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是哈佛大學著名的哲學教授,也是美國當代最著名的哲學家之一。 蒯因有一個很出名的理論叫"本體論承諾"。 蒯因舉例說,當我們說有大於一百萬的數位時,我們就承諾了一個包含數位的本體論,(就是承諾有數位這種東西存在)。 當我們說有半人半馬怪物時,我們便承諾了一個包含半人半馬怪物的本體論(也就是承諾半人半馬的怪物是存在的)。 因此,蒯因說,我們隻要思考,或張嘴說話,實際上就已經預設或承諾了某個東西的存在。 儘管它是個怪物。(可聽:誤區:「建立民主製度」並不是美國政府的使命。《美國筆記 -11》03/04/2021 - YouTube )
蒯因的這種觀點我們也可以在中國禪宗裏看到。 比如,禪宗有"一開口就錯",或一開口就"宕"給你當頭一棒的教學方法。 為什麼呢? 就是因為如蒯因所說,你隻要一開口,你就必定落入,相信有某物存在或不存在的"本體論承諾"之中。 也就是落在「有或無」這兩邊。 不是相信了有什麼,就是相信了沒什麼。 而佛教則認為,實相(真相)並不在"有"或"無"兩邊的任何一邊。
那麼,這種必須承諾或相信有東西存在或不存在的現象,之所以值得大哲學家去發明一個理論。 甚至禪宗還要為此動手打人! 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要提醒我們,有一個我們通常意識不到的事實! 那就是,我們一切的思考,行為和情緒的起點,其實是來源於自己的預設或許諾,而預設和許諾的實質,卻如同半人半馬的怪物一般。
我們舉個例子。 比如,當我們談論政治製度的時候,我們其實已經落入了「本體論的承諾」之中。 也就是要預設,或相信有什麼東西存在或不存在。 比如有那麼一群人就會相信,存在"自由",存在"普世價值"。 但是,不存在永遠正確的黨派,不存在手握真理的偉人。 因此換黨派,換領導就成為天經地義的事請。 而另外一群人則相信: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也存在掌握這種真理,或代表這種真理的黨派和偉人,因此,人民跟著偉人走才是正確的選擇。
所以,問題總是要回到預設或相信有什麼東西存在或不存在。 並受到這樣一種預設或許諾的限製和操縱。 而我們卻很難意識到,我們所預設或相信的存在與不存在,其實是被創造,或捏造出來的「概念係統」。
蒯因說,任何理論框架都是"概念係統"。 而「概念係統」又都是人發明或捏造出來的。 但是,千萬不要因此而看不起"概念係統"。 概念一旦被發明出來,這個概念就變得非常的有力量。 其中一個力量是帶動我們的情緒。 就像剛才的例子,我認為存在偉人和代表正確方向的黨派。 你卻認為沒有偉人,也沒有黨派是正確方向的代表。 那我們就有可能吵起來,雙方都會非常激動。 然後可能會發展到彼此憎恨。 我們都有這方麵的體驗。 當某種說法跟我頭腦裡的「存在或不存在」 一比對,發現有衝突,也就是所謂的「三觀不合」。 那我們的情緒就會上來。 甚至變得無法控製。 而我們很難意識到,所謂"三觀"其實是一個"概念係統"。 是被某些人創造或捏造出來的。 更嚴重的是,捏造出「概念係統」其實是我們認知事物的方式。 而「概念係統」又會反過來,嚴重的限製我們的認知能力。
有一個大航海時代的故事是說,當某個原始部落的人,當他們看到岸邊停靠著的巨大的船隊時,他們沒有被驚呆! 完全沒有! 由於這種景象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本體論承諾」 。 也就是預設某物'存在或不存在「概念係統」。 他們缺乏這個東西的概念。 因此他們完全無法認知這個現象。 他們的反應是選擇忽略,也就是假裝沒看見,或認為自己眼睛出了問題。
還有一個我們很熟悉的流行語,叫「貧窮限製了你的想像力」。 對於這個流行語的解釋通常是這樣,「等老子成了有錢人,老子就每天都吃白麵饃饃」。 意思是窮人無法想像有錢人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以為有錢人就是每天吃白麵饃饃而已。 相反的例子是"何不食肉糜? ”。 財富也同樣會限製富人的想像力。
