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號

分享人生故事心路曆程
正文

長篇小說《單耳傾聽》第21章 - 失語的世界

(2025-10-30 18:55:48) 下一個

在家蟄伏數日後,林若溪強撐著回到報社。鏡中的身影依然端莊得體,唯有她自己知道,內裏早已是一片斷壁殘垣。她將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如常對老張點頭:"組長,今天有什麽任務?"

"若溪啊,銀行口有個重要的采訪,還是得你去。"老張推了推眼鏡,"這條線你熟了,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她走得匆忙,忘了帶錄音機。回來後憑著速記完成了稿件。報道見報後卻接到讀者投訴,指出文中幾處關鍵數據與銀行公布的存在出入。

宋主編找她談話,語氣還算溫和:"這次可馬虎了啊,若溪!這不像你一貫的作風。"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雖然造成了些不良影響,我先替你擔著。以後務必多注意。"

"主編,我會專心做好今後的工作。"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比往日提高了些許。宋主編欣慰地點點頭,覺得她的承諾擲地有聲。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確實不對勁了。難道是那次重創留下的後遺症?她暗自告誡自己,往後要更依賴工具,不能再輕信自己的記憶和聽力。

再次出席某銀行的企業發展基金發布會時,她搶到了提問機會。發言人照例先問:"請問您是哪個報社的記者?"

會場人聲嘈雜,她隻聽見一陣嗡嗡作響,下意識反問:"您問我什麽?"

發言人皺了皺眉,重複道:"您來自哪個報社?"

旁邊已有其他記者開始搶問,聲音更加混亂,她又沒聽清,忍不住提高音量:"能不能大聲點?"

發言人覺得這位漂亮女記者是在故意刁難,臉色一沉,立刻轉向了其他記者。

這尷尬的一幕,恰好被本地電視台的新聞鏡頭完整記錄,很快成了新聞圈內的笑談。

宋主編和張組長再次找她談話。主編神情嚴肅:"若溪,新聞工作容不得個人情緒和出格表現。你上次在會上那樣對待發言人,影響很不好。"

她看著主編嘴唇開合,努力分辨,"主編,您大聲點,我沒聽清楚。"

主編十分錯愕。旁邊的組長隻好重複了一遍。

這次她聽清了,急忙辯解:"我沒有開玩笑,我沒有......"

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她。她抬起微微顫抖的手,先對著右耳快速拍了一掌——"啪",清脆響亮;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巨大的恐懼,同樣地對著左耳拍下——世界,在她的左側,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她的臉色瞬間慘白,眼中滿是惶恐:"我......我的左耳......好像聽不到聲音了!"

"你這是怎麽了?!"主編和組長都驚住了。

她猛地想起丈夫那狠命的一巴掌,一定是那個原因!但她不願說破,隻是喃喃道:"可能......可能是耳朵發炎了......"

兩人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眼神,當即決定:"你這個樣子,暫時不能跑外采了,先在家做些文案工作。立刻,馬上去醫院檢查!"

***

公安處長老李敏銳地察覺到,自從顧辰提審了那個拍照的小混混後,這個一向銳利的年輕人眼神裏蒙上了一層化不開的陰鬱。他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埋頭工作,幾乎不再與人交流。

老李心中存有疑慮,他調來了審訊錄音和案卷。反複聽著小混混的供詞,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躲在壁櫃裏拍的?"他思索著,那壁櫃是固定的,怎麽可能拍出房間裏不同角度的照片?

他命令下屬立刻去趙寒原來的宿舍進行實地勘驗。結果證實,那個壁櫃是水泥澆築的,根本無法移動,且視角有限。

老李立刻重新提審了那個光頭。

"你當時一直躲在壁櫃裏?"老李厲聲問。

"是......是的。"

"那壁櫃帶輪子嗎?能推著你在房間裏轉著圈拍?"老李諷刺道。

"我......"光頭頓時語塞,額頭冒汗,知道無法自圓其說,終於崩潰,交代了實情:"火警解除後,他們回到房間,邊喝水邊談礦山的一些黑幕......但很快藥效發作,兩人都昏睡過去。是我......是我把他們抱到床上,脫了他們的衣服,擺出......擺出那些姿勢,然後從不同角度拍照的......"

