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山上下來的時候,胡須滿麵,腳上都是凍瘡,疲憊不堪,精疲力竭,但是他們的精神依然是高漲的,他們仍然是一支可以打仗的部隊。”
美國海軍陸戰隊一師師長奧利佛·普林斯·史密斯(Oliver Prince Smith)1950年12月17日在寫給美國海軍陸戰隊總司令的信中,這樣形容從長津湖撤退到南部的陸戰一師。
陸戰一師師長史密斯是2021年由中國著名導演陳凱歌和其他兩人共同操刀的“英雄”巨片《長津湖》中著墨最多的美國人。在這部長達將近三個小時的電影的接近結尾處,史密斯將軍在陸戰一師南撤過程中看到大批凍死的中國士兵時,站在那裏舉手向他們致敬並感慨道:“麵對如此有決心的敵人,我們永遠無法戰勝他們。”
隻是,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史密斯當初這麽做了。
史密斯將軍“不可能”向敵人致敬
2024年10月中,親曆長津湖戰役的十幾位美國海軍陸戰隊將士和陪同他們的幾十位家人從美國各地趕來,聚集在首都華盛頓,慶祝長津湖戰役勝利74周年。被問及他們的師長和指揮官史密斯是否會向共軍致敬,所有在場老兵都說:“不可能”。
斯坦利·斯潘格爾(Stanley L. Spangle)現年92歲,長津湖戰役期間負責駕駛彈藥車。他對美國之音說:“共軍,對史密斯將軍,對我們來說,不管死活,都是敵人。絕不可能向敵人致敬。”斯潘格爾17歲入伍,18歲隨著陸戰一師開赴長津湖。
當年負責開推土機的威廉·馬爾文·帕克斯(William Marvin Parks)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向他們致敬,不就相當於漲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嗎?我們的指揮官絕不會這麽做!那麽做,完全不符合史密斯的個性,”斯潘格爾繼續解釋說,“向誰致敬,表示對誰的尊重,我們對他們並未懷有尊重。”
長津湖戰役期間負責運輸的羅伯特·哈蘭(Robert E. Harlan)告訴美國之音:“可以想象史密斯將軍向盟軍致敬,不可能向一直在交戰的敵人致敬。”
長津湖戰役期間擔任機關槍手、今年93歲的鮑比·柏博爾(Bobby Bible)說:“我們的師長對我們的戰績,十分滿意,不可能對敵人致敬。”他還半開玩笑說,按照中方的劇本如此扮演史密斯的美國演員或許應該留在中國,不必回美國了。
在被問到有沒有看到中方拍攝的這部電影,柏博爾說:“沒有興趣,我當年在戰場了已經看夠了。”柏博爾認為,這部電影“唯一賣座的地方就是中國國內。”
長津湖戰役期間擔任炮兵的米爾頓·沃克(Milton Walker)說,史密斯是一位絕佳的紳士,非常愛戴下屬,電影裏向敵人舉手致敬這樣的描繪,完全違背史密斯的個性和為人。
史密斯的外孫女和傳記作者蓋奧·席斯勒(Gail Shisler)在網上看了這部電影。她也認為中國方麵杜撰了那一鏡頭和敘述。“他們(在長津湖戰役中)打輸了,在這樣的前提下,要拍英雄史詩,恐怕很難!”她在接受美國之音采訪時,在電話上笑著說。不過,她補充說,“他們的確費盡了心思!”
