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十年,高歌長成了大小夥子。在師傅的眼裏,這徒兒無論是豬相還是人相都比他爹俊俏三分,當然是得了他母親的光彩。他的豬相也是一頭蒼山的家豬,豬鼻子豬嘴的形影還在,沒了野豬的憎麵獠牙,隻比一般人長得大條些,帶幾分憨氣、幾分媚氣和一點異域人的異相。這些都是師傅的感覺,外人未必這麽看。
至於徒兒的人相,不必誇張,是王子似的英俊後生,濃眉大眼,端正有形。若天蓬元帥當年的帥氣有他兒子的扮相,不至於讓嫦娥妹子委屈,看著他被玉帝定為侮辱罪,趕到人世間。
這麽多年,高歌再沒有下過山,他領教了世人的冷酷和野蠻,根本不想去那個渾濁的世界。
他時常站在山峰之上,眼神深邃地凝視著雲霧下方那片曾經讓他心靈受傷的土地。風輕拂他的麵龐,卻無法帶走那些刻骨的記憶。
他隻想把那個世界裏的兩個人記在心裏——兩個美麗的女人。一個是自己的親媽。她是方圓千裏最美麗的女人,是世上最溫馨可憐的母親。另一個是可以和母親媲美的女人,她是八妹。她定是一個非凡的女孩,不嫌他長得與眾不同,還敢舍身嗬護他。
其實高哥不是沒有過期望,隻是等太久,傷心透了,便不承認。
他曾想,有個爹那般神通廣大,該能感應到在世上有個兒子,他會快快歸來。隻有這樣,高歌就敢下山去,不怕世人欺辱。可是他爹從沒現過身,真像大鵬師傅說的那樣,他自顧自,走一條成仙的道,不知道在哪裏享樂呢。
近來,高歌喜歡獨處,有時一個人躲到哪裏,讓鬆毛都找不到。有天他躺在一塊巨石上,手裏拿著一片芭蕉葉遮住晃眼的陽光,散亂的棕黃的長發裏伸出兩隻招風大耳。他感到無所事事,懶懶地躺著。隻見微風輕輕地搖晃著身旁大樹的樹梢,他好像看見自己和那樹梢一起在起伏,還聽到八妹在樹下的蒼涼驚叫聲。
他想起了八妹,不知道她頭上有沒有留下一個疤,想知道她長大了的模樣,是否還是那麽溫馨,是否還記得自己這個豬頭哥哥。
他自問:“我要是能飛,要不要去找她?”
“找她幹什麽呢?她畢竟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他自說自話。
“讓她摸一下鼻子吧,叫一聲豬頭哥哥吧!”
他正想著美事,鬆毛終於找到了他,悄悄躲到一棵鬆樹下,拾起一個鬆球砸到高歌的腦門上。高歌坐了起來,一偏頭躲開了另一個鬆球。
“接招吧!” 鬆毛喊道,手腳全開,地上的鬆球紛紛飛向高歌。
隻見高歌左閃右避,並抽出腰間的銅笛,握在手中,將飛來的鬆球擊得粉碎,空中揚起了一層灰。
不知怎麽了,那層灰像是瞬間散布到天上,太陽消失了,烏雲從樹梢後麵漫過來,天空的深處傳來一聲霹靂。高歌站到岩石上,仰頭尋找霹靂的來源。翻滾的烏雲裂開了一個口子,像被劍劈開的。一道紫光在開口處閃爍,高歌覺得有人在那裏偷窺天山。隨後,一些殷紅的顏色流出來,與烏雲糾纏在一起。
這奇怪的天象在天山從未發生過,高歌感到驚恐,跳下巨石,想快去告知師傅。
而鬆毛站在大樹的樹梢上,叫住高歌:“我看見東邊在冒煙,出事啦!”
