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蘇共總書記赫魯曉夫曾經在“廚房辯論”中非常自信的嘲笑了尼克鬆總統。無獨有偶,08年金融危機發生之後,有人就忽然的找到了赫魯曉夫式的自信,開始嘲笑起美國的經濟製度,以至於發展到今年以來,開始嘲笑起美國的民主製度。但是,自信應該是源於看到了真相。如果你的自信是建立在相對的“理論”,“主義”,以及相對的GDP和軍事力量之上的。那麼,這個自信就與赫魯曉夫當年的自信是一樣,它是如此的盲目,偏執,強迫,以及沒有看到真相。點擊聽全文(自信,信心與“底氣”應該從哪裡來? 《美國筆記 -18》07/06/2021 - YouTube)
我在(價值體係的真相是什麼)裏講到,自信與信心是來源於對真相的瞭解。 如果你忽略真相,把自信與信心建立在會變化的GDP上麵,那就會出大事。 這就好比我出去散步,遇到一條會咬人的狗。 那我怎麼辦? 我很有自信,因為我有錢,我渾身散發著錢味,狗一聞就不咬我了? 或者我趕緊多撿幾塊石頭來增強我的自信? 狗一看到我手裡有石頭就害怕啦? 但真相偏偏是,凡是惡狗一看到你要打它,它反而咬你咬的更兇。
所以,看不到真相你就會被自欺欺人的遊戲所迷惑,然後使勁的折騰自己。 我舉一個小時候折騰自己的例子。 小時候,古文老師要求背誦柳宗元的"黔之驢"。 那時候。 每每背誦到那隻老虎對黔之驢下手,"斷其喉,盡其肉,乃去"的時候就總想為驢打抱不平。 總想能不能改變規則使事情得以翻盤? 然後就想到把驢武裝起來,在那個驢腿上綁個尖刀,再綁一個擴音喇叭在驢的嘴上。 這麼一折騰,那個黔之驢可能就不會被老虎吃掉了,也許還能把老虎嚇死。
後來學了博弈論才知道,無論"有限博弈"還是"無限博弈"。 不管你怎麼折騰,你還是在"規則"之內。 就算你不遵守規則,建立一套你說了算的新規則。 你通過基因工程,把老虎的基因植入到驢的基因裏,搞出個"非驢非虎"的怪物出來。 這個折騰夠大的吧! 這個規則改的也夠徹底的吧? 但真相是,驢還是被滅了,因為你改造驢基因這個激進的舉動,你把驢這個物種都徹底消滅了。
我們從小就被教育成"不信邪",要"敢叫日月換新天"。 這種教育理念的哲學基礎其實是來自於西方哲學。 特別是在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成為解釋世界的主流方法以來。 人們已經普遍的接受和相信,事物是有本質的,我們可以通過不停的探索和奮鬥,或者依靠科學,我們就早晚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個絕對的,恆定不變的,真實存在的物質本質。 但是,在東方哲學看來,造成以上這種觀點或看法的原因,恰恰是因為沒有看到真相。 也就是忽略了所有事物的真實狀態都是相對的,都是有參考點的這一事實。
我們先來看看佛教是怎麼論述"沒看到真相"的。 其中一個方法是指出,每當我們尋找絕對本質時,我們就會遇到一個邏輯死結。 也就是指出,這裡有一個你怎麼折騰,都折騰不過去的坎。 學術一點的說法叫"悖論"(Paradox)。 我先引用佛教《大智度論》裏記載的一個故事來說明這個"悖論"。 故事是說舍利弗的舅舅主張"一切法不受」。意思就是我們現在經常掛在嘴邊的"我什麼都不信",不管是基督教,伊斯蘭教,馬克思主義還是民主憲政,我都不信。 原因就是我們一再講的,所有的真理係統都是有缺陷的,是有參考點的,是相對的,模模糊糊的。 包括我們現在堅定相信的科學理論也必須是可以被證偽的。 而那些宣稱自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絕對正確的理論,就會被劃到「偽科學」那一邊。 這是愛因斯坦們確定的標準,自這個標準確定以來,哪些仍然堅定的宣稱自己"絕對正確","絕對自信","絕對偉大"的人或理論,就會被科學界嘲笑。 或被接受過科學訓練的人看不起和排斥。 所以,舍利弗舅舅的潛臺詞是,你這個自稱為"佛"的人,你找到事物的絕對本質了嗎? 你要是找到了,我就接受。 那麼佛陀的教育方法就很高明。 佛陀先反問這個舅舅,你說你"什麼都不信"(一切法不受),那你信不信你自己說的"你什麼都不信"? (你是否接受你自己說的"一切法不受")一下就把他將死在哪裡了。 怎麼回答都自相矛盾。 也就是說,佛陀指出了概念的真相,概念是依據某些參考點搭建起來的,因此,我們無法在相對的概念係統中找到真實存在的"絕對","一切","最大","永遠"。
