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北京大學教授、著名翻譯家許淵衝先生辭世,享年100歲。
許先生從事文學翻譯60餘年,出版過上百本譯作,涵蓋從先秦到明清的曆代經典,曾獲得中國翻譯協會“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0)和國際文學翻譯領域最高獎項“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2014)。
當我尋找更多悼念文章時,發現2017年有一篇《許淵衝如何抄襲中詩英譯的名家弗萊徹、韋利和方重》在網上流傳。作者黃少政,是青海師範大學外語係副教授,稱自己閱讀許氏《中詩英韻探勝》、《毛澤東詩詞選前言》和其自傳後判斷,許淵衝的英文“詞法複雜性不達標,習慣用高頻詞,不擅用動詞;句法複雜性也不達標,使用的句式百分之九十是簡單句、並列句,即使使用了複合結構,也是中國學生都會使用的副詞分句;除此之外,他的寫作中還極難見到詞匯的創造性。”
在閱讀許淵衝著《中詩英韻探勝》,對比弗萊徹、羅蘭、韋利等人的譯文之後,黃少政還認為許淵衝諸多詩作為抄襲。 “有些地方改頭換麵一下,主動句改成被動句,地點狀語置前改置後”。
下麵是疑似抄襲案例之一:
美國人Roland C Fang 1980年譯《歸田園居 其三》對勘許淵衝 1988年譯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羅蘭:Beneath the southern hills I sow my beans.
Their shoots are lost among the rank grass.
許淵衝:I sow my beans 'neath southern hill;
Bean shoots are lost among the rank grass green.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羅蘭:I rise early to clear away the weeds.
Till, hoe on shoulder, I plod home with the moon.
許淵衝:Early I rise to clear the weeds away;
I plod home, hoe on shoulder, with the moon ray.
我頗為納悶,作為出版了上百本譯作的名家,許先生為什麽自毀英名呢?
當我發現了下麵的采訪,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2018-11月5日,許淵衝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采訪時主動提起黃少政質疑其中詩英譯成就一事:
“他說我把中國一千所外語院校的英文教授全部騙到,以致騙到中國電視台,騙到國際譯聯!”“把天下人都說成笨蛋啊,一個人怎麽可以騙得所有人? ”
《歸園田居》是方重讓我改的
人物周刊: 你對黃少政有印象嗎?
許淵衝: 我見過他一次,他是辜正坤帶來的。但隻談了一個小時,談的內容也不大記得。我對他(黃)隻了解這個文章。他學曆我也不了解,隻知道他是青海師範大學的副教授,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 這對我簡直是罵嘛!
第一個例子就是我抄方重的。他的英文名字是Roland C. Feng,黃少政的說法是“美國人羅蘭”,表示他本來根本就不了解方重是什麽人。方重是我老師輩,在上海外國語學院教書,1980年出版了陶淵明詩集。因為我翻譯詩比較多了,他請我評論,我就寫了一篇評論。我認為他翻得不錯,但根據“三美”的原則,我跟方重說,翻得好,要是加上音美、形美原則就更好了。
人物周刊: 這篇文章你現在還保留在家裏?
許淵衝: 對,我後來登在《翻譯的藝術》裏。(到書架找出該書,翻出)“《談方重的翻譯》,”你看,“總而言之,方重的陶淵明詩翻得很好,令人讚賞。但是,如果能再錦上添花,加上譯文的音美和形美,那就可以和翻譯史上的《魯拜集》比美了。”
人物周刊: 方重怎麽評論?
許淵衝: 方重同意。他問我,怎麽改更好? 我就給他改,就是他(黃少政)舉的例子。我改得很好,方重還在上海政協食堂請我吃飯。怎麽會是抄襲? 你不了解情況怎麽能亂說呢? 還好文章留下來了,這事上海外國語學院1980年《外國語》第六期有報道。
方重翻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Beneath the southern hills I sow my beans,他最後用的複數。Their shoots are lost among the rank grass沒有韻。我建議改成這樣: Beneath the southern hills I sow my bean,我把s取消了,押韻。下句Bean shoots are lost among the rank grass green我加了green,和bean押韻了。這是抄襲嗎? 是他自己要我提意見。我還改得更好啦,不但有意美還有音美啦。所以他自己都說,“一字之師”。這個例子就可以證明了。
我的翻譯勝過弗萊徹、韋利
人物周刊: 他還提到英國的弗萊徹(W.J.B.弗萊徹,唐詩英譯譯者)。
許淵衝:黃少政說的第二首更妙,《登高》。這是我的名譯啊! (拿出書架上的《中詩英韻探勝》) 看《登高》,弗萊徹翻譯的第一句是The wind so fresh, the sky so high,我的是The wind so swift and sky so wide。我“抄”了兩個字,wind,sky,這算抄嗎?
下一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兩句我翻得很對的。弗萊徹的是Through endless space with rustling sound. The falling leaves are whirled around. Beyond my ken a yeasty sea. The Yangtze’s waves are rolling free. 但沒有“三美”啊。我怎麽可能抄他的?有常識的一看就(知道),我比他不知道好(多少)。
餘光中在香港一次談話的時候說,這是不可譯的。為什麽呢?“無邊”對“不盡”,“落”和“蕭蕭”都是“草”字頭,下句“江”“滾滾”都是三點水偏旁。既有意美,又有音美形美,怎麽轉達?《明報》登了餘的說法,楊振寧拿給我看,問我意見怎麽樣,我就把我翻的給楊振寧看,“三美”都翻出來了: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 boundless對endless,shed和shower都是sh-,river和roll都是r-。“蕭蕭”翻譯成shower by shower,這不是我的,是我老師卞之琳翻的。也是我問他,這翻得很好啊,應該對下聯啊! 他說,沒有辦法,你試試看。我就翻了hour after hour,shower和hour還押韻,就是好。內容上看,也不是亂加的,“不盡長江”有時間和空間的不盡,空間的不盡是endless,時間也是不盡的,就是後麵的hour after hour。楊振寧把我翻譯的寄給《明報》,他們登了,原稿我沒有,但可以查到。企鵝出版社出了我的翻譯,就用這個。
這兩個例子夠了吧? 為黃少政這個犧牲我的翻譯時間,不值得。
祝山雁兄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