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每當我貼出一篇博文,屋後形單影隻的鳥兒便唱出啾啾的歌聲
正文

史嬤嬤的兒子喊了聲媽媽

(2021-07-02 05:44:19) 下一個

因為受夠了各種流言蜚語,也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華為來決定暫緩學業,回家同父親作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希望他把所有別人的和自己的疑問都解釋個明明白白。

華家是在地球的另一邊,回到家裏已近黃昏。推開院子大門,他看見熟悉的庭院依然小橋流水,優美如畫。池塘裏的蓮花開得正旺,幾隻蜻蜓已經停留在藕葉上,準備棲息;華為來記得,如果是在白天,清澈的水麵上可以看見它們的倒影,隨著微風的拂動,它們長長的尾巴會高高低低地晃動,與水中的倒影偶爾銜接在一起,猶如在同自己交尾一般。穿過蓮花池的九曲長橋打掃得幹幹淨淨,小時候,每一天他都會在這上麵玩耍,熟悉到閉著眼睛也可以自如地行走,但此時,它讓自己想起了此前同父親的所有談話,同樣的扭扭曲曲,遮遮掩掩。發現了這種關聯和比喻,他不禁有些暗自神傷,並一下子記起了五歲時的一件往事。

那一天,他正在花園裏追逐蝴蝶,卻發現,有幾個人顫顫巍巍地正從外麵試圖爬上圍牆內的一顆榆樹,伸出牆外的樹枝早已光禿,他們爬上來可能是為了采摘這一邊尚且茂盛的葉子。他們慢慢地爬上幾步,就停下來,喘著氣,然後夠著樹枝,把上麵的葉子胡亂地塞進嘴裏。他吃驚地看著,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吃葉子,正要告訴他們旁邊有一顆樹上有好多桑葚時,一個人撲通一聲掉了下來,摔在牆內的石板小道上,緊接著,又有一個人掉了下來,摔在他的旁邊,兩個人哼唧呻吟著,沒大一會兒,就挺著氣球一般的肚子,不動了。此後幾天,更多的人爬上牆邊的不同樹木,也有更多的人掉下來,或摔在院外,或死在牆內。父親在假山邊上挖了一個大坑,隻要有人掉下來,就撿起放到坑裏。有一天晚上,他偷聽到了父親和嬤嬤的對話,說外麵有什麽饑荒,爬樹的人會越來越多,這一段就把孩子關在屋子裏。第二天吃早飯時,他問爸爸,什麽是饑荒。“饑荒嘛。。。”爸爸咳了幾聲,“就是老天長期不下雨導致幹旱,結果糧食顆粒無收,老百姓沒有飯吃。”畏懼於父親平時的威嚴,他沒有繼續追問,心想,這些老百姓要是有我們家院子裏的天氣就好了,因為這裏隔三岔五就下一場雨,害得自己都不能出去玩兒。

當聽到身後有人說話時,華為來才意識到自己站在了假山下的墳包前:“你回來不向我問安,卻先到這裏祭奠與我們無關的死人?”

“我也不知道怎麽會來到這裏。”他沒有回身,緩緩地回答,“或許是因為小時候我一直非常疑惑,你為什麽隻把掉在院裏的人撿到坑裏,而不去管死在牆外的人。”

“我們沒有出去幫助那些挨餓的人,但也不能拿走他們的食物,但這些食物我們並不需要。”

華為來轉過身,麵對著父親,雖然在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他依然保持著直視的姿勢:“在去外地讀書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們家不同於那些布衣百姓,我們之所以沒有餓死,是因為我們家的天氣都與外麵的不同。但後來我聽說這些千萬冤魂之所以餓死是另有緣由。”

父親低下頭,開始往回走,“當然,也有外姓逼迫的原因。你知道那些外姓對我們一直是虎視眈眈,從太爺爺那一輩起,我們華家就從未安寧過。”

開門進了堂屋,香味撲鼻而來,透過廂房餐廳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圓形餐桌上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山珍海味。“說到外姓,我有著更多的疑問。”華為來一邊挪動椅子坐下,一邊接過父親在花園裏的話茬,生怕他又轉移了話題。“在我出生之前,我們同夷家發生了械鬥,你說是你同他們作了殊死搏鬥,最後身受重傷,但還是把他們趕出了村子。可我聽說,你當時並不在家。”

“當夷姓一族找上門來時,我正好在家,隻不過同管家有些意見不合,他把我推出了門外,讓我趕緊外逃。雖然我最終還是離開了,但我一直在外圍同他們抗爭,回來後,更是以命相搏,這才保住了家園。”

“在外求學時,我結交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同我們家發生過瓜葛的幾個外姓,他們都說,是管家一直在拚死抵抗,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孩子。等到夷家成了強弩之末時,你才回來的。”

“簡直是一派胡言。那些外姓對我們家從來都是虎視眈眈,他們的狗嘴裏會吐出什麽象牙來?你難道寧願去相信仇人,也不願意相信你親生父親?”