伊梵尼婭·穆尼婭(Ivania Munguia)和大衛·本·威爾斯(David “Ben” Wells)兩人是退役的中生代海軍陸戰隊員。他們也出席了2024年度的長津湖老兵聚會,為這些將近百歲高齡,他們眼裏的戰鬥英雄,當義工。在聽到中國出品的《長津湖》將史密斯將軍描繪成對“誌願軍”舉手敬禮,他們兩人看上去頗為氣憤。
穆尼婭說:“你去問所有的將軍和士兵,不管是海軍陸戰隊還是任何別的軍種,他們都不會有別樣的回答:我們向國旗致敬,向自己的陣亡將士致敬。”
威爾斯告訴美國之音:“沒有一個真正的美國軍官或者是士兵任何時候會要向共產黨致敬,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我們徹底反對共產主義。我們相信民眾,甚至是共產體製下的民眾,我們對他們有信心,他們這會兒隻是在強權壓製下難以走出來。我們這些軍隊裏的人就是這麽想的。史密斯將軍永遠也不可能做那樣的事。”
威爾斯還說:“1950年代的時候我們就是在反共,1960年代也是在反共,到今天,我們還依然在反共,我們正在努力,確保共產主義不會擴散。我們熱愛自由國家和社會,所以永遠不會向共產勢力致敬。”
1950年長津湖戰役期間隻有16歲的約瑟夫·雷諾茲(Joseph Reynolds)也認為史密斯師長不可能給中國軍人敬禮,不過他說:“共軍從作戰的勇敢上來講,其實是不賴的,但是站在了曆史的錯誤的一麵。”
雖然2021年出品的《長津湖》電影雖然對史密斯有相當的著墨,但是並沒有描寫“誌願軍”與史密斯統領的陸戰一師交手的具體經過。長達近三個小時的電影,充斥著槍炮、手榴彈、坦克、近距離肉搏戰,但是電影裏“誌願軍”在長津湖一帶交手的對象,隻局限於當時趕赴到長津湖東邊的美國陸軍。
“我們贏了那場戰役”
根據陳凱歌的電影《長津湖》,與陸戰一師作戰的中共第九兵團在東線主戰場長津湖,“取得了重大的戰略成果”“為抗美援朝的最後勝利奠定了基礎。”
中國官方多年來一貫高調宣傳“抗美援朝”戰爭的“巨大勝利”和“誌願軍”的“犧牲精神”。除卻陳凱歌連續導演的幾部電影之外,中國中央電視台(CCTV)近幾年來也攝製了不止一部相關題材的“記錄片”。CCTV的“紀錄片”把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對“抗美援朝”戰爭的評論放在片頭。習近平說,“抗美援朝”“是在交戰雙方力量極其懸殊”情況下進行的,“誌願軍將士”以“鋼少氣多”力克“鋼多氣少”。
美國曆史學家和當年參加長津湖戰役的陸戰隊官兵在接受美國之音采訪時指出,對美方來說,交戰雙方力量的確“極其懸殊”--中共以十倍於之的兵力來力圖圍殲美軍,而且事先占據有利地形,埋伏在山頭各處,等待美軍進入他們的“口袋”,企圖各個擊破。
美國軍事曆史學家查爾斯·尼邁爾(Charles Neimeyer)告訴美國之音:“中共方麵事先斷定長津湖一帶是對美軍發動攻擊的最佳地點,一來他們料到陸軍和海軍陸戰隊在北上過程中,會在長津湖那裏兵分兩路北上,因此難以互相支援;二來共軍故意誘敵深入,並在幾個關鍵地帶都設置了埋伏,準備打阻擊戰,並斷掉美軍撤退的後路,力爭一舉全殲。”
尼邁爾還表示:“從時間上,那時正值中共建國不久,如果那一仗大獲全勝,對毛澤東領導的政權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軍事上講,都會是一個重要的勝利。這也正是他們為什麽傾那麽大的力,企圖徹底擊敗美軍。”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他說,位處長津湖西邊的海軍陸戰隊一師能夠做到衝出重圍、保存了絕大部分的兵力、並帶走幾乎全部裝備,並在突圍過程中殲滅大量敵軍,不能不說是奇跡。
但長津湖一戰還是讓陸戰一師損失慘重。史密斯師長1950年12月17日在長津湖結戰役結束後列出的美方傷亡數字是:“從11月27日到12月11日,我軍撤回到興南,這期間,戰死的人數為400,作戰期間受傷的2265人,戰場上失蹤的90人,作戰期間的傷亡總數2755人,非作戰傷亡人數(大多數都是凍傷)1395人,加起來總共4150人。史密斯補充說:這個數字尚不完整,因為還有很多的凍傷情形,我們現在還在統計。”
但中國軍隊的損失更加慘烈。2021年10月發表在《華夏》網站上的一篇有關長津湖戰役中方指揮員宋時輪和韓戰的文章引用中共黨史出版社《開國第一戰》一書當中的數據記載:宋時輪領導的第九兵團在長津湖戰役中戰鬥傷亡19202人,凍傷28954人(其中救治無效死亡的約3000人),凍死約1000人,累計減員48156人,減員數量占總數的32.1%。文章並記錄說,宋時輪自己在回憶錄中形容長津湖戰役“艱苦程度超過長征”。
陸戰一師官兵在長津湖戰役期間的表現如今不僅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驕傲,也是美國近代軍事曆史上的一個亮點。陸戰隊駐紮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營地的執行官萊恩·阿奈斯中校(Lt. Col. Ryan C. Anness)2024年10月在接待長津湖老兵們到營地來做客期間對美國之音表示:“我參加過阿富汗戰事,那時候還曾抱怨當地氣候炎熱,但是跟長津湖戰役期間的極端困難條件來說,阿富汗真算不了什麽!”
