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文齋文集

阿宋,原籍浙江富陽,《紅樓時注》作者,涉醫、哲、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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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表兄

(2021-02-14 18:06:24) 下一個

坎昆度假回來不幾日,侄女來告表哥亡故的消息。2017年,始於斯痛,彼南風寒吹鄉門,可不忉兮作哀聲。

表哥大我多少歲,我現在也不甚清楚。記得我小學的時候,表哥就是個壯漢子了,身高力大,就如那梁山好漢石秀,鐵板身手,可輕鬆拍殘清江月。

杭州錢塘江上遊的富春江中斷南岸,有一條清江小河探入山區,終端匯集有數條溪水。山民在那裏與商販交換山貨,那地方就叫場口,是個古老的地方,據說宋時就街市繁盛了;抗戰時,國民縣政府遷至場口,一時塵囂不倦,獲小上海稱譽。

我外公鄧家和外婆曹家都是場口地方人,曾算當地旺族。後來我大姨嫁與當地陳家,也家盛,表哥天榮就出生並生活在那裏。人民政府後,家財散還於民,我外婆家留一角居,大姨家則在外婆家邊外搭一簡易房居住。(兩年前我陪母再訪外婆舊屋,那屋子及邊上的姨家舊屋早是人去樓空,屋子矮小得有些意外的陌生,表哥身高手長,螺絲殼裏做道場,這數十年歲月,不知道他如何穿梭其中的)。

場口民風逞意驍悍,富陽人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場口人來打架”,我表哥應是彪炳了不少這樣的“民俗聲譽”。他在場口麵粉廠工作,別人一次背兩袋麵粉,他一次能背三袋;然而,他個子高,長期彎腰蹬腿搬運,我也未曾聽他提過什麽腰痛腳倦的——也或許,這些於他說來,根本就不是值得一提的細零鳥事。

我十來歲時,自己一人乘車從富陽鎮去場口外婆家,回來時都是表哥送我到車站。車到的時候,他往車門旁一站,沒人能擠過他而先上車去的。車上客人下完後,表哥先上車,挑個好位置坐著,等我悠悠上得車去認座,他隨下車,還招呼旁座的照看好我(別人也聽他的)。下車後,他原地站著,看我坐車遠去。我在車裏望著他身影漸遠漸小,終消失於塵灰攪拌的彩光裏。然而他身帶汗味的力量(如今的人們叫氣場)始終不會在我身邊散去,因為表哥,我一路都覺得車中的我,膽氣泛泛而旺然。如這樣的貴賓座,我一直享受到去外地上大學的時候。上世紀七十年代中下,上大學前,我在富陽縣土特產公司做學徒,秋來的時候,去山中征收柴木。從湖源溪山中來的征收物,臨時堆集場口埠岸,晚上需雇人看管,公司每晚付大約一元五角錢。表哥需要這工作補貼家用,也是最勝任這工作的人,但師傅告訴我不能用親戚,我就拒絕了表哥,他怒了我兩天,之後照舊的,還是他送我上車回富陽的。

再後來我遠渡異國求學,國內形勢也界開昆崙,煙嵐黛嵋;富春江畔的富陽縣城,憑殘留之吳人山水,頓然興起,青嶂中的場口鎮作為山民埠岸的功用不再為繼,衰頹了下來。我表哥樂意退休,一家跟隨女兒們,遷至富陽鎮上居住。我每隔幾年回國遊鄉,去看他,似乎,他一直還是我原來心中的老哥樣子,虎背雖稍見些駝,但身板依然朗朗,麵溫溫然,見到我憨笑的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我問一句,他答一句。不過近幾年,他開始告訴我他身體不太好,主要是晚上睡眠不好,力氣大不如以前。醫生說他患上抑鬱症。我問他每天做什麽,他說不做什麽,無聊得很,上午富春江邊散步,午睡後跟人玩牌,晚飯喝點藥酒,早睡(但睡不好)。表哥年輕時在當地是一呼人應的大俠人物,如今歲月暮色,又離開原鄉居住,我想著他難免寂寥孤寞。他不喜文,不會去體味“真空本自寂”的自娛。

從無例外的是,每次告辭他出來,他總是堅持一直送我到近家的地方。路不算近,他借口說要活動手腳,其實他是有點放心不下我的心虛的。六十多歲的人,走路依然挺拔,他的身板看上去與年輕時差不離多少,我也沒看到他有多少白發,他不憔悴,隻是心似乎在一年一年的弱下去,因為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無用了。英雄大小不論,結局從來都難免氣短,吳鉤自廢,這誰也擺脫不了,而不同的是這個人在時間標杆上滑行的長度和急促度。我唯願望的是,表哥不做英雄,如果做,盡量做得小一點,慢一點。

事實上,表哥從未成為過任何政府認可的英雄,也許生不逢時,他一生平民,但認真履行了一個平民的純粹無雜的角色,不偷懶,不嫖賭,不酗酒,不抽煙,不畏強,不欺弱,不借錢,不讀書(最後一點似乎緣由於我舅舅鄧柏文,書生難為,不幸的境遇無疑太強烈的衝擊了後一輩)。  但,在我的感覺中,想象中,表哥是個像得不能再像的英雄。

人老去的唯一走向,是更加老去,但如果老去繼續不斷,也是不錯和可安慰的。表哥的老去可惜過早斷了,因為類似中風樣病症,上月他被送進醫院檢查,診斷說是腸癌腦轉移,奇怪的是生前未聽他訴說過相關病痛。一個月稍幾天後,他靜離塵世,歸葬於原鄉場口山中。(後來表姐告訴我表哥出生於1947年,屬豬。)

表哥亡後一天,文字大師周有光先生仙逝。周先生是有福氣的,因為他做到了平緩、綿亙、毫無迫切的老去。周先生的一生精彩異常,我學到的其中生命道理是:隻有我們自己不匆匆,時光也不匆匆。

2017年元月15日,阿宋記於麥迪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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