“你帶我去看!” 高歌跟著鬆毛,出了樹林,看見一股股黑煙從遠處的山穀裏升起來。
他們穿過寬廣的花兒點綴的青草地,一片沼澤地橫著麵前。它一直延伸到山穀,薄霧在水麵輕輕飄蕩,烏雲密布的天空顯得異常陰沉。高歌撿起一根沾著泥土的棍子,跟著在前麵探路的鬆毛。
隨著越走越深,周圍的氛圍開始變得有點怪異。水麵不再平靜,開始泛起微波,就像有什麽東西在水下悄悄移動。空氣中充滿了尖細的滋滋聲,如同水滴落入滾燙的油鍋。
高歌緊張地盯著腳下,見到原本小小的泡沫慢慢長大,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下麵推著它們向上冒。這些泡沫突然變成了竄起的火苗,照亮了陰暗的沼澤。
高歌嚇得不輕,手裏的棍子掉了,腳步亂了套,開始像隻被嚇糊塗的兔子一樣亂跑,隻想趕緊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鬆毛看到火苗,心裏明白這對高歌意味著什麽。因為小時候的那場火災,高歌特別怕火。鬆毛急忙喊:“高歌,別跑啊!” 但高歌好像什麽都聽不見,繼續亂撞。
鬆毛趕緊追上去,跳到高歌肩上,湊到他耳邊大聲說:“別怕,火還沒燒到我們呢!你可是大英雄的後代,不能這麽容易就怕了!” 高歌努力穩住自己,盡管腿軟得厲害,但還是勉強站穩。
鬆毛四下看看,想找出路。突然,它用牙一咬,扯下高歌衣服上的一塊布,迅速綁在他眼睛上。“現在,別看火了,聽我指揮。”
高歌沒了視線,隻能靠鬆毛的聲音引導,雖然跌跌撞撞,但最終還是走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解開眼前的布,回頭一看,沼澤地的火焰與山穀裏的濃煙連成了一片。
他倆緊急往家裏趕,要把這一切告訴師傅。還沒到家,他們已聽見師傅在望月亭敲鼓,召喚他倆。
大鵬師傅坐在亭裏,一臉的平靜,雙手杵著拐杖。
“師傅,剛才天上好奇怪,山穀那邊......” 高歌對師傅說。
師傅打斷了他的話,“我都知道了。先回去吃飯。”
“呀師傅,我忘了做飯呢。” 高哥抱歉地說。
“師傅已經做好啦。”
高哥嬉笑著說:“師傅辛苦,讓徒兒背您進屋去。” 沒等師傅應允,高哥已背起師傅一溜小跑。
師傅被他顛得咯咯地笑,吸了一口花白的胡須到嘴裏,差點把自己噎著。
飯桌上,高歌提起先頭發生的事,問師傅那意味著什麽。師傅歎息道:“那是天象,大概是我的大限已到。孩子,你已長大,師傅沒什麽牽掛了。”
“師傅,您不是在修長生之術嗎?什麽大限小限能用在您身上?”
師傅笑笑:“再修煉,也拗不過天地呀。”
“我知道了,是不是您荒廢了功夫的原因?您老在督促我練功,我怎麽好久不見您自己練呢?”
“嗬嗬徒兒,說師傅偷懶吧?”
“不敢不敢!” 高哥晃晃腦袋,豬頭一變,換了個青春洋溢的人臉。他眨著眼睛,問師傅:“那您說,是為什麽?”
“那是因為師傅已知天命。還記得師傅怎麽撿到你的嗎?”
“您講過很多遍了,都記得。有什麽關聯呢?”
“就在我修行到最要緊的一關時,你那要命的哭聲從千裏之外傳來,鬧得我元神都跑丟了,無法修下去。我救你這個小兔子,丟了我一千年的升華喲。” 師傅淡淡地道來,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沒有一點嗔怪。
“原來是徒兒壞了您修練。” 高哥望著師傅滿臉滄桑,注意到師傅真的老了。看他花白的頭發在頂上打了一個圓結,雪色長眉倒掛在眼角上像小鬆鼠的尾巴,滿臉銀灰細密的胡須一直拖到胸前。也許哪天師傅真的會離他而去呢。
他追問師傅:“那還有什麽長生不老的辦法呢?”
師傅開玩笑地回他:“吃仙丹呀。可惜我煉的還差點火候,隻有天上的真管用,我跟你爹來時忘了偷幾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