“我當然願意相信你,但他們給我看了一些你當時與夷家來往的信函。。。。。。”

父親沒有說話,夾了一些菜放到兒子的碗裏,“這都是我讓史嬤嬤做的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海鮮和野味,你不想嚐嚐嗎?”當然,在外求學,他已經吃膩了西式快餐,每次肚子咕咕叫時,他都非常想念家裏的這些美食。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一絲胃口。“既然你不想吃,那我們就去書房談吧。”父親一邊站起來,一邊向廚房裏喊道,“嬤嬤,你過來把菜收一下,自己也在後麵吃些東西。”華為來沒有動,看著史嬤嬤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了過來,不太合身的衣服五顏六色,與她的年齡和身份完全不符。從小時候記事起,他就知道父親喜歡打扮史嬤嬤,給她穿上各種他覺得好看的衣服,戴上他覺得可以彰顯自己作為華家主人威嚴的首飾。長大後,他曾經問過父親,他回答說史嬤嬤本來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切真曆史都是當代史,所有好奴仆都是鹹蘿卜。”說完,他摸了摸兒子的頭。華為來覺得這句話有些無厘頭,卻又非常深奧,在讀到博士以前,每次想起,他仍然是感到困惑不解。

書房位於屋後藕塘邊的另一側廂房,整齊的書架排滿四壁,直抵天花。華為來知道,這些裝幀精美、封麵統一的全集都是父親賴以立身的經典,也是華家族規的依據。環視四周,他忽然想起了以前一直想問卻不敢開口的問題:“我們家為什麽所有的房間隻掛著家規和你的獎狀,卻沒有一幅我們的全家合影或者我們的單獨照片?”

“每一年每一天都有人死,也有人生,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但家訓和信條卻不會改變。”

“我依稀記得還有一個哥哥,他也死了嗎?”

“你這個哥哥前前後後經曆了很多場風波,我已經不記得他是死在哪一場了,先是因為露富而被奪了財產,還要被毆被打;接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讓他暢所欲言,他就出口傷人;最後又不誠心接受家人和朋友的教育和改造。也許他生來就是死的命,我們每幫助他一次,他就死一次,不是心死,就是身亡。”

華為來走到窗前,看見藕塘裏,白天似鏡麵一般光潔明亮的池水在夜色下卻黑如墨汁。他記得小時候喜歡用一根樹枝去攪動底下的淤泥,看著好多泡泡冒出來,有的還發出啪啪的脆響。有一次父親發現了,奪過樹枝,使勁抽打著他的屁股,罵他不懂得欣賞上麵蓮花的美,卻熱衷於聞底下淤泥的臭。那時他已經有五六歲了,第一次頂嘴說,那你怎麽不去打旁邊的河水?每次下大雨,他們就衝進來,也會把藕塘的淤泥翻上來。自那以後,父親就在藕塘和小河間築了一道高高的堤壩。

“老爺,包子好了。”史嬤嬤打破了沉默,在門外喊道。這是他們家的固有習慣,晚上喜歡吃鹹蘿卜餡兒的包子,而且把這稱作宵夜。聞著包子的特有香味,還有嬤嬤的熟悉腔調,華為來的記憶一下子複活了。他的腦中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麵:自己被嬤嬤抱在懷裏吃奶,哥哥把正在吃的包子遞到自己的嘴邊,逗著他,看會不會接受誘惑丟掉乳頭。他伸出小手,一把將哥哥手中的包子打掉了。這個畫麵把他在外麵讀到和聽到的所有線索連到了一起。原來史嬤嬤正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那個同夷家打鬥身負重傷的管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眼前的這個男人才是管家,他謀害了哥哥,摧殘了母親,奪取了庭院,一直在用謊言遮蔽真相、塗改家史。

看見華為來喊著媽媽,跟她擁抱在一起,管家知道自己正在失去對這個家庭的控製,而這是他最為在意的。“你知道,我這樣做都是為了華家的未來!”他站到母子的背後,囁喏著:“你知道,那些外姓仍然對我們虎視眈眈,我們必須牢記血仇大恨,必須。。。。。。”

華為來鬆開媽媽,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轉過身,直視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管家:“這正是我一直在尋找我們家曆史真相的原因!不理清和明白過去,我們就隻有欺騙和仇恨的現實,而沒有智慧和友愛的未來。虛假的曆史教育不出誠實的後代,仇恨的宣傳培養不出陽光的子孫。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我們華家與其說是被外姓所害,不如說是被內賊所毀;從今往後,我隻希望我們的新管家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作為華家的未來,我也不想活在憤怒和扭曲的心態中,隻想看清曆史的方向,平和地對待所有人,過上睿智和誠實的一生。”說完,他再次緊緊地抱住了依然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媽媽,一邊擦拭著她的淚水,一邊安慰道:“從明天起,你再也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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