"你還做了什麽?!"老李逼問。

"我......我想......但我不敢!老板嚴厲警告過,我要是敢真的動她,就砍了我的手腳!"

"你上次為什麽說謊?!"

"我......我以為說他們沒喝藥,我的罪能輕點......"

老李心中豁然開朗,這才是真相!他立刻請來顧辰。

"顧處長,"老李語氣沉重,"我理解你為你妻子的卷入和她的清白所困擾。但作為男人,必須冷靜麵對一切。我想請你聽一段審訊錄音,希望能幫你卸下心頭那塊大石。"

錄音裏,清晰地傳出光頭第二次的詳細供述......

顧辰聽著,臉色從陰沉到震驚,再到無比的悔恨與痛苦。他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

原來如此!

他竟如此輕易地被嫉妒蒙蔽了心智,相信了最拙劣的謊言,用最粗暴的方式,傷害了最深愛他、也是最無辜的妻子!

他恨!恨那些設局者的卑鄙!更恨自己的愚蠢、狹隘和衝動!他還有什麽資格做她的丈夫?他甚至連做一個理智男人的資格都沒有!

無盡的悔恨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他想立刻衝到她麵前懺悔,向她跪下,祈求她的原諒,哪怕用一生來贖罪......

***

醫院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氣味。林若溪獨自坐在診室外的長椅上,直到護士叫到她的名字。

醫生戴上聽診器,動作輕柔地檢查了她的外耳道,眉頭卻越皺越緊。隨後是更深入的耳鏡檢查——當冰涼的鏡頭緩緩推進時,她閉上了眼,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即將到來的審判。

"耳膜穿孔,"醫生的聲音冷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直徑約三毫米,邊緣有明顯充血,伴有中耳積液。這是外力直接衝擊導致的急性損傷。"

她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盯著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那光暈在她眼中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霧氣。

醫生繼續說著注意事項,語氣平板:"目前最重要的是防止感染——不能遊泳,洗頭時要絕對避免進水,不能用力擤鼻涕,更不能再受任何撞擊。"他遞過來一張處方單,"先用抗生素滴耳液,每天兩次,連續兩周。觀察一到兩個月,看穿孔是否能自然愈合。"

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會好嗎?"

"有自然愈合的可能。"醫生頓了頓,補充道,"但也可能需要做鼓膜修補手術。"

走出醫院,五月的風帶著槐花微甜的香氣拂過臉頰。可那香氣,模糊、遲鈍。她恍惚地想,難道連嗅覺也需要一隻完好的耳朵來精準捕捉嗎?

一個失去了清晰聽覺的世界,連帶著其他感官也變得不再真實。

車流聲變成了沉悶的轟鳴,遠處孩童的笑聲像是從深深的水底傳來,斷斷續續,忽遠忽近。她聽見一位母親焦急地呼喚:"小宇,別跑!"——可那聲音裏的情緒,是溫柔、是擔憂、還是責備?她竟分辨不出了。甚至連她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腳步聲,都顯得陌生而遙遠,像是另一個人的腳步,踩在陌生的地板上。

她沿著護城河慢慢走著。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金光,柔嫩的柳枝垂落,輕掃水麵,蕩開一圈圈漣漪。從前,她最愛聽風穿過柳葉時那沙沙的聲響,像一首無人譜寫卻自然天成的詩。如今,那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她停在一座古老的石橋邊,扶著冰涼的石欄,望向對岸。幾個老人正在樹下緩慢地打著太極,動作悠長如慢放的膠片;一對年輕情侶牽著手走過,女孩不知聽了什麽笑話,笑得前仰後合——她想,自己也曾那樣開懷地笑過,就在顧辰某次看著她,認真說"你今天真好看"的那天。可現在,她再也發不出那樣清脆無憂的聲音。她想起北芳,不告而別去了加拿大,不知那裏的春天又是何種光景。