總之,這些例子都表示了,我們的認知習性需要我們預設或捏造出"概念係統",然後,我們的認知能力就掉落在這些"概念係統"裏走不出來,會出現認知障礙。 像那個原始部落的人那樣,根本就無法認知"巨大的船隊"這麼一個明顯的事實。 或驕傲的以為,有錢人的日子,不過就是每天在吃白麵饃饃。 那麼,這種事情不僅僅是發生在個人身上。 甚至大到建立國家和政府,也都會受到本體論承諾及其「概念係統」的製約。
在政治哲學這個"概念係統"裏,對於建立政府,或政府的使命有多種"本體論承諾"。 但為了方便討論,我們隻選擇有代表性的兩種來舉例:一種承諾是,政府存在的使命是保護民眾的自由,保護個人可以自由的發展而不被政府權力所侵犯。 另一種承諾是,政府存在的使命是促進國家的繁榮和社會財富的平等。
對於第一種承諾,由於政府存在的使命是保護"自由"。 因此,政府構架的設計,也就要圍繞著防止政府權力侵害民眾自由,以及避免形成多數人,或少數人的「暴政」而侵害他人的自由來設計。 由此,美國的開國者設計了三權分立,聯邦主義和選舉團製度。 也就是形成了一套美國政治保守主義的概念係統。 這個概念係統有以下幾個特性。 第一,建立美國的民主製度並不是政府的使命。 而是政府達成使命的工具。 第二,由於這個"工具" 受到多重製約,因此美國政府的權力將保持弱勢。 第三,由於政府的使命是保障"自由"。 因此,整個社會的資源,經濟,文化和政治也就必然是開放與自由的。 四,由於開放與自由。 因此政治觀點上的分裂也是必然的。 比如,民主黨認為政府存在的使命是促進財富平等。
我們再來看第二種承諾,也就是承諾政府的使命是促進繁榮和財富平等。 那麼,要達成這個承諾,整個政府構架的設計就需要保證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大政府。 由於「保障自由」不是建立政府的使命。 因此,政府權力可以壓倒"自由"。 這種製度設計就會形成一種"國家主義"的概念係統。 這個概念係統的特徵是,第一,政府需要具有強大的權力才能完成促進繁榮和財富平等的使命。 第二,由於全社會都需要服從政府承諾的使命。 因此,整個社會的資源,經濟,文化和政治也必然是高度集中的。 第三,集中與管製將導致經濟,社會,文化不再活躍而日漸衰弱。 第四,最終,政府承諾的使命與實際達到的結果將互為悖論。
由於「概念係統」一旦被創造或捏造出來,就具有了控製和操縱我們的認知能力,然後再反過來造成我們的認知障礙。 因此,美國的情況是這樣。 一方麵,由於承諾了「自由與開放」。 因此,從杜威以來的左派知識份子就可以自由的修改政府的使命,他們希望在保障自由的同時促進財富平等,把美國建成一個沒有"階級"的民主國家。 這個「本體論承諾」一經提出,就會逐步形成自己的「概念係統」。 就是所謂的實用主義,和政治自由主義。 然後,民主黨及其支援者就掉入到這樣一個概念係統裏再也走出不來了。 因此,政治保守主義與政治自由主義本質上的區別,是對政府存在的使命有不同的承諾。 那麼,這種政治上的分裂會不會造成美國的衰弱呢? 從已知的「概念係統」我們可以預測。 除非民主黨可以把美國變成一個由政府主導的,集中與管製的社會。 從而使整個國家逐步的喪失活力。 否則,一個開放與自由的美國,依然會充滿活力。 美國很難走出政治保守主義的概念係統。
然後,我們再看一下"國家主義"的情況。 集中與管製會導致缺乏活力,整個社會都將因為缺乏活力而愈發的衰弱。 但是改革派並不是從修改政府的使命入手。 而隻是放鬆經濟管製和對外開放。 也就是說,建立政府的承諾和政府的使命是不容許修改的。 因此改革派也就不會形成一種新的「概念係統」來保證自由與開放。 民眾也依然的接受一個強而有力的政府,並相信政府的使命就是促進繁榮與平等。 這樣,在"國家主義"下的放鬆管製和對外開放,就是軟弱無力的。 它會再次向加強管製與封閉回歸。 它也很難走出"國家主義"的概念係統。
