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是個閏年。10月28日,淩晨,家父別世。得年84歲又8月。閏年的二月比其他年多出一天,對於失去父親,老天也算以這方式報予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安慰。
父親是在沉睡中被發現昏迷不醒而送往醫院。以後的一周經用醒腦活血、神經修複、抗感染等各種藥,他都一枕安然,不予反應。生命體征每日緩緩下降,一種執著的別離塵世狀態。生命的最後三日,僅有微弱的基礎血壓和心跳。最後一日深夜,父親終顯不支。醫生與我母親溝通後,小弟將他接回家,一小時後過世。父親最終的診斷並未清晰,但醫生大致認定是腦幹梗塞所致。
在他昏迷的那些日子裏,我始終感覺他應該還可能會聽到家人對他說話的,但他選擇不掙紮答複,隻是被動祥安接受別人施予他的各種治療。過世前兩天裏,監護病房,我數次在他耳旁請求他動一動手指,他沒有動。在他一側眼角上,掛著一滴晶亮淚珠,擦去,過一會,又會有一滴。我想他應該有一些神誌的,但可能,他的靈魂已隨他的天堂列車遠去了,似乎他已放下一切,自己了然明白,他已完成了他這一世的生命使命。 如果有一絲塵世依戀,托住依戀的,也僅是眼角那一滴即觸即散的小小淚珠。
對於死亡,父親生前已淡然麵對。6個月前我回國探望他時,曾試圖與他討論他的虛弱狀況與康複前景。我自己身為一個從醫者,沒有看到可以威脅他生命的明顯疾病。然而父親似乎並不太感興趣“康複”,他總是淡淡的答複我:我的時間到了嗬,弗相幹(沒有用)的了啊。毫無生機的淡白陽光下,他半躺在家中臥房的藤椅上,時光空寞,常讓我錯覺到他已安然坐在天堂派來的車廂裏了,隻靜等待著他的發車時間。
(二)
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年,也是他身體陡峭衰弱下去的一年。 那一年,他84歲。 每日多半的時間裏,半躺在藤椅上,伴著從窗外茫霧中勉力擠將進來的柔弱陽光,悄靜看著對麵樓頂托著的深不可測的天空。大地上開發帶來的汙染和庸熱氣息,塗抹了天空的清亮,陡添不可捉摸的深邃,似乎讓一個正接近生命終點的人,對天 —— 對不熟悉的天堂—— 不再憑生蕭然寞落。
父親的身體實質上沒有多少病,他也是不樂意跑醫院的人。 唯一年前,因為風濕膝關節炎,我堅持帶他去杭州住過一周的醫院。醫生從他右側膝關節內抽出近百毫升液體。但醫生說毛病可控,還說他這次住院值了,意思是抽出這麽些液體,不住院是做不到的。
然而衰老抽走了父親的生命樂趣和勉力維持的意誌。每日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半躺在臥室那張藤椅上。小屋內的時光,似乎熟識而體諒老人的虛弱,流淌得稍稍緩慢悄然,盡管也公事公辦的一點一滴攜走父親的生命氣息。
將初夏的天空,窗外金黃的太陽盡腿往昔的主宰霸氣,如高燒中的人滿臉血紅,透出的卻是病態暗色,無力的漂浮在空茫霧霾之中。飄向天際的霧霾,正是一道真實的時間川流,源自浮世中人們日夜不息的勞作付出。
我坐在父親邊上,與他慢慢聊些天(有時也半日不聊天),不覺的,也似乎離了那紅塵中的名利熙攘,甚是難得的觸摸到真實的時間和它原有的從容。
父親其實是不善於聊天的,他隻是有一句無一句的應著我的話。而我說的,多半的是關於他的體質複健,如何起居飲食,藥物調理等。除了睡眠不好、痔瘡、風濕幾樣不勢之患,父親並沒有什麽膏肓之病。我重複的言語隻是企圖讓他相信這個體力回歸計劃。父親半閉著眼睛,看似聽著也似未聽。 他是個自然主義者,對於藥物缺乏忠誠的信仰。偶爾,他隻轉頭對我說:上年記了嗬,我的時間到了哦。語氣像在安慰一個難為送別的人。父親顯得已準備好將離別生命的世界,他叫我不要擔心。仿佛紅塵外的天國,於他並非陌生和眾人談之色變的恐懼,而是即生之必歸兮處。他也沒有打算費心去考慮帶什麽行李。
