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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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鬥是條小蛇

(2021-05-07 05:34:17) 下一個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在說出離婚這個詞時,我的感覺是釋然,但同時也充滿著深深的內疚。表麵上,爭吵的線索是我受不了公司領導的虛偽和欺壓而選擇憤然辭職,實質上,我明白它是源於我內心裏的那條抑鬱小蛇,它一直在我的骨髓裏遊走,如今已逐漸盤踞了整個大腦。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家庭裏,我總是試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對人性的失望和對世事的悲憫往往讓我難以合群。別人在我的眼中都是那麽地自私和庸俗,而我在他人的眼裏是個孤僻的怪人。在幾乎同時說出那兩個字後,我和妻子都吃了一驚,慢慢冷靜下來。我敞開心扉,把大腦裏的那條小蛇展示給她看。徹夜長談之後,我們擁抱在一起,一致同意,我的精神疾病有惡化為反社會人格的危險。作為治療手段之一,她同意我每個月有一個周末可以去鄰省的高山上離群索居,禪修淨心。

我為這個安排感到高興。內心裏,我明白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過往的每一個經曆都被我打磨成人生望遠鏡的一段,用來時時檢視自己,也審視他人。現在,我要在山巔之上、在夜深之時把它的鏡頭放到深不見底的夜空裏,或許可以借用星光的映射,將抑鬱稀釋為麻木,將絕望解脫成虛無。選好地址撐起帳篷之後,我坐在山坡上,看著身邊五顏六色的花兒自在地綻放,形態各異的蝴蝶翩翩飛舞,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忙忙碌碌,一整個下午,我就坐在那裏,四周沒有一絲聲音,但我能聽出大自然的脈動和呼吸。夜色降臨之後,無數的星星在漆黑的幕布裏顯露出來。宇宙是如此地深邃和浩瀚,身處其中,我們這個星球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足輕重,甚至不如大海裏的一滴水或者沙灘上的一粒沙子,而我們人類還有我們自以為波瀾壯闊的思緒和驚心動魄的心鬥,在這個無邊無垠的宇宙裏都變得那麽可笑和不足掛齒。我就那樣躺著,凝視著夜空,想象自己失去了身體,而精神融入了星雲。我決定用一個小小的儀式,一步步一件件把我這一個月裏的所有思考和所有觀察都投射到銀河之外的星空裏。我引導著那條小蛇緩慢地爬出,幫助它攀附著月光升入空中,漸升漸遠,如同一條飛龍,消失在星星間的黑暗裏,不見了。

將近午夜時,我正盯著天邊一個忽明忽暗的光點出神,突然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我扭過頭去,驚訝地發現不遠處有一隻金黃色的狐狸正保持著直立的姿勢,一邊對著遠方做出作揖的模樣,一邊發出嚶嚶的聲音蹦跳著行走。我的毛發一下子豎立起來,但慢慢地好奇心戰勝了恐懼,便決定遠遠地跟著,想看看它到底所欲何為。在跨過一個山穀,來到對麵一座大山時,我猜想著附近是不是有它的洞窟,忽然腳下一絆,接著啪的一聲脆響,我吃了一驚,差點摔倒,回頭想看看發生了什麽,卻見到一個黑影快速地向這邊跑來,等它到了跟前,我們倆都同時嚇了一跳。我們都沒有想到,在這荒無人煙的深更半夜會有另外一個人出現在這裏。試探著互相了解之後,我才明白剛才絆倒我的是這個叫大Jue的家夥設置的捕獸夾子,好在我並沒有成為他的獵物。我問他的名字是覺醒的覺,決然的決,還是抉擇的抉。他說哪個都可以,反正在這座山上沒有重名的顧慮。

大決長發披肩,胡須雜亂,給我的第一感覺像是個野人,但沒想到這位自我定位為智者的修行人會有如此先進的天文觀察設備。我隨著他來到山頂,看他如何利用這些儀器來觀察並記錄天象。這是你的職業還是你的愛好?我問。他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知道人的智力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決定了嗎?後天的勤奮隻是讓你努力去達到它的閾值,有些人不用刻苦天生就比你聰明。人類的很多社會行為其實也是這樣被先天的基因就暗中決定了。”看我有些迷惑,大決跟我講起了他來到這座山上離群索居、夜觀天象的緣由。

