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什麼是「自我」? 或我們怎麼給「自我」下個定義? 唯物主義主張「自我」的基礎是一堆物質,「自我」是物質的一種屬性,這就有點像是在說,樹是木頭的屬性,而木頭是碳的屬性。 由於我們離不開碳水化合物,因此,“自我”也是碳的不同組合而已。 所以,在唯物主義看來,“自我”與一顆樹或一粒鑽石並無本質上的不同。 那麼顯然的,很多人是不會接受唯物主義這種「物質自我」的主張。 很多人就會去接受宗教的主張,宗教主張“自我”是上帝按自己的形象所製造的,並且帶有與生俱來的“原罪”及其“自由意誌”,因此,“自我”的特性是“自由”。 但是還有另有一些人,由於他們身處在國家主義意識形態所主導的環境裏,他們從小被教導為,你是這個偉大民族和國家的一分子。 你不許有“自我”,你應該“無我”,你應該把國家,民族的偉大復興放在第一位才對。 所以就是這樣,我們會看到有多種對於“自我”的看法。 並且,這些不同的“自我”,他們相互之間還會吵架,你嘲笑我笨,我認為你傻。
為什麼唯物主義,宗教,國家主義等等,這些關於「自我」的看法會相互吵架呢? 為什麼他們就無法達成共識呢? 顯然是因為沒有看到“自我”的真相。 如果用學術一點的說法,就是沒有找對“自我”的特性。 或者篡改了“自我”的特性。 而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製造出了一個虛假的,有欺騙性的“自我”概念。
我們知道,定義概念或理解概念必定包括找出這個概念的特性。 佛教在二千多年前就已經這樣做了。 所以,我們來看看佛教是怎麼找出“自我”的特性的。 佛教說,"自我"的特性是有"心"。 這個地方要澄清的一點是,佛教的這個"心"通常被翻譯為Mind,會被解釋為是大腦的一種屬性。 這種物質主義的理解很容易模糊掉"心"的特性。 因為作為一種物質的大腦,不但豬也有,其他動物都有。 但問題在於,我們不會同意豬或動物具有與我們一樣的"心"。 也正是因為現實中有很多人接受了這種物質主義的說法。 因此,才有了作為反思的《豬的哲學》這本文集,以及《動物莊園》這種反諷式的小說。 這些書都是針對"心"的物質化而造成的社會災難的反思和警告。 所以,佛教的這個"心"不能簡單的作物質主義的解讀,它還包括了人類特有的感覺,感受,情緒,習慣等心理的和生理上的體驗。
但是,我們肯定不會滿足以上這樣的定義。 因為「心」這個概念還是很模糊,到底什麼是「心」? 也就是「心」的特性又是什麼呢? 什麼才是「心」所獨有的特性呢? 佛教說"心"的特性是"自明,自覺"。 "心"可以自己覺知到自己正在想些什麼,正在做些什麼(正在=同時,比如,我知道我在講話)。 而"心"的這種"自覺"的力量是不需要依賴另一個"心"的,這就像"光"不需要依賴其他的"光"來照亮自己一樣。 心"是自己照亮自己的。 這種特性也叫"自證",或"自在"。 而這種不言而喻的特性,除"心"之外是找不到的。 你不能說物質也有這個特性。 因為,無論機器人或人工智多麼的厲害,它也是要依賴某種演算法才能運作的。 它不會具有"心"的這種不依賴他物的"自明"的特性。
這樣的話,問題就推進到了什麼是「自明,自證」? 也就是要找出「自明,自證,自在」的特性又是什麼? 我們就是要這樣一層一層的往下扒。 那麼,扒到這一層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很多的論述和研究都會彙聚到這個點上麵。 比如,所有學科或理論體係都必定有一個邏輯起點,他們會把這個邏輯起點被稱作"自證"或"不言而喻"(Self-evident)。 比如,唯物主義或科學把"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作為邏輯起點。 認為有一個獨立於主觀之外的"客觀"是不言而喻的,是"自證"。