這提醒了我們,哪些把建立美國民主製度作為奮鬥目標。 或作為政府使命的「民主鬥士」 們。 他們可能用錯了「概念係統」。 美國的民主製度是美國政府達成使命的工具。 而美國政治保守主義概念係統的由來,卻是因為一個承諾,即保障自由。 因此,「民主鬥士」們如果不能把政府的使命定位於「自由」。 那麼,他們很可能無法形成民主製度的概念係統。 他們就會停留在"國家主義"的概念係統裏走不出來。 而現實中的例子也支援這種判斷。 某些國家雖然實行了民主製度。 但卻沒有把政府的使命定位在承諾"自由"上。 由於無法形成「政治保守主義」的概念係統。 所以,這些國家會返回到"專製主義"的老路上。
這樣的分析,也幫助我們看清了全世界左派們的行事風格。 由於左派們的概念係統裏沒有"自由"。 因此,他們無法理解與"自由"有關的概念。 他們達成目標的方式是排他性的。 他們會去消滅其他的概念係統。 所以,左派的結局就逃脫不了與目標之間的悖論。 他們往往成為了傷害民主的力量。 或根本無法建立起"保障自由"的民主製度。
而保守主義卻沒有這種行事風格。 由於他們承諾了"自由",因此接受開放和多元。 保守主義的概念係統迫使他們容許不同的概念係統與之並存。 他們達成目標的方式是目標本身,即"保障自由"。 因此,保守主義的行事風格,看上去就會像"一盤散沙"。
最後,我們不禁要問,難道左派的承諾錯了嗎? 為什麼把政府的使命定位在促進繁榮與平等,就會帶來「國家主義」甚至「專製主義」的「概念係統」呢? 而「一盤散沙」式的「自由」,為什麼就會促成民主與開放呢? 並且,這似乎還被現實所證明瞭呢?
有太多的政治學或經濟學理論研究這個問題,並對現實的狀況作出了各種解釋。 但哲學的角度是比較特別的。 哲學的角度是這樣,如果一個概念具有真實存在的本質。 那麼,無論我們用什麼方法,我們總是可以找到,或得到這個目標物。 也就是說,如果"繁榮與平等","自由"具有真實存在的本質。 那我們總是會找到它,而不應該在現實中出現悖論。 目標是達成"繁榮與平等",結果卻出現了"不平等與衰退"。 或者,目標是"實現自由",但現實中,就連上餐廳點個菜這麼一件小事,都是要被限製在菜單的範圍之內。
因此,哲學的角度是探究「概念」是否具有真實的本質? 顯然,我們很容易就知道,像半人半馬的怪物,這種類型的概念,並不具備真實存在的本質。 那麼,其他概念呢? 比如"一輛馬車"。 "馬車"是不是具有真實存在的本質呢? 當代分析哲學就做這個事情。 特別是蒯因。 他是用數理邏輯的方法來解構語句。 把概念一點一點的解剖開來,看看概念指向的究竟是什麼?
其實,當代分析哲學的研究方法,早在二千多年前就出現了。 佛教大師月稱(Chandrakirti)有一個非常有趣的,七種分析馬車的方法。 月稱舉例說,如果我們解構一輛馬車來尋找它的本質。 我們會發現木板,釘子,繩子,皮子等。 其中任何一個組成部分都沒有「馬車」。 那麼,馬車的本質究竟在哪裡呢? 如果木板含有馬車的本質。 那麼這個木板就不能做板凳。 因為這個板凳會顯現為馬車(本質決定了現象的顯現)。 所以,月稱說,馬車就隻是一個「假名安立」的概念。 最嚴重的是,月稱說,能被我們感知,思維和討論的所有東西,其實都是概念。 一切概念都可以用"七種分析方法"來解構。 比如桌子,桌子的每一個組成部分裡,都沒有"桌子"。 我們無法找到真實存在的桌子的本質。
所以,佛教對於"概念"的看法,比分析哲學早了二千多年。 它提醒了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概念",也就是被我們感知,思維和討論的全部東西。 而其中最難以理解的是,雖然概念是假名安立的,並沒有真實存在的本質。 但概念卻具有控製和操縱我們的力量。 我們根本就是活在概念之中。 根本就無法從概念的控製之中走出來。 那麼,概念的力量又是從何而來呢? 繁榮與平等,自由與民主這些概念為什麼具有控製我們,乃至控製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力量呢? 我們下回接著聊。
作者: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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