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拜訪過很多國家,但印象最深的,是至今都令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大漠之國。其奇怪之處,在我莫名其妙地被迫踏上它的土地時,就埋下了日後難以理清的種子。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深冬,我正筋疲力竭地隨著一隊驢友在沙漠的邊緣艱難地挪動著沉重的雙腿,突然,兩個蒙麵的家夥猶如天兵天將一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架著我的胳膊,急速地朝沙漠深處奔去。我當時以為是遭到了綁架,但被投進大牢之後,才明白他們是這個稱為大漠之國的執法天使。可笑的是,一般國家,在抓捕時被蒙上雙眼的是罪犯,而在這裏卻是警察。後來,利用吃飯和放風的時機同獄友混熟之後,才知道他們之所以蒙麵,是因為他們都是天生的獨眼大俠,雙眼在出生時就凹陷成幹涸的枯潭,那塊黑布是為了遮擋可怖的死光。
“這麽說,那就是一些瞎子,可是為什麽又叫獨眼龍呢?抓我時,我可沒有看見他們有任何眼睛。”我有些不解。獄友看了看四周,湊近我的耳朵,嘀咕道:他們有一隻天眼藏在前額裏,可以看清所有對國家不利的人和不好的事。我恍然大悟,想起來自己被抓的罪名正是隨身攜帶的手機裏存有探討製度優劣的文章和圖片,雖然在出國旅遊前我早已小心地清理了內存,但其存在過的痕跡還是未能逃脫犀利的天眼。
雖然世界各地的人們有著不同的膚色,說著迥異的語言,但對黃金和美元的免疫力都是相同的。花去了藏在褲腰繩洞裏的大半硬通貨之後,我終於獲得了在監獄外的街道上走動的自由。關於如何利用偷藏的金錢打通一個個關節,是我以後想要另外講述的離奇故事。出來之後,我一開始有些膽怯和恐懼,以為這裏的居民會像他們的國家一樣仇視外人。可是真正有了接觸,才發現他們是如此的友善和好客,不時有人熱情地邀我合影,或者慷慨地請我品嚐他們的美食。我甚至交了兩個當地的好友。老實說,我很慶幸被強加了這次意外之旅,不然無論如何也難以獲得如此匪夷所思的種種見聞。
由於在監獄裏聽夠了那些獨眼天兵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神通廣大,一出獄門,我便處處小心謹慎,時時提心吊膽。但奇怪的是,一連幾天,我連他們的影子也無緣得見。馬路上,市場裏,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同我一樣睜著兩隻正常眼睛的民眾。後來,我實在按奈不住好奇,又難以承受持續的緊張,便問一個微醉的酒友。他借口上廁所方便,把我拉進一個隔間,像間諜接頭一樣,神經兮兮地耳語說道:朋友,你最好不要打聽,會掉腦袋的!但我可以帶你去看幾個三目狗。於是,我跟著他,去了市場外的一條寬闊而又筆直的大道。這裏的馬路都是由沙粒和石子膠合壘疊而成,一般高出沙漠將近半米,但它們的兩邊也有所謂的輔路,與沙漠大約持平。朋友用手指著輔路上幾個把頭埋在沙子裏、屁股撅得老高的行人,用戲虐嘲弄的口吻對我說道:看,那就是三目狗。他們都是長了三隻眼睛的怪胎,是我們這裏獨有的人形鴕鳥。“他們為什麽要埋頭行走呢?難道不會迷路或窒息嗎?”我既擔心又有點好奇地問。“沒事的,朋友,沒事的。他們必須這樣做,不然,他們會看見非常不好的東西!他們那隻凹陷進額頭的多餘眼睛也會把我們嚇死的。”
我很想知道這些可憐的鴕鳥人到底會通過那第三隻眼睛看見哪些不好的東西,但醉醺醺的當地朋友卻異常地清醒,就像監獄裏裏的那個朋友在廁所隔間裏談到獨眼龍時那樣不肯透露半句。經過更多的打探和更久的相處,在終於解開了大漠之國的眼睛之謎後,我才理解了這幾個朋友不敢如實相告的苦衷。原來,大漠國民的眼珠與外麵世界的任何種族都迥然不同,獨眼龍隻有在這些特別的眼珠裏才顯影得見,在外人的眼中卻隱藏不彰,所以,像我這樣的洋人初來乍到,總會感到非常的驚奇,感歎這裏見不到一個警察,一切卻是那麽地井然有序,和平安寧;其實,當地的土著對他們無處不在無時不顯無不心知肚明。獨眼龍的第三隻眼睛天生就有,而三目狗的多餘眼珠卻是後天的異化。當地人之所以敬畏獨眼天兵而唾棄三目沙狗,據說與他們的飲水有關。大漠國民一般都是利用夜晚空氣中的一種霧汽來補充水分,奇怪的是,這種霧汽會難以預料地變換氣味,有時會在一年之中變換數次,而有時又連續數年都保持穩定。當它含有酸味時,居民們的眼珠會自動呈現為大海一般的藍色,這時無論在家在外,隻要動腳,就必須保持右行;一旦霧氣變為堿性,他們的眼珠又會成為鮮豔的紅色,不管是步行還是開車,則一律隻能靠左。這種瞳孔色彩和交通規則的變換讓我當時感到非常地困惑。我所知道的隻是三者的關係,卻一直未能打聽到這個規矩背後的主觀考量或者客觀原理。有一種說法是,酸性的霧氣一般向西飄動,而堿性的霧氣隻會吹向東方,隻有與這個風向保持一致,才能獲取必需的水分。那些成年後在額頭上長出額外眼睛的異類正是沒有遵循酸右堿左的規矩而遭到了報應,讓他們萌生了不該有的想法,看見了不該看的圖景,落得餘生隻能埋頭於沙土的命運。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意見的不合和利益的衝突,這是幾乎沒有人能夠否認的共識。但大漠之國可能是唯一的例外。或許是由於資源匱乏的原因,這裏的居民極其刻苦勤奮,更重要的是,他們從無怨言,所有人都無時不刻不保持著團結一致的信念和積極向上的姿態,或公或私的談話和線上線下的聊天無不情緒正麵、論調高昂。他們把這種情緒和交流稱為傳播正能量。值得一提的還有他們的自然環境。雖然放眼望去盡是沙塵和荒漠,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個國家沒有花朵的點綴和動物的吟嚎。每當堿性的霧氣吹向東方時,一種鮮紅的小花便會在沙漠裏綻放開來,我有時候甚至懷疑大漠國民眼珠的紅色就是從這些花朵映射而來。也是在這個季節,這個國家唯一的動物,一種粉紅色的蜥蜴,會成群結隊地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邊啃咬著花朵當作美食,一邊唧唧鳴叫著追逐交配。我曾經試圖去抓住一隻,好仔細地觀察研究,卻被隨行的朋友嚴厲喝止了:“不要去碰它,朋友!猴蛇是神的使者,打擾它會遭受天譴的!”
在曆盡種種磨難,終於回到家鄉之後,每當我跟朋友們說起大漠之國的見聞時,他們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嗤之以鼻,覺得我是在編造一些天方夜譚的故事,或者在誇張地複述某晚的夢境;他們的嘲諷甚至讓我自己都開始懷疑,這個大漠之國是否真實存在,或者我是否真的駐足拜訪過。每當這時,我就會習慣性地撩起褲腿,仔細地端詳腳腕上那道類似腳鐐勒痕的烏黑環口,那是我背著隨行的朋友,用腳去觸碰一條猴蛇的尾巴時被咬後留下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