但是佛教哲學卻不這麼認為。 佛教說,"自明,自證,自在"的特性是沒有參考點,或不依賴於任何東西。 佛教對於"自明,自證,自在"的這個定義我們在前麵的視頻裏已經說了很多次了,但為了保持我們思路的連貫性,我們再重點說一下佛教的推論過程。 首先,我們的真實狀態是處在必須依賴參考點的相對的狀態之中。 在一個相互依賴的相對的狀態裏,沒有一樣東西是恆定不變的,這就給我們帶來了不穩定和不確定性的苦惱,同時也帶來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式的絕望。 因為「變化」意味著什麼東西都會消失,任何東西都會變得終將使我們無法辨認。 所以,我們就會對變化和不確定性產生厭惡,放在金融上就叫"風險厭惡"。 我們就會努力的去尋求確定性。 儘管這種努力從來都不會成功。 但是,哲學家,經濟學家,特別是科學家卻讓我們一再的產生出可以成功的希望。 正是在這種"希望的田野上",佛教卻總是違反主流,佛教總是在說"無,空,沒戲,不是,無常,苦"這些負麵的詞彙。 其實,佛教不是在說"沒有成功的希望"。 佛教是在說,我們走錯了方向。 就像你是想去東方的,而你卻坐上了飛往西方的航班。 那佛教當然很著急啦,就使勁的說"不可能,沒戲,不是,回頭是岸"。
為什麼我們走錯了方向呢? 我們剛才講了,我們的目的是排除相對性,排除不確定性和變化而尋找恆定與絕對。 那麼科學,特別是唯物主義的邏輯起點是假定有一個獨立於我們主觀的客觀世界。 也就是假定有一個不依賴我們主觀的客觀。 說這個「客觀」是不言而喻,是「自證」。 這裏的邏輯漏洞就是,如果不依賴人的主觀,那麼你是怎麼知道客觀的呢? 或者反過來問:你憑什麼斷定有一個不依賴於你的主觀的客觀世界呢? 答案可能是,他說的,我想的,我研究的,我考古的,我做了科學實驗,或上帝告訴我的,或我自己可以感知到,等等等等,所有的答案都會有一個無法排除的特徵,那就是必定帶有你我他,也就是必定要依賴於人的主觀才行。 因此,所謂"有一個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這樣的說法,其實與三歲小孩非得要踏上彩虹橋的情形是一樣的沒有看到真相。 那你要怎麼對這個三歲的孩子做出解釋?
我在上一個視頻裏講到,當愛因斯坦們把科學的特徵定義為"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的時候,實際就是承認了"客觀實在"依然是一種主觀的假設。 是一個被主觀虛設出來的邏輯起點。 如果你不接受"客觀實在"是假說。 你堅持"客觀實在"是絕對真確,絕對真實的。 那麼,科學就會處在與引發第三次數學危機相似的「悖論」 之中。 為什麼這麼說呢? 很簡單,我們可以向科學家們,或科學唯物主義提出一個問題,「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世界」是否是一個「絕對真理」? 如果回答"是",那麼依據"可證偽性",這個不可證偽的"絕對真理"就是一個"偽科學"。 如果回答"不是"。 那就是承認了"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世界"是一個可以被證明為錯誤的假說。無論怎麼回答都會表明,“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世界” 是一個被主觀虛設出來的邏輯起點。
要解決這個「悖論」,隻有兩個選擇,第一,就是把「可證偽性」拿掉。 而拿掉了"可證偽性",科學就失去了區分它與神學或其他學科的決定性特徵。 那麼第二,就是科學大大方方的承認,作為科學前提或邏輯起點的"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世界"隻是一個假設。 而這個假說的真實的狀態就是有依賴的,客觀依賴於人的主觀,因而所謂"客觀實在"並非不證自明。 這個時候,科學就從為人類尋找「絕對本質」的「悖論」中解脫出來,而實實在在的把科學的使命定位在了隻是發現現象的功能上麵。