那麼同樣是教導這個"悖論", 中國禪宗用的方法就很有中國特色。 《景德傳燈錄》上有個公案,是龐居士問馬祖禪師:「不與萬法為侶者是誰? ”。 剛才那個舅舅是"不受一切法",這個龐居士是"不與萬法為侶"。 都是講如何能夠擺脫有參考點的,相對的理論,概念,現象。 而能夠抵達沒有參考點的「絕對」? 馬祖禪師的回答是,"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 等你把西江水一口幹了,答案就來了。 馬祖禪師是用一個比龐居士更加"折騰"的回答來彰顯這個問題的邏輯困境,也就是用"反諷"(Irony)的方法來教導那個深刻的"悖論"。 我們中國人最擅長"反諷"了。 比如"高級黑,低級紅"。 但是,某些看不出"反諷"的人就會當真。 他們反而會誤讀。 有的人會真以為自己可以練出"神通",真的能把江水一口幹了。 而另一些人則會認為,馬祖禪師是在表達,需要有一個廣闊的心胸才能夠抵達"絕對"。 其實,再廣闊的心胸,你也還是在與"萬法"為侶。
當然,禪宗裏也有正麵的表述這個問題的公案。 《碧岩錄》記載了德山禪師悟道的故事,這個"悟道"二字聽上去挺嚇人的,其實就是看到了真相。 德山禪師在看到真相之後,也就是所謂"悟道"了之後。 他就一把火燒掉了他的《青龍疏鈔》。 這個《疏鈔》的淵源是唐玄宗讀《金剛經》的批註,很值錢的,也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但德山禪師卻用燒掉《疏鈔》來表達他看到的真相。 並留下了這句廣為人知的禪話: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 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言下之意就是,你怎麼折騰都沒用,根本就達不到絕對,永恆,不變,本質,這些我們認為可以達到的,或藉助100個自信就可以邁過去的坎。
其實老莊哲學也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比如莊子的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殆已"就是"沒戲"的意思。 但是讀書的時候,我們卻被教導為莊子的意思是"學海無涯","學無止境","活到老學到老","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其實,莊子哪裡有發佈這些心靈雞湯的意思啊! 莊子是要我們看到,我們的生命,或知識係統的真實狀態是什麼。 他唯一的過錯是犯了中國文人的老毛病,喜歡用"反諷"的方法而已。 結果就被我們這些人弄成了心靈雞湯。 把"沒戲"的事,硬是說成"有戲"。
老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老子把人生最大的問題,弄成了與我們的身體是"非此即彼"的關係。 意思是,要想解決人生最根本的麻煩,除非是沒有身體。 這個"反諷"是用到家了。 沒有人會誤解老子的意思是要我們脫離身體,把身體修鍊沒了,我們就可以一帆風順,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沒有人會這樣認為吧? 也許有。 說不定還真有! 這些人都誤解了老子。
但是,西方哲學自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大行其道以來。 人們普遍相信理性與實證,民主與自由可以將人類帶往絕對真理的彼岸。 進入所謂"歷史的終結」。 特別是二戰之後,美國的繁榮與自由為這種"自信"提供了佐證。 但真相卻是,自進入全球化以來,美國不但沒有消滅掉貧窮階層,反而是把引以為傲的龐大的中產階層也推向了貧窮。 美國進入了抱怨,憤恨,抗爭,進入了一個幾乎所有人都在尋找"解決之道"的年代。 美國正在經歷一場全麵的認同危機。 包括政治的認同危機,民主製度的認同危機,經濟政策的認同危機,並蔓延到了對於性別,種族,道德,甚至是廁所的認同危機。
