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埋葬了母親的殘肢之後,誌恒帶著紅腫的雙眼下了山。從墳地回家要經過小鎮,臨近晌午,集市早已散盡,隻有一隻烏鴉站在懸賞公告牌上哇哇地衝他叫了兩聲。他沒有理會,耷拉著腦袋像僵屍一般繼續往家走。但沒走多遠,又折了回來,氣勢洶洶的樣子把烏鴉嚇得呱呱呱地叫著飛走了。他一把扯下滿是鳥屎、字跡模糊的木牌,轉上另外一條小道,向族長家走去。自從他出生以來,這個牌子就一直立在那裏,他早已司空見慣,但今天卻好像成了自己的宿命。見到血手印尚且新鮮的賞牌,族長怔了片刻,默默收下木板,轉身進了裏屋,拿出一支判官筆,雙手托舉著,神情凝重地交給了來人。
直到丈夫進了家門,抱著兒子坐在窗前發愣的妻子才回過神來,正要搭話,張著嘴卻怎麽也發不出一絲聲音。她看見了丈夫手上拿著的東西。剛剛為婆婆哭喪而已經幹涸的雙眼此時又濕潤起來,她把孩子放進桶裏,一把抱住了男人。祖祖輩輩以來,接過這快小巧鐵片的族人沒有一個能夠善終,不管是出於貪著賞金的私心,還是為了追求天理的公義,無不落得家破人亡。但丈夫今天別無選擇。幼時父親被害,如今母親又遭毒手,隻有除了那個妖孽,才能保證家人和種族的長治久安。她非常清楚,無論對丈夫自己,還是對於家人,這都是一條不歸之路。一旦不能擒獲惡魔,守家的婦人和孩子就會被活活地綁在祖廟門前的柱子上,作為妖孽的獻祭,以便為整個種族換來短暫的安寧。
進了遮天蔽日的叢林,誌恒一邊披荊斬棘,一邊留意著腳下的痕跡。老人們說,狼王一般不會留下腳印,但它碰過的草木都會枯萎發黃。狼王隻是沒有見過市麵的村民們對山中惡魔的俗稱,其實它是一種古人稱為官勢、西域稱為阿博索瘤特犬鬣的似狼似犬的怪物。 穿行在密不透風的林木裏,誌恒覺得透不過氣來,不同於屋後竹林裏的鳥語花香,這座原始森林竟然聽不到一聲鳥鳴,看不見一朵野花。忽然,他感覺到頭頂有破空的疾風傳來,多年的打獵經曆造就了他的靈活和機敏,沒有抬頭,他馬上彎腰弓背,背上的竹籠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際跨啦一聲散了架。在野獸的利爪穿過破碎的竹籠,即將摳進自己的脖子時,誌恒沒有轉身,反手把判官筆戳向背後,但它並沒有刺進皮糙肉厚的猛獸身體,隻是把它推開了稍許;感到手勁不對,他沒有遲疑,又用左手撿起掉在地上的竹籠碎片,把尖利的竹片刺向走獸的頭部,隻聽一聲長長的幹嚎,背上的活物慢慢滑下了自己的肩膀。又等了一會兒,誌恒直起腰來,方才看清這不過是一隻常見的普通犬鬣,可惜了早先在家費盡心血編織的竹籠,本來它是用來關押狼王的。根據前輩們總結的經驗,隻有把官勢或阿博索瘤特犬鬣關進籠子裏,才能消除族人的威脅;打死它,隻會繁衍出更多更凶殘的犬鬣禍害人類。看來,隻能先找片竹林,重新編織一個籠子了。
此後數月,誌恒輾轉於各個山頭,刺殺了上百隻犬鬣,卻從未見到狼王的影子。有一次,他順著枯黃的草木,一路搜索,最終來到一個山洞;做好了各種準備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摸了進去,迎麵相對的卻是一條巨大的蟒蛇,幸好已是深秋,睡眼惺忪的大蛇並沒有吃他的胃口,方才逃過一劫。又是幾個月過去了,除了殺死更多的犬鬣和落下一身的傷口之外,對狼王的藏身之所卻依然沒有一絲線索。看著水中蓬頭垢麵的倒影,誌恒覺得自己倒先成了一個野人;思前想後,他決定活捉一隻犬狼,帶回去充當人質,說不定能把它的主人招引出來,順便到家裏看看夫人和年幼的兒子。
出了山,他先去了族長的屋子,雖然一年的期限未到,但中途出山,還是要詳加解釋。族長圍著困在竹籠裏的犬狼轉了一圈,忽然問道:“你是如何把它關進去的?”
“我用了自己的手臂作為誘餌”,誌恒如實答道,“我躲在挖好的坑洞裏,用偽裝的茅草蓋住頭部,隻露出手臂放在籠子裏,當這個雜種在夜裏過來啃食時,我一把將它捉住,拖進了籠子。”
族長聽了,連叫了三聲“不好!”,像是看見了妖怪似的偏過頭去,衝著誌恒一個勁地擺手:“快快把它放了!賄賂及欺騙皆非人道之法,豈可為擒猛獸而違逆祖製!”