我不相信父親當時對於死亡作為生命之必然歸宿中的真正內涵已然明了。“未知生,焉知死。”人之死亡意義於聖人孔子來說也是頗為費解的難題,遑論作為一介小民的父親。他之少有懼惑,或者坦然麵對,我以為正可能因他之不清楚(或者無力也無求再究清楚)。死亡是人類(無論平民、顯達)唯一平等也無需驗明正身的的免費通關旅行出口。而在麵對死亡之心態上,平民其實還意外的占些便宜的,所謂赤條條來去無所牽掛。相比較,名流顯貴則需或多或少背些“沒世之疾”的,“實”的有財不身帶、貴無同行之患,“虛”的有死當食廟甚至遺臭萬年之妄;君子有“修名之不立”的擔憂,非君子有“輕於鴻毛” 之恐慌;革命者有對怨敵“一個都不寬恕”之包袱,而不革命者也有“死亦為鬼雄”的癡心。故孔子有雲: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非君子者又何尚不如此)。對於名利場的人們,尤其名利場上風生水起之幸運人們,若說死亡乃千古艱難莫此為甚,不足盡表其意。
而小民的父親,毫無“名”可標稱,歸化麵前沒有明顯的“疾沒世” ,大概屬情理自然之中。這是否是作為小民的一種得便宜,於父親來說,應該不存在有所意識,所以也不存在去弄清楚的需要和意念。對於“疾沒世”,人明白無需去弄清楚,是修學得道;而若本無存在弄清楚的的意識和需要,卻是人本存的境地。 顯貴學達之“疾沒世”,是因為走出個人的本真境地了。古人說“不學神仙不問禪,此心收處亦安然”,這話是針對心走出了本真的達人,而平民庶人心則無需收,因為本來就沒有拆封釋塞過。
(三)
人降生伊始,腳下的路即是通向死亡的。我老家富春江畔人有句話,叫“先管死,後管生。”意思是上帝每放出一個生命前,必先讓閻王爺確定好此命注冊在列,以免回收遺留 (何時回收,自然看閻王爺當時的心情和工作狀態 ---- 造化對於人來說是天大的事,而對於閻王爺來說是隨意撥弄的芝麻小事)。然而上帝的這個樂此不疲的放生遊戲,卻也是依賴於被放生者繁衍後代的本能使命的,即這個有生有死的遊戲雖由上帝來玩,卻必須有人來實際行為的,前人生養後人,後人換替前人。換一種比較學問的言語表述,上帝賦予的人生之根本(或許唯一的)意義,即在於生命的傳代延續。
我想衰老中的父親大概感知到他已完成了他的生命使命,盡管不一定清楚具實際內容的生命使命概念。
按照十七世紀法國哲人帕斯卡爾的看法,人不巧卻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脆弱到就如一根蘆葦。帕斯卡爾特別點到這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但我不清楚是否因為這思想,讓人脆弱了,還是因為脆弱,而有了思想。我還不清楚的是,這種“脆弱”是相對於麵對大自然,還是麵對人類自身的群體環境。然而不管怎樣,人的這種“蘆葦般脆弱”特質,讓天下成年男性除實質的負有繁衍傳代使命之外,另背一種具體撫養後人的責任(或者負擔)。大概頗有意思的是,正是這種額外的撫養後代子女責任,卻界定了人類中“父親”這個稱謂的真正內涵。像動物一樣隻做一個純粹的基因提供者,已不足道“父親”之名謂了。而如果某“父親”者缺失養育責任,那麽他之主要的生命使命(繁殖)也大多會被否定。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作者)對於早亡的父親即是如此感知的:“且不要埋怨男人,該埋怨的應是已經腐朽的父子聯係。做愛,自然妙不可言;但要是生孩子那就是天大的不應該了!……我身後留下的是一個年輕的死人,他沒有來得及當我的父親,而今天他卻可以當我的兒子了。……他這個父親對我來說甚至連個影子都談不上,甚至也不是一種目光;他和我隻不過在同一個地球上呆過罷了,如此而已。。。”