現在很多人不原意提出這個「悖論」 提出了也不會引起足夠的討論。 因為沒有很好的解決這個「悖論」的方案,一旦否定」不依賴人的主觀的客觀」。 那麼,能拿出來的方案不是滑向「心靈哲學」就是回到宗教裏去。 而佛教是有解決方案的,但佛教的方案太難了。 在一個物質主義的語境裏尤其困難。 你現在隻要一提佛教,別人就把你打入宗教,就是與科學完全不沾邊的東西。 其實人們不知道,就連科學的「可證偽性」這樣的思想,佛教也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提出來了,我在(思議不可思議之事)裡介紹了佛教中觀派(Madhyamaka)的方法論。 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
好,回到我們要討論的問題。 佛教的目的不是反對"客觀實在",佛教從來不會否定客觀現象的存在。 佛教反對的是你把一個明明有依賴關係,有參考點的"客觀實在"說成是不依賴的,獨立的,是不言而喻的"自證",或"自在"。 這就是弄反了方向。 那麼,正確的方向是什麼呢? 剛才我們已經給出了佛教的定義,那就是,"自證,自明"的特性是排除參考點,或沒有參考點,不能依賴任何東西。
接下來,我們就要踏入了真正的深水區了。 由於「絕對,自證,自在」不可以依賴任何東西。 那也就意味著"自證,自在"或"絕對"也就沒有辦法被思維,討論和證明。 因為,隻要我們哪怕是思考一下下"自證",這個被我們思考的"自證"就已經依賴於我們對他的思考而脫離了沒有依賴關係的"自證"的狀態,變成了"你證","我證"或"他證"。
我們可以把這個困局理解為維特根斯坦指出的「言語的邊界」。 兩千五百年前,佛陀就已經發現這個困局,佛陀是用沉默來教導,禪宗用"言語道斷"來形容。 而佛教中觀派則隻能用"這個也不是,那個也不是"來勉強的表達。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思議不可思議之事)。 我對此有較詳細的分析。
依據佛經裏的記載,佛陀在菩提樹下弄明白了這一切的真相之後,本來是不想再說什麼的,佛陀意識到這個太難了! 因為你要用參考點(語言)去表達一個沒有參考點的東西。 弄的不好,就會掉進像我們對科學的期待與科學實際能做的事情之間的那個"悖論"之中。 也就是被帶到溝裏去了。 但出於「悲心」佛陀開始教導佛法。 這個"悲心"也被稱為"同體大悲"。 這個"同體"一方麵是指,我們與佛陀是一樣的,都具有"心"及其"自證,自明,自在"的特性。 本質上我們與佛無二無別。 另一方麵是指,在沒有看到"自我的真相"或"心的真相"之前,咱們都互為"韭菜"(是韭菜命運共同體)。 而所謂「韭菜」指的就是被欺騙的一族。 是因為沒有看到這個世界和這個人生的真相,而被假像給帶到溝裏去了。 因此,佛陀反覆強調,教導佛法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我們弄清真相。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一旦看到真相,佛法的目的就此達成。
那麼,"無我"就是佛陀教導的看到"自我"真相的一個方法。 它包括了以上的邏輯推導,佛教術語叫「見地」,而更多的則是傳授了各種各樣的練習方法(法門,法道),通過持續的練習而使我們習慣於安住在「心」的」自明,自證"的不抓取參考點的,不被打擾的本來狀態之中。這個持續的練習過程,佛教術語叫"修持"。