中共黨史資料顯示,打敗、全殲陸戰一師,當初正是當時中共領導人毛澤東給參加長津湖戰役的“誌願軍”第九兵團司令員兼政委、“誌願軍”副司令員宋時輪下達的具體指令。
“他們知道如果能夠我們徹底殲滅,就會贏得朝鮮戰爭。但是他們沒做到,”長津湖戰役擔任彈藥車駕駛員斯潘格爾74年後在陸戰隊華盛頓營地接受美國之音采訪時說,“我們衝出了重圍。贏得了長津湖戰役,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那是我一生當中感到最為驕傲的時刻,因為你知道,任何一刻,你都有可能戰死;因為我們知道我們被團團圍住,我們知道他們一旦在我們的防線中找到某個漏洞,就有能力把我們殲滅,但是我們的防線一直是強有力的,他們最後無以為力。”斯潘格爾說。他說,因為自己是開彈藥車的,有步兵保護,他並不擔心自己被敵人抓到,但酷寒讓他擔心。“不能深呼氣,隻能做短呼吸,要不然喉嚨就凍上了。卡車的發動機也不能停,一直開著,因為不能讓它凍上。”他說。
得知中方將自己描繪成勝利者,在當時陸戰一師師部所在地下碣隅裏負責反阻擊的機關槍手柏博爾說:“其實他們(那些參戰人員和決策者)自己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他接著說,“他們那時候集結了那麽多的兵力,可以說是竭盡了全力,想把我們打出去,但是並沒做到。八個師打到後來剩下六個師。”
柏博爾說,通過韓戰,中方應該意識到,美國決意要留在那裏,而且也成功做到了這一點。“而他們呢?除了讓自己的官兵大批陣亡以外,還有什麽成績可言?”他說。
魯迪·米肯斯(Rudy B. Meekins)參加長津湖戰役時隻有19歲。他和他所在的部隊遭遇共軍阻擊,多處受傷,被授予四枚紫心勳章。
他對美國之音說:“敵人的兵力比我們要多出八到十倍。那裏是他們的地盤,地形、地勢都對他們有利。他們事先埋伏在那裏,占據了山上有利的位置。在這種高度不利的情況下,我們還衝出了重圍,並且在突圍的過程中,消滅了他們相當一部分力量。在我看來,我們取得了決定性勝利。中方自有他們的說法。”
驕傲永存
陸戰一師不僅突破誌願軍9兵團16萬人的圍追堵截,成功抵達東海岸的興南港。另外,他們還幫助撤走了跟在他們後麵、矢誌逃離北韓的近10萬朝鮮難民。他們當中,就其中包括後來成為韓國總統的文在寅(Moon Jae-in)的父母。
長津湖戰役至今是海軍陸戰隊的驕傲。在華盛頓美國海軍陸戰隊紀念館周邊的草坪上有長津湖老兵們(The Chosin Few)豎立的戰役紀念碑,紀念碑的雕刻上記錄著戰役的場景。那裏幾乎是韓國總統訪美的必到之地。
目前,全美各地仍有六、七個長津湖老兵俱樂部分布在各地,仍有300餘名長津湖老兵健在。
在2024年於華盛頓舉行的紀念年會上,總部