我在(價值體係的真相是什麽? 《美國筆記 -16》05/29/2021 - YouTube)裡麵講了一個未來更加深刻的認同危機,由於人工智慧具有比我們更加快速與更加高效的學習能力和工作能力。 我們作為一個人的自我認同都將出現危機。 為什麼這麼說呢? 首先,智慧,智力,或學習能力,語言的能力,藝術創造的能力是人類特有的標誌。 我們藉此建立起我們的自我認同,我是一個人,一個有某種技能的人,因此,我就有了某種社會身份和地位。 但是,當人工智慧比我們更厲害,並取代掉我們的工作的時候。 我們的自我認同就瓦解了。 我們作為人的獨有的參考點,有智慧,能學習,會說話這幾個參考點機器人也具備了。 那我是什麼? 我跟機器人的區別是什麼? 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國家是什麼? 什麼是男人? 男廁所的定義是什麼? 等等,這些關於"真相"的問題就會再次的跑出來困擾我們。
歷史上,這種由於自我認同瓦解而引發社會認同危機的事情一直在發生。 因為"認同"是建立在參考點上麵的,而參考點的特性就是相對的,不穩定的,虛假的,隨意的,暫時的,不絕對的。 這其實就是我們的真實狀態。 但是,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無法接受這個"不完美"的真相。 因此,他們總是有衝動去建立或達成某種"完美"或"絕對"。 而每次他們這樣做了之後,那個"悖論"就會跑出來給他們重重的一擊。 也就是表現為某種"危機"的出現。
我想舉「羅素悖論」(Russell's paradox)所引發的「第三次數學危機」這個例子。 細節就不講了。 因為我查了一下之後發現,李永樂老師講了這個故事,我推薦大家去看。 李老師講的很好。 特別是在結尾時講到,這個"悖論"把現代數學的奠基人康托爾(Georg Cantor)給折騰的發瘋了,最後死在精神病院裡。 不過,也有另一種說法是康托爾本來就患有燥鬱症。 處在病態的他無法容忍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和不絕對,他非得要在相對的世界裡找到「完美和絕對」不可。 其實,這種病態也一直發生在我們身上。 比如,我們很少會滿意自己的生活狀態,我們總是會對某種理想狀態產生迷戀,漸漸的發展為一種「強迫症」 ,如果不加警覺就會發展為「偏執狂」。 而這些病態和焦慮的源頭,就是那個無法擺脫的,對自己,對他人,對所處環境持續的"不滿意感",或"不滿足感"。 佛教術語稱之為「苦」(Duhkha),也就是「求不得苦」。
那麼,數學家要怎麼才能感到滿意呢? 這就說到了我要講的重點,叫做"公理化" (axiomatization)。什麼叫公理? 公理就是不需要證明的,可以直接引用的。 它是定理的邏輯起點,從公理推匯出定理,從而形成一個完備的知識係統。 因此,公理必須具有不證自明的特性,也就是Self-evident,也就是自證。 會背誦《獨立宣言》的,或看過我以前視頻的朋友對這個Self-evident不會陌生。 特別是在(佛教會成為「下一個孔子學院」嗎? 還是佛教終究無法被政治所用? 《美國筆記 -15》01/05/2021 - YouTube)裡麵我提到,Self-evident不但是美國立國者們的真理標準。 更是佛教哲學中「絕對」或「實相」的特徵。 佛教術語是自明,自覺,自證,自在。 但是,如果我們仔細的審視數學的「公理化」過程就會發現,它其實是數學家依賴一些參考點(比如數位,整數,古希臘幾何)而建立起來的一個人為的參考點。 或稱為「邏輯起點」。 這裡麵的"悖論"在於,如果這個被我們稱作"自證"或"不證自明"的"公理係統"依然是建立在參考點之上的。 那麼,有參考點的真實狀態就是相對的。 它並非是處在"自證"的狀態。 這就是數學危機必然會產生的原因。
但是,一切學科的建立都需要一個"邏輯起點"。 比如愛因斯坦把光速不變原理和相對性原理作為他的相對論的邏輯起點。 而光速不變和相對性原理的實質卻是一個"假說"。 正是因為這種天生的相對性。 因此,科學家或自然科學學科解決這個"悖論"的方法就是"可證偽性"。 也就是承認整個理論的相對性,以及未來被改寫,甚至被丟棄的可能。
經濟學也同樣經歷了"公理化"。 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德布魯(Gerard Debreu)在他的《價值理論:對經濟均衡的公理分析》裡麵,把數學的公理化方式引入經濟學。 所謂"經濟均衡理論" (General Equilibrium Theory)就是我們常說的"看不見的手"。 從這個邏輯起點出發,德布魯推導出了"完全競爭" (Perfect competition)或"充分競爭"。 我們現在看到的兩個對立的經濟學派,自由市場學派和國家幹預學派。 他們就是從「完全競爭」與「不完全競爭」這兩個不同的邏輯起點推導出來的。 但在實踐中,因為政治力量的介入,人們忽略了他們各自的邏輯起點本身的相對性。