若溪閉上眼,任微風吹亂額前的發絲。她忽然產生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去極北的苦寒之地,那裏的冬天漫長而寂靜,皚皚白雪能覆蓋一切聲響,或許連自己紛亂的心都能被凍成剔透的冰晶,不再為傷痛所擾。或者,去一個無人的海島,讓日複一日拍岸的潮汐,一遍遍衝刷身心,或許能洗去塵埃,歸還她曾經那份靈敏完好的感知。

已經整整三個星期,顧辰沒有回來。她苦澀地想,他怕是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個"不潔"的女人了吧。她還想向他解釋嗎?——我沒有,真的沒有!——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自己掐滅了。不,她真的不在乎了,此刻的心冷得可怕,甚至感覺不到疼痛。

推開家門,意外地,迎接她的卻是顧辰一如既往的笑臉,和他那句熟悉的:"若溪,回來啦?洗手吃飯吧。"

她正好右耳對著他,聽清了。但她沒有看向桌上顯然精心準備的晚餐,而是刻意用左耳轉向他——那個聽不清的世界——然後,麵無表情地徑直走向臥室,將門輕輕掩上,整個人陷進床裏,緊緊抱住了一個枕頭。

許久,房門被輕輕推開。顧辰走到床前,單膝跪地,試探著想去握她放在床邊的手。

她睜開眼,目光淡淡地掃過他,像是看一個陌生人,然後無聲而堅定地將手抽走。

他起身坐到床沿,離她更近些,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若溪,對不起,是我錯了。"

回應他的,依舊是她沉默而疏離的眼神。

他繼續艱難地剖白,聲音沙啞:"我保證,用我的生命起誓,絕不會再有下一次。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見她依舊沉默,那沉默像冰一樣凍傷了他,他幾乎是用盡力氣擠出那句話:“我冤枉你了,若溪……我混蛋,我後悔得……恨不得去死。”

這句話,讓她破防。一直壓抑的委屈和傷心瞬間決堤。她猛地將臉埋進枕頭裏,肩膀劇烈地抽搐起來,無聲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他上了床,試圖撫摸她的背,想將她擁入懷中安慰。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淚似乎流幹。她抬起頭,眼睛紅腫,聲音沙啞地對他說:"你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顧辰眼神一黯,沉默片刻,最終點了點頭,抱起一床被子,默默地去了客廳沙發。

從那之後,顧辰似乎減少了出差,下班總是準時回家,變著花樣做好晚飯等她。但她起初看也不看那些飯菜,寧願啃冰冷的麵包。直到多天後,看著那些精心烹飪卻要被倒掉的菜肴,她心裏閃過一絲不忍,終於默默地坐到了餐桌前,拿起筷子。

他小心翼翼地找話題,問她工作怎麽樣。她大多隻是"嗯"、"啊"地應著,愛理不理。

這天,他看她帶回家一遝別人的稿件,正在修改,忍不住問:"你現在做編輯了?"

"編輯都不是。"她沒好氣地回答,筆尖在紙上劃得沙沙響。

"那這是……?"

"托你的福,"她抬起頭,眼神裏帶著譏誚,"淪落到給別人改稿子、校字。"

"為什麽?"他真正驚訝了,放下手中的報紙。

她猛地起身,從自己的背包夾層裏拿出那張折疊的醫院診斷書,啪地一聲扣在他麵前的桌上。

顧辰拿起那張薄薄的紙,目光迅速掃過上麵的文字和結論。空氣凝固了。半晌,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無法言喻的愧疚,聲音幹澀:"若溪,我……我欠你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她放下筷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如同冰裂:"顧辰,我們離婚吧。"

診斷書從他瞬間失力的手中飄落,他臉色驟然暗淡下去,像是所有的光都被抽走了。

沉默了很久,他才艱難地開口:"我明白……我做什麽都晚了,都彌補不了。但是……我想,我們再等等,好嗎?"

"等什麽?"她的聲音沒有波瀾。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小樂即安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河之號' 的評論 : 正是!聯想到了。
河之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樂即安' 的評論 : 是否聯想到了“單耳傾聽”?
河之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hiyishiwc' 的評論 : 借君吉言!
shiyishiwc 回複 悄悄話 聽力會慢慢恢複的
小樂即安 回複 悄悄話 好慘啊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