但是,就像我們剛才分析的那樣,在"無我"的法道上。 同樣充滿了各種各樣"悖論"和"奇談怪論",隨時會把我們帶到溝裏去。 那我們怎麼辦? 唯一的辦法就是看到「相對性」。。 佛教術語是"看到無常"。 我在(價值的真相)裡討論了看到價值體係的相對性,在(自信,信心應該從哪裡來)裏討論了一切學科和理論體係的相對性,在(死亡的真相)裡討論了死亡及其時間的相對性。 在(概念的真相)裡討論了概念的相對性。 我們今天討論的則是"自我"及其“客觀實在”的相對性。 這些煩人的討論都是想說明一點,那些鼓吹自己「絕對真確」,或「政治正確」,或可以達到「美好生活」,以及標榜「民族大義」「民粹主義」」愛國主義」等等學說,政黨或個人,統統都是相對的,如果我們無法看出它們的相對性就接受它們,並把它們視為絕對。 那麼,我們就一定會被它們給帶到溝裏,而遭遇到相對性瓦解時所帶來的毀滅感。
各位有沒有看這個夏天正在熱播的電影《黑寡婦》?那個紅房子裡的傢夥找到了控製人類大腦最深層的方法,他以為就此可以控製整個世界和整個人類。 結果怎麼樣? 他的方法依然是相對的,有依賴的,有參考點的。 隻要稍微的改動一下其中一個參考點,就這麼磕一個頭,阻斷一下嗅覺。 他的控製體係就徹底的瓦解了。
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修持"無我"及其各種佛教法道的目標是為了達成"神通","開天眼","放光","長壽與身體健康",“成為有錢人或成為500年來最偉大的君王”,甚至是為了"成佛"。 那麼,我們最終必將失望。 道理非常簡單,這些目標都是相對的,有依賴的,有參考點的,並終將會失敗的。 修持法道的真實的狀態是,這些外在的"成就"是我們在通往"看到真相"的道路上"買一送一"的附屬品。 就像你真正要買的是一粒幾十克拉的大鑽石,但你也同時會得到用白金製作的支架及其名家設計的藝術編製物。
被支架及其包裝所吸引就是被帶到溝裏去了。 我們迷失了"心"所獨有的"自明,自證"的超越一切相對性的能力,而讓自己陷入在無常的輪迴中,去感受無法消除的挫敗感和焦慮感,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悲哀。 所以,佛教把這種狀態稱作"浪費了人身"。 也叫「人身難得」。 佛教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在(死亡的真相)裏討論了佛教對於死亡的看法,死亡也是相對的,因此,成為"人",或獲得"人身"也是相對的。 也就是說,沒有絕對的保證我們會一直是"人",也沒有絕對的保證,在死亡之後,我們的"心"的體驗會就此停止。一切都是這麽的相對和不確定。因此,我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因為隻有"人"才具有"自證,自明"的"心",才具有從擔驚受怕,上上下下,生老病死的無盡輪迴中解脫出來的能力。
那麼,究竟要怎麼玩呢? 我想應該是從看到我們情緒體驗的真相入手。 蘇洵的《權書、心術》裏有一句名言,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這好像是歷代成功人士的必修課。 特別是在有「君王」的年代和「威權主義」時期。 但是,這種功夫在佛教看來幾乎什麼都不是。 太容易了! 因為,佛教的目的是看到真相,也就是要看到左右我們情緒體驗背後的參考點。 我在上一個視頻裏講過,酒精,大麻和迷幻藥的作用,其實是篡改或遮罩了我們情緒體驗的參考點而已。 而你一旦看到了情緒的參考點,你的情緒體驗將變成為平靜清澈的喜樂。你的人際關係,情感關係,你與環境的關係都將變成不夾帶“私貨”的純粹快樂。你會成為一個受歡迎的人。而當你學會不再抓取那些參考點的時候,你的情緒體驗將遠超過大麻和迷幻藥幾萬倍都不止。你會被這種狀態所嚇壞!你開始一瞥“心”的真相。你將再也不會被別人帶到溝裡。
要申明的是,這些天花亂墜的描述都是我從書上學來的,千萬不要被這些話也帶到溝裡。我們的目標應該是那個無所依賴的,不被打繞的“自證”。好,我們要下回接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