我以前是研究社會學和心理學的,他說。我們並肩坐在有些涼意的石頭上,俯視著遠處的燈火和星光,此情此景讓我突然生起一種小時候在屋外納涼聽爺爺講故事的錯覺。但大決所說的並不是故事。在梳理一些案件和分析罪犯的心理時,我被一種叫做無緣由犯罪所困惑,它不同於激情犯罪,或者衝動犯罪,更不同於有預謀犯罪。所有的嫌疑人都說,他們自己也不清楚當時為什麽會突然升起一種要傷害無辜對象的念頭,隻知道腦子裏有一種聲音,說“把她推下去”,或者“捅他”之類的教唆。我也有過這樣一次經曆。有一天我走在路上時,對麵的一個家夥猛地撞了我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非常地莫名其妙。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我後來的想法是,人的很多社會性疾病如反社會人格其實植根於其自然性,或者說,人的自然性被很多社會性遮蓋了,就像戀愛不是因為你心裏喜歡女孩子,而是你的身體到了發情的階段。所以,我很想離開社會,來好好地研究人的自然麵目,因為即使是那些有緣由有線索的案件,不管是出於情殺、仇殺、財殺,還是來自更複雜更隱蔽的政治或宗教謀殺,人作為一個智慧和情感動物,為什麽會產生並接受這些影響,而作出滅絕人性的事來,其背後的根基一定來源於人之為人的原始種子。當然,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對那些摧殘人性的工作也失去了任何興趣。有時候,我想,我們就是街頭藝人手中的猴子,我們盡力表演以換取那可憐的食物。我們賣命地工作,也無非是為了那一點點工資。所以決定徹底地解放自己。我們正處在人類文明的一段黑暗期,放眼世界,都是小醜當道,奸人為政。如果你不能阻擋冬天的到來,那就退而求其次,選擇做一隻候鳥,飛往溫暖的遠方。

我沒有說話,隻是在想他的心路曆程倒與我的內心糾結似乎有某種相通之處,但又找不出它們是在何處交叉在何處纏結。不知怎麽地,我想起了爺爺以前在回憶大饑荒時對我說的話:“那一段日子,家裏養的那條小狗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頭,一天到晚搖晃著尾巴跟在我屁股後麵,我能看出來,它滿腦子的念頭都是主人怎麽不吃肉不給骨頭了?怎麽現在每天隻有一頓與渾水無異的稀粥了?其實它不知道,我的腦子裏一直在轉的是要不要把它打死吃掉,以免自己餓死。”

你看那北鬥七星!大決指著天空,似是問我又似是自言自語。古人說它們是一把舀酒的勺子,但你不覺得那是造物者畫在天上給我們所有人看的一個大問號嗎?問號的背後是一些深不可測的黑洞,我想一探究竟的就是我們人性的黑洞。我一直對那個有名的明安人性實驗很不以為然,認為明光建和安灰全那兩個教授打著研究人類自然本能的旗號,強行把那兩個雙胞胎私生子從醫院裏抱走,又讓他們在與社會完全隔離的環境裏成長,長大後,又人為地製造兩個人在種種不同情景下的相遇,來觀察他們在沒有社會性汙染的條件下會顯示出什麽樣的自然本能。我覺得,他們的那個實驗還不如我對天體的觀察,因為我們所有動物都可能是來自太空。我們大腦裏的神經節點就像布朗運動裏的那些微粒,或者天上這些無數的星星,無時無刻不在跳動不在閃爍。我們自以為自己控製著思維,在休息或出神時,我們自以為自己的大腦是一片空白,其實它仍然在暗中獨自運轉。

下山回家之後,我總是想起大決,想起他的那些厚厚的筆記。一個月過去了,又到了該上山的周末,妻子看見我沒有動靜,好奇地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了搖頭。那你為什麽還不出發,不然天黑了就無法上山了,她說。我沒有回答,默默地拿起剃刀走進了廁所。等我出來時,她依然不安地等在廁所的門口,我低下頭,把光禿禿的腦袋展示給她看,不知道她是否依然記得當初關於裏麵那條小蛇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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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蔣中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ream_pillow' 的評論 : 謝謝
dream_pillow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
蔣中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ao-fei' 的評論 : 它可以導航車輛,但無非引導心靈 :)
lao-fei 回複 悄悄話 還以為是北頭導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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