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無論是精神的還是肉體的,都是一段迫不得已的脫胎換骨的旅程,它會改變你的命運,也能丟掉你的小命。我雖然對此早有準備,但隻有在踏上路途之後,才明白了其中的驚險和曲折。
從躲在冷櫃車裏相互擁抱取暖,到擠在貨船底倉下各自艱難地呼吸,再到戈壁沙漠上近乎虛脫地跋涉,我們離目的地終於隻剩下一個大洋的距離了。蛇頭說,下一步隻要坐一艘小船穿過那片大海,上岸後再穿越一片森林,我們便進入了遍地珠寶、人人富貴的夢想之國。但我們很多人的美夢恰恰在這扇夢幻大門打開之前變成了噩夢。先是狂濤巨浪的襲擊,有三位同胞不幸葬身海底;在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陸地時,又遭到了海岸警衛隊的追逐,同胞們不是落水而亡,就是束手就擒。而我憑著自小在河流裏泡出來的水性,憋著氣躲在水裏,等海警船離開之後,我奮力地劃水,試圖遊到岸上去,但終於體力不支,在平靜卻又不甘的思緒裏失去了意識。
再次睜開雙眼時,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還活著,緊接著的第二個念頭是我被海水衝回了故土,因為圍繞著我的是與自己相同的麵孔。但很快我又意識到,我無法聽懂他們的交談和問話。後來才知道這是一個孤島,“現式德瑪依”,他們一直在告訴我這幾個詞,不知道是這個小島的稱謂,還是他們這個部落的名稱。但在慢慢恢複了體力並同他們有了更多的交往之後,我才明白他們可能是印第安人的後裔,救我一命的人叫“巫實·德·卑維”,是他在岸上看見了我在海水裏沉浮,然後把我拖了上來,倒提著控水,又用馬鬃捅我的鼻孔,再用香蕉引誘猴子跳到我的胸上打鬥,終於把我救活了過來。
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也是為了與島上的原住民處好關係,我試著教他們捕魚。小島的近海裏有大量的蟻鰵魚群,在老家時我們會用雞鴨的內髒吸引它們鑽入漁網,而這裏的土著隻會用竹竿和蚯蚓釣一些岸邊的鱸魚。好在他們還算聰明,也非常地手巧,很快便學會了用篾繩編織大網,又抓了很多海鷗掏出它們的內髒,然後按照我教的方法撒食布網。我們坐在十幾隻獨木舟裏圍在漁網的四周,看著成群的蟻鰵從西麵八方遊了過來,爭搶魚食,等時機到了,我們同時把篾網提了起來。第一次就收獲巨大,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部落的首領宣布晚上用篝火和跳舞來慶祝豐收。在載歌載舞的歡快氣氛裏,巫實·德·卑維把我介紹給了酋長。我的第一感覺是他不苟言笑,眼神冷酷,不隻是對我,對他的所有臣民都有些若冰霜,這與我們的熱烈氛圍非常地格格不入。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我們捕獲的蟻鰵已經遠遠超出了島上的需求,於是我說服了酋長,帶領著幾個見過世麵的奴隸和一船的大魚,橫穿海灣去對麵的大陸販賣,其實我的私心是看看能不能聯絡上蛇頭,完成我的偷渡之旅。雖然在這個島上我已經成為了他們認可的一員,但我仍然能夠感覺到每一個人的防備之心,我明白這並不單純是針對我,而是整個部落裏每一個臣民每一個奴隸都無不時時刻刻地相互提防,處處小心。本來我就隻學會了那麽幾句當地的詞句,就這樣在每次開口前,都要思忖再三,考慮說出某句話後會不會被認為是某種不敬甚至冒犯,而被告發到酋長那裏。這種壓抑的氛圍讓我深感焦慮和不安。盡管如此,我們在對麵大陸的販賣卻大獲成功,所有的蟻鰵都被一搶而空,我們帶回了各種生活必需品,也帶回了一些金銀珠寶。所有的島民包括酋長都非常高興。我們打漁的熱情更高了,這些原住民還積極地發揮聰明才智,編織了各種材料、各種規格的漁網,把海鷗的內髒也換成了野豬和麋鹿的大腸,收獲更加豐盛了。我們與對岸的交易也從原先的擺攤散賣升級為由那些白人代理開著大船來親自收購。而我也利用代理的關係與蛇頭重新取得了聯係,他為我辦好了以假亂真的證件,堂而皇之地進入了理想之國。