—— 對於大多數的中國男子,“父親責任”卻是刻在基因上的本能傳承物。
我父親沒有念過四書五經(也未念過多少書),對於養女畜子,我未記得父親有過什麽議論,這於他即是生命活動的自然一部分。而且,始終保持也一種熱烈的初衷。在他年老時,這種初衷似乎越烈。他喜歡抱小孩子,即便吃飯時,通常也抱一個孫輩的在身上。 一邊吃飯,一邊用他的毛巾擦掉小孩子嘴邊的殘留飯菜。毛巾很幹淨,他每天用熱水洗幾次的,但這塊毛巾,其實是他潔淨癖好的一個慣性延伸物品。他用毛巾擦臉擦手,也用來擦飯桌子。我家幾乎所有兒、孫輩人,應該都反複享受被他的毛巾淨過手,潔過臉。
七十年代末,我初讀大學時(父親大約50歲),向他提過弄一個錄音機學英語。說“弄”,是因為當時同學有的錄音機都是走私進來的,商店裏沒有賣,即便有,我自然也是無錢購買。當時他聽了未置可否。大約半年後一個傍晚,我剛從學校操場跑完步回寢室,父親在那等我,桌上放著他帶來的雙卡錄音機。錄音機是他托溫州郵局的一個同事從走私者那裏買的,要四十八元錢。這個錄音機後來伴我度過大學歲月並一直考上北京的研究生。繼後又陪伴我妻子考上研究生。算是物盡其功。我平生的這第一個錄音機當時還給了我一種頗充實的有產者感覺。而對於這個當時化了他近他一半多月工資辛苦弄到的奢侈品,父親看它有些喜色,卻也沒有具體的言語什麽。他的這種不善言語其實在我身上也很顯性,即便是母語,我在杭州讀大學、後來在北京讀研究生和工作,但依然隻有不靈活的江浙官話。而我後來到西語國家讀書謀生活,竟能勉強應付,當屬這雙卡錄音機之功德。
也是那天在校門口送父親上公交車回家時,夕陽下,我第一次注意到父親兩鬢掛上了不少白發。暮光扶窗,鬢發亮蒼,恍若間,我忽然像認知到父親是老人了,而自己則必須是成年人了。父親坐在車裏等著發車,安然就如今天他生命最後歲月坐在家中的藤椅裏一樣,車上的父親向我揮揮手,告訴我:弗(不)要等咯,儂回去好咯。意思是不讓我等發車送別,他怕浪費我時間。
(四)
父親的骨灰後來安葬在富春江畔的一處山腰上,墓地位置很好,麵江,雖林樹茂密,但他若想看,還是能看到那一練天藍江水的。那一江春水,是他生前每天必去眺望的。八十歲以前,他是去堤岸晨練;後來身體虛弱,他就去江邊坐坐,寞看那水流波光,逐暖雁影,有時一坐就兩個小時。 水流泠泠,它其實不帶走岸上老人的生命時光,帶走的,隻是塵世淤積於他身上曾經的凡人雜念、虛妄、辛勞、和非自我的各色牽掛。 父親沒有病,隻有衰老和虛弱,而在春水麵前,衰老和虛弱就如桃花水流中的上一波、前一浪,一種自然天理的讓位融態,談不上不可接受。
安葬的那一天,按風俗需要挑幾件父親用過的東西,如衣服什麽的放墓地山腳下的香爐裏燒,隨煙送去他天堂路上使用。母親在挑這些東西時,有一本他的交黨費證,我攔著留了下來。父親在家中留下帶文字的東西,大概就這本東西。這其實也是他的一個記事本,除了黨費,零散也記了些電話號碼、體檢日子、借錢、捐款等什麽的。同樣的本子他應該還有幾本舊的,因為這本記的都是近幾年的,而之前的找不到了。
