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18年二月。
就在“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黛玉在她的瀟湘館病榻上氣絕身亡。這一天是黛玉吐血病到後的第9日。農曆2月中下旬交接。
黛玉的生日是2月12日,她亡故的日子應是她生日後的不幾天。
林黛玉,字顰顰,別號瀟湘妃子,祖籍姑蘇。這位才學無人能及的神仙妹妹,“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讓貴婦如王熙鳳者驚歎“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也讓凡夫俗子如薛蟠者一眼瞥見即會“酥倒”的絕世佳人,用眼淚和生命還了神瑛侍者的情債,別世時虛齡17歲,足齡16歲又幾日。從她7歲別離父親,進入賈府,到她如今去世,整整10年,其中在大觀園住瀟湘館整5年。
林黛玉,“她有藐姑仙子的仙和潔,她有洛水神女的傷,她有湘娥的淚,她有謝道韞的敏捷,她有李清照的尖新和俊,她有陶淵明的逸 . . . . . . 她更有自身幼而喪母複喪父的薄命。”(馮其庸《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二輯》)。
黛玉從小時便“有一段風流態度”,“身體麵貌雖弱不勝衣,. . . . . . 有不足之症”。(第3回) 她自己也說:“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 因為她樣子有時顯懶洋洋的,“香腮帶赤” ,(第26回) 以及生命最後1年黛玉有時氣急咳嗽,痰中有血星(第82回),有人推測她可能患有肺結核,例如王溢嘉的《古典今看》(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
但這個推測虛弱而不經推敲。
若黛玉果然幼小時便患上肺結核病,依她的體弱,當時的醫療條件(無抗結核病特效藥),無法抵禦結核病的侵襲(史湘雲丈夫的病亡即是一例,第109、110、118回),黛玉幾無可能存活到17歲,更可能的是,她還在孩兒時期即會亡故了。再者,黛玉在寶玉這塊心病觸動之前,即16歲以前,無見其“病”有何發展,也不符合結核病在無藥控製下漸深漸重的特征。通靈16年,黛玉15歲,這年中秋節晚,黛玉與湘雲二人在大觀園凹晶溪館處賞月對詩,也“不怕冷了,”不覺間“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 之後,二人還受妙玉之請,再去櫳翠庵論詩喝茶,直到“快天亮了”才回瀟湘館。(第76回) 黛玉若是肺結核久病患者,應無可能有這般的體力和興致。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後,必犯舊疾(咳嗽)”(第45回),其春天的咳嗽持續約2個月左右---農曆2月中(春分)咳嗽舊疾發作,到農曆4月中“天氣和暖,黛玉之疾漸愈” (第62回)。第35回也有記錄紫鵑的話“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這種疾病的季節性發作與痊愈,完全不符肺結核病的特點,而且肺結核作為強傳染性疾病,黛玉身邊人無一人感染。
從黛玉的病史和發病特征看,她更可能的是患有過敏性支氣管炎(後致輕度支氣管擴張症bronchiectasis)。大觀園內奇花香草,花盛樹茂,換季節時滿園花粉柳絮,極易觸動黛玉的“舊疾”。
然而紅塵裏,富貴鄉,溫柔地,容不下一苦魂絳珠,卻不是花粉柳絮的罪過了。黛玉曾經說過“草木也隨人”(第94回),但人卻不隨草木,這注定了黛玉的命運,其實也注定了普天下草木之人的共同命運。離恨天雖隻有灌愁海水,看起來也強於人世的甘甜蜜露——盡管公平的說,以黛玉的個性,除賈寶玉外,她未必能委屈遷就另他的一個男人與之共度生命;而且,茫茫塵世間,大概也唯有寶玉能遷就理解和給予黛玉心靈的溝通。這一點,便是黛玉的丫鬟紫鵑也看得很清:“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唯寶玉最合適黛玉。(第57回)
林黛玉原是西方靈河岸上的絳珠草和警幻仙子合體托身下凡,原是神仙中的神仙,神仙的領導。但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凡身的林黛玉卻可能是最不像神仙的。自賤(生命)和嫉妒怨恨性情,本是中華文化性別歧視和誦擁婦道雙重壓榨下的不樂見之意外副產品,林黛玉作為神仙,卻以為它是凡人的必備品性而加以繼承使用。這可能是上天安排二玉“草木之緣”劇本的需要,也無法排除上天對人道誤解何其之深!
紅樓夢人物中,秦可卿、瑞珠、張金哥、李公子、金釧、鮑二媳婦、尤三姐、尤二姐、晴雯、司棋、林黛玉、鴛鴦等人的死亡,都是自殺。對於一個生靈及其這個生靈的寄望者、愛護者、愛慕者、和友伴者,這個生靈的毀滅是一種絕望到底的痛苦。然而即便這樣,似乎,人類存在的自殺,也是一種情緒,這種情緒應當是自然存在的,並高於對死亡的恐懼的,因為若非如此,就不會存在自殺行為。這種情緒是人類在發展演化中,由適者競存這種普世規則沉澱、結晶出來,在滾滾紅塵中,賦予弱勢者(或者後進者和那些塵不適者)的一種避開對於“生”的巨大恐懼的虛假慰藉出口——在這個意義上,適者生存的人類規則,同時也在催化著人類自我滅亡的情緒。
黛玉去世,愛人已亡,寶玉在紅塵中的最大和最後的心願隨之破碎,這是一種徹底無遺的粉碎,是一種靈魂在空虛中消亡的極端粉碎。這是通靈寶玉命中“三劫”(第1回)的最後一劫,第3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