“隻要你不懶,就能很好地活下去,還能發財致富!”這是蛇頭給我的最後忠告,我想也是他願意費盡周折把我偷渡到這裏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我吃苦耐勞,不用多久就會把偷渡的費用掙出來交還給他。多年之後,我也明白了這個國家為什麽會一躍成為頭號強國,部分原因正是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移民都是那麽信心滿懷、幹勁衝天,源源不斷地為這個國家注入著活力。這就像池塘裏忽然被放進了新的魚群,所有的魚都一下子活躍了起來一樣。我從在餐館後廚洗碗打雜開始,到學會炒菜,學會接聽電話和送外賣,再到華人超市裏做職員,最後做到超市的店長,我覺得我的人生開始有了意義。這不僅是因為收入的增多,而是感覺到了這裏人與人之間的善良和友好。無論到哪裏旅行或者在外麵散步,沒有人會檢查我的身份;相反,遇到的每一位都會向你微笑、點頭或者問好,這與我在之前那個小島上的感覺和經曆完全不同。不過,十年之後,我又動了重回現式德瑪依小島的念頭,因為我已經有了商業的頭腦,夢想著成為成功的商人,而且也因為這裏的文化容忍一切看似瘋狂的念頭和想法,並鼓勵嚐試和創新。
在勤工儉學拿到工商管理學位之前,我就已經瞅準了商機。這裏的市場對蟻鰵魚片和魚油的需求一直供不應求,雖然捕魚的技術已經日新月異,但近海的魚群資源早已枯竭。我琢磨著這是我人生裏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現式德瑪依小島的四周有著大量的蟻鰵魚群,如果我帶著這個超級強國的最新捕魚和加工科技,並利用之前與那些島民的關係,一定可以大獲成功。
再次回到現式德瑪依有種功成名就、錦衣凱旋的感覺,雖然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但那種虛榮感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內心升起。我頂著公司創始人和CEO的頭銜,雇傭了近半的島民,開始了本以為會很艱難的培訓。沒想到大多數的現式德瑪依都非常地聰明好學,很快就領會並接受了我們的現代化捕魚科技。我們放棄了那些肮髒腥臭的動物大腸,改用兔子屎大小的那些電子疙瘩,它們會釋放出某種頻率的電波,把無論多遠的魚群都吸引過來。那些破舊的漁網也被我丟到了沙灘邊上的礁石岩縫裏,等大量的蟻鰵聚齊之後,我們會用一種電子柵欄把它們圈籠起來,然後再用特有的脈衝,讓它們休眠,這樣捕獲的魚兒不會痛苦地死亡,加工出的魚片非常鮮嫩,魚油也極富光澤。不到一年,公司就擴大了數倍,而我本人也成了酋長的常有嘉賓。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傳統智慧裏盛極而衰、禍福相倚的那句老話早已預言了我和我的公司的結局。
憑借著島民們的勤勞和國外的科技,沒用多久,我們就壟斷了所有發達國家的蟻鰵市場,現式德瑪依小島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富足,所有的人都變得自信和驕傲起來,雖然我們依然小心翼翼地說話,各懷鬼胎地提防。酋長也開始擺出了更加傲氣的派頭,對那些前來拜訪的外國使節流露出鄙夷的眼神。他當然有這樣做的理由,此時那些國家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政治動蕩和經濟滑坡,而他的小島卻蒸蒸日上,日益強盛。根據我的人生經驗和工商管理課堂上學到的原理,我有了某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沒過過久,我和我的公司因為所謂的技術盜竊和市場壟斷被告上了法庭,我們被禁止與任何該國的公司或個人發生任何交易,我本人也因為法庭的傳票成了被通緝的犯人。
如果隻是被困在這個島上,我倒也沒有什麽怨言,至多會把這看成是我的宿命。但隨著公司的生意因為被封而日漸慘淡,我在島上的好運也走到了盡頭。當我們尚處頂峰時,我曾經對當時已升為副手的巫實·德·卑維說,小島的自閉和酋長的管控已經限製了島民的創新,我們都聰明又勤奮,但我們的大腦因為封鎖和宣傳而日益萎縮,已經失去了想象和膽識。我們必須為它們鬆綁,必須幫助島民跳出思維的牢籠,啟發他們開發新技術,幫助公司轉型,這樣整個部落才能脫胎換骨,從模仿升級為創新,從富裕升華為強大,也隻有這樣才能不為他人所控,才能更加地自立和自強。沒想到在公司陷入困境,小島也收入下降時,他卻把我出賣了,向酋長告密,說這一切的衝突和困難都是因我這個外人而起,還誣陷我一直在蠱惑人心,陰謀篡權。
在被丟入大海之後,我並沒有像十幾年前偷渡跳海時那樣拚命地劃水,我隻是仰躺在鹹得發苦的海水裏,隨著洋流緩慢地漂泊。我看著天空,忽然對製度的差異和它對人類智慧和命運的影響已經失去了任何興趣,深深地,我的內心充滿了人性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