雖然有些沮喪,但馬上就要見到妻兒的喜悅還是讓他振作起來。轉過山角,自家的茅屋出現在了眼前。心中想著他們見到自己時會是怎樣一種驚喜,他便加快了步伐,恨不得一個箭步就邁進屋子,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悠長的狼嚎。誌恒停了下來,仔細地聆聽,最後他確認,叫聲應當是來自他自己家裏。他飛奔起來,順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棍,一腳踹開了大門。他看見不到兩歲的兒子正爬在一副骸骨上,怔怔地瞅著自己,然後仰起脖子,“嗷”地又叫了一聲。誌恒一把將他拉開,雖然骸骨已經沒有了多少皮肉,但他還是認出這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妻子。那些狗日的雜種咬死並啃食了她,可憐的兒子這幾個月來可能一直與這些野獸生活在這間屋子裏。
把妻子的殘肢與父母埋在一起之後,誌恒再次走進了森林,這時他背著的不是竹籠,二是兒子;他也沒有馬上去尋找狼王,而是專注采藥,每一天,他都以這種藥草充饑。三十天後,嘴裏的牙齒開始鬆動,他知道時機到了。再一次回到密林裏,他感到穿行愈加艱難。一邊要小心背後的兒子不會被茅草刺傷,另一邊,藥性開始慢慢發作,他整日頭暈腦脹,很難保持警惕和機敏。順著前輩們踏出的依稀可辨的小道,他走走停停,路上不時出現一些明顯是人類的遺骨,還有早已破敗的竹籠。山上的氣溫很低,剛走了幾天,便飄起了鵝毛大雪。看見不遠處有一片濃密的竹林,他趕緊走了進去,一是為了躲避暴雪,二來順便簡單休整。剛剛找了一個稍微有些幹燥平整的地麵坐下,他就注意到旁邊的竹葉裏隱隱露出一截手臂,扒開一看,是一具高大的人體,皮肉早已不存,但骨骼尚且完整,手上握著一支與自己手中一模一樣的判官筆。誌恒看向他手臂邊的毛竹,上麵刻著幾行清晰的大字:“是獸也,因犬而變,可分身無數,遍在而無形,有死可複生,雖可籠之,亦難改其性。嗚呼,吾計何出?吾族何保?”
“這就是了。”誌恒一邊在遺骨旁坐下,一邊對它說,“即使把我們身上的枷鎖脫下來,套在它的身上,也難以改變它的本性,何況是四處透風、一擊即碎的竹籠。”
第二天,天空雖然依舊一片陰霾,但雪好像停了。自己吃了草藥,又用幹糧喂飽了兒子之後,誌恒搖晃著身子走出了竹林。大雪覆蓋了昨天還依稀可辨的小道,一腳下去,深可及膝。就在他舉目四望,試圖辨別方向時,背上的兒子衝著左前方嚎叫了一聲。就這樣順著兒子斷斷續續嚎叫的方向,他們走走停停。到了第七天的傍晚,來到了一片奇怪的窪地,四周巨樹參天,但它卻寸草不生。兒子此時忽然安靜下來,緊緊地貼在背上,不敢發出一絲聲音。誌恒選擇了一顆又粗又高的楠木,撅著屁股倚靠著,同時小心留意著周遭的動靜。
天完全黑了下來,隻有雪光映照著樹木和兩人的身影。忽然,四麵八方傳出稀稀落落的叮當聲響,接著,無數的熒光像是鬼火一般圍攏過來。它們是犬鬣的眼睛!不大一會兒,前後左右便擠滿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犬狼,它們有的脖子上掛著鈴鐺,這可能是前輩們留下的唯一功績了。誌恒想,但聲響隻能用來給族人示警,卻不能阻擋這些禽獸的殺戮,所以與其說這些鈴鐺是對它們的約束,不如說是給它們的裝飾。
“我要見狼王!”誌恒喊道,狼群發出嗷嗷的叫聲,混雜著鈴鐺的叮當聲響,它們似乎在哄堂大笑。漫山遍野的嘲弄聲甚至震落了參天大樹上的厚厚積雪,把誌恒埋了起來,隻露出雙臂和頭部,讓他動彈不得。
“看看這塊竹片!它是狼王的權杖!”誌恒又喊道,背上被積雪埋沒了雙腳的兒子也跟著朝狼群吼了一聲。
一隻壯碩的犬鬣小心地走了過來,兒子又嗷地叫了一聲,從父親的身上滑了下去,晃晃悠悠地在積雪上向它爬去,另一隻犬狼跑了過來,舔著他的臉頰。“你仔細看看這上麵的文字。”誌恒把竹片舉得更高一些,引誘那隻像是頭狼的禽獸走得更近些,然後看準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另一隻手把判官筆插進了它的屁股。頭狼發出了撕心裂肺般地嚎叫,緊接著,天上像是打了一聲炸雷,大地抖動起來,一聲接一聲更加震耳的嚎叫聲響徹四麵八方,所有的犬狼都一下子匍匐下去,更多的積雪從樹上滾落下來,眨眼之間就把誌恒徹底埋沒了進去。
在厚厚的積雪裏,誌恒露出了微笑,他知道,按照犬鬣族的規矩,自己將會被狼王,也就是阿博索瘤特犬鬣的頭兒,首先享用,然後是頭狼,最後是狼群,自己之前幾十天服用的草藥也會隨同自己的血肉一起被它們吃進肚子裏,不用多久,它們的尖牙和利爪就會像自己的牙齒一樣,破碎、脫落。這比那些竹條籠子有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