看上去,這黨證似應是父親比較看重的一個東西。他抽屜裏唯一的本本。 但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有多少厚重資曆的黨員。入黨僅是他快近退休時的事,雖然他算一個吃公家飯頗早的人。人民政府新建初未久,父親已“進步”至富陽縣郵政局下屬鄉鎮的一個分局長。這無法再小、勉強算官的差事,卻可以讓他有資曆入黨的,但他之後的三十年,始終未能入了進去,相應職務也“進步”得無法辨認的慢,他後來調進縣局任郵政“股長”,算不算“進步”,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這事業平穩的波瀾無起,中間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與我母親結婚,而我母親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當時屬黨警惕排斥的對立階級。受我母親家庭成分牽連,我父親雖屢屢表達入黨懇請,都無功折返;自然,他的職務升遷異常緩慢,也甚是情理之中了。(父親的這番經曆,常讓我想起儒林外史中的範進中舉。比較起來,我感覺父親更不容易,範進需度關的隻是文章考試,而父親則需立身政治正確甚至自我優化蛻變。對於一個平常素人,這其實是高過他所能清醒意識的範圍了。)
八十年代後,家庭成分已不如過往的關乎宏旨,臨近退休的父親終於也如願以償,入了黨進去,相應的,“職位”也有浮動,而且這次是明顯的,他成為郵電局的工會主席。這能不能擠進人民政府24級幹部官員的最後一級,我沒有查過,父親大概也沒有在意許多,晉升到一個在模棱兩可情況下略可以稱“官”的職務,無論如何是讓人安慰和開心的。這種開心維持到他終老,我有必要在此感謝政府的。父親不善言,晚年時話題更少,但如果聊天一開,他總會不自禁的提一下他今天去了局裏或者縣裏的老幹部俱樂部,或理發,或打牌,或體檢,或喝茶,或和某某聊白天。作為聽者,我是明白的,這話裏話外,他去幹什麽並不是要點,要點在那是“老幹部”去的地方。一種自耀的情緒。
我不會淺薄到認為父親有“榮耀”沉醉的嫌疑,應該,這算是他的一種小酌怡情。對於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虛擬的,父親也是規矩在上,分寸清晰的。平時親朋有奉承他,高抬說他“離休”了,他會以一種局內人的姿態,即刻認真的糾正對方,稱自己是“退休”,而不是“離休”。這聽上去類似的形容詞,兩者中間存有秘籍,我也是聽他解釋後才明白的,“離休”是真幹部的賢讓行為,“退休”則是百姓告老行當,“離”者彰兮,“退”者暮兮。所以,“老幹部”屋子裏打麻將的,雖都事實上算在俾躬處休,但有人是真老幹部,有人是附庸老幹部。父親無疑屬於後者,這一點他一直清晰的。父親退休前享受過單位組團的外地“考察”,但他會稍予刻意的避開“考察”說詞,而謹慎的說是去“學習”,一個相比較稍靠近事實原貌的詞語 (盡管這“學習”名義,依然無有多少學習之內涵的,大致一種天假良緣的打公家秋風)。父親能夠不跟風而避言舒經養氣又健脾胃的(考察)詞語, 我現在回憶,他作為小民自保一種差強人意的獨立意識,其中有努力,有清醒,很值得我學習。 這種他內心或多或少之獨立意識留存,其貴可懷,而無論之前是否影響了他工作上的“進步”,則已遠不值得去究問了。
(五)
葬入墳墓的,還有父親生前使用的一副象棋。 父親沒有特別的娛樂愛好,象棋大概是唯一一種(晚年也玩麻將)。下棋道行深的,會有三條“君子”之風:奉紅敬先,落子無悔,觀棋不語。 棋牌是娛樂,但其中行規父親則講究並認真履行的。而對於一個喜弈棋者,除了那條“敬先”禮,其他兩條君子規可謂行之不易,亮節難為。 尤其觀棋不語,非道行深不能實其行。 梁實秋說過“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一吐為快。