這就是經濟學或社會科學麻煩的地方。 科學的「可證偽性」對經濟學或社會科學不起作用。 反而是民主選舉起到了防止社會進入"強迫症"或"偏執狂"的作用。 為什麼這麼說呢? 首先,現代國家的經濟政策或政治製度無一不是依據了某種理論或主義建立起來的。 其次,我們已經知道了理論或主義具有無法排除的相對性。 但是,權力卻是具有天生的對於絕對性的追求的。 這就是現代國家在政治和經濟上無法消除的"悖論"。 那麼,為了防止權力把一個相對的主義或理論推向絕對而引發出國家級的,甚至是世界性的危機,民主國家的解決方案就是選舉製度。 通過選舉來避免權力綁架某種相對的主義和理論而走向極端。
歷史上,沒有處理好這個"悖論"的例子可以舉納粹德國和前蘇聯。 由於無法防止權力綁架某種主義和理論而走向絕對。 兩者都遭到了"悖論"的報復。 赫魯曉夫曾經在「廚房辯論」中非常自信的嘲笑了尼克鬆總統。 無獨有偶,08年金融危機發生之後,有人就忽然的找到了赫魯曉夫式的自信,開始嘲笑起美國的經濟製度,以至於發展到今年以來,開始嘲笑起美國的民主製度。 但是,就像我們在開頭說的,如果你的自信是建立在相對的理論,主義,以及相對的GDP和軍事力量之上的。 那麼,這個自信就與赫魯曉夫當年的自信是一樣,它是如此的盲目,偏執,強迫,以及看不到真相。
如果我們反思自己一再被欺騙的原因,我們就會發現,那其實就是因為沒有看到真相。 我們盲目的,強迫症或偏執狂式的尋求確定性。 把自我認同寄託在相對的,不穩定的參考點之上,並在這些參考點瓦解之後,急急忙忙的尋找新的參考點,並幻想著新的參考點不會再次瓦解。 我們就是這樣自己欺騙自己的,而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原意或不習慣看到“無法排除的相對性”這個真相。
那麼,看到真相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應該選擇「躺平」呢? 真相是,"躺平"也是相對的。 你不可能永遠"躺平"。 你看不到自己一晚上翻了幾次身,並不意味著你可以保持一個姿勢睡到天亮。 看到真相意味著你不但能看到好事呆不住,壞事也同樣呆不住。 這給了我們信心。
看到真相還意味著你看到了創新的力量,由於一切都建立在參考點上麵,而參考點又是相對的,人為的,會變化的。 這使得創造或創新具有了無法窮盡的特性。 改變參考點,你就可以創造出新的事物。 “公理化"一個邏輯起點,你就有可能得諾貝爾獎。 調整自己對於男朋友,女朋友,老公,老婆已經僵化了的參考點,你就會有一個長久並愉快的兩性關係。 你就會對生活充滿自信。
看到真相,還意味著我們可以控製自己的情緒體驗。 我們根本不必藉助大麻或迷幻藥來幫助我們改變或減少我們情緒所依賴的參考點。 因為,酒精,大麻和迷魂藥的原理無非就是暫時的扭曲或遮罩掉你情緒體驗的參考點而已。 其實,隻要經過適當的練習,你就可以認出你情緒體驗的參考點,而一旦你認出了這些操縱你情緒的參考點,你就已經從控製你情緒的參考點中解脫了出來。
看到真相,意味著我們的教育係統應該告訴孩子們人類知識係統的真相,特別是指出某些主義或理念的真相,也就是指出它們都是建立在某個"假說",或人為的邏輯起點之上的。 比如社會達爾文主義與批判種族理論,以及民粹主義的區別,就隻是他們的邏輯起點不同而已。 把其中任何一個理論推向極端,都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政治欺騙。
看到真相,也意味著你不會被任何權力或道德所綁架。 "無我"( Anatta)是佛教對於"自我"真相的描述。 "無我"表達了自我的真相並不是我們的身份,地位,左派,右派,種族,國籍等這些外在的參考點所定義的樣子。 而把"無我"這個佛教術語當作"大公無私"來用,其實質是虛擬一個道德參考點出來,一個可以用來為自我貼金,並以此來綁架大多數人的道德鎖鏈。 那麼「無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們下回接著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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