經的網絡設計等等,但他們討論最多的還是東隼一直在思索的靈子存在的可能性。兩個人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理論來驗證這一新奇概念。在幾個月之後,還是在那個僻靜的餐廳,也還是一個陰沉壓抑的傍晚,他們發現,可以把現有的幾個跨學科理論用一種特有的方程串聯起來,並借此推導出靈子存在的必然性,而且,這個方程還內含著一個重構神經網絡的最優解,它意味著在理論上如果我們把大腦裏的神經網絡像芯片設計一樣按照這個最優解重新排列組合,我們的思維速度和深度將提升數個等級。兩人為此都無比地興奮,

“這也有那個老頭的功勞!”東隼指著窗外說,“每次我們在這裏討論時,他都在窗外兜著圈子遛鳥,就像在用他的鳥籠和小鳥給我們作啟示似的。”

赤鬆沒有接茬,換了個話題問道:“東隼,你是盤股計劃的參與者,你不擔心我們這樣頻繁地聚會,討論這麽敏感的課題會給你帶來麻煩嗎?”

東隼似乎早有準備,毫不在乎地回答:“我們討論的跟那個計劃毫無關係,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方向。”

當天晚上分別之後,東隼走在回家的路上,隱隱覺得後麵有兩個人在跟蹤自己。在靠近一個明亮的路燈時,他猛地轉身,身後的那兩個人都是一愣,前麵的那位沒有停下腳步,若無其事地與自己擦肩而過,往前走了;後麵的那位又走了幾步之後,轉進了一條巷子裏。東隼提高了警惕,加快腳步回到公寓,他突然意識到,每天為自己開門問好、堅守著這個崗位四五年的機器人門衛無論是聲音還是動作都與平時略微有些不同。難道他被替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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