看見一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厭恨你,暗暗地罵一聲:多嘴驢! 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 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起嗤之以鼻:無見識奴! 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裏,受病。所以有人於挨了一個耳光之後還要撫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
父親下棋,可能因為棋友大多棋藝平常,他已習慣禮請對手先行。他沒有悔棋毛病,便出了臭棋,偶有對手雅予準悔一二,他也隻是手撓頭皮,心痛異常的“咂、咂、咂”一番,但不會悔棋。 而如果對手悔棋了,他就會“諾、諾、諾。。。,不須懶皮呀”的無奈歎息。這事做起來其實有點苦悶,而且也不能讓他成為一個有趣生動的優良棋友。 梁實秋在散文《下棋》中,說“有一種人我最不喜歡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養的人。殺死他一大塊,或是抽了他一個車,他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像是無關痛癢,使得你覺得索然寡味。君子無所爭。”—— 棋盤上的父親稍許有一些像梁實秋所說的乏味“君子”,但應該不屬於十分合格的君子,他是有一些生動的。 他的棋友甚多,說明他是一個可引起興致的對手;而且,他出臭棋時,也有“哭喪著臉作慘笑,或抓耳撓腮,或長籲短歎,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詞”等梁實秋眼中優質棋手之特質。父親守棋規,有他習慣自律的底托的。
除了下棋,父親也喜歡觀棋,“觀棋不語真君子”,他不作聲,但時也不乏表情。 我中學時棋藝即尚可,父親不少同事喜歡找我下棋,父親就坐在邊上觀戰。 每當看到他老同事潰敗時,他會笑眯眯的看著他同事,傳遞一種“奈何我徒弟不得”的愉悅心情。這應該有一點點“積極地給對方以煩惱”的非君子嫌疑了。所以,對弈推枰中的父親,盡管大都的時候他安之若素的性情會慣性的漫散於棋盤上,但同時,在那虛擬世界裏,他沒有刻意的“君子”負擔,常見耗誌其中。
除了一幅象棋、幾枚錢幣、獎章、還有鞋子、帽子等,隨葬於墳墓的還有一隻他晚年一直不離身的懷表。大概零三年時,我女兒參加學校初中生使團遊澳大利亞,帶回的一個給爺爺禮物。 女兒會挑東西,懷表精細但又古拙,幾似良工抱璞剖成,傳承一種時間和文化的漫散契約,表內字標大而素簡,甚便老人視用。 父親珍愛得不得了,那表輪齒相契,聲聲嘀嗒,也於他一種時光不得掰開的親情齧合。這隻表,此後他一直不離身軀,相抱互暖。晚年他睡眠不好,白晝則困於臥房藤椅裏,那懷表嘀嗒,敲動他的留連生命,流逝時光中,持閑不厭,聞它清奏。
而今日起,此去經年,懷表嘀嗒,不會再敲醒父親,它長伴父親,和光同塵,有朝霞殷勤日漱。
全文完。
—— 這篇文章原題是 “父親老了”。2012年春我回鄉探望他後,感於他深陷衰弱,返美後尋筆回記他的生平一二。 初夏成稿後,未再顧。 不曾想,半年後父親即辭世。 次年春欲重拾舊稿,原題已然不可用了,原文也無法修立。於是改題改稿如此。長夜慢,而燈裏時光似梭,歎不成章! 2013年清明,阿宋彷徨草記於威州昭文齋;2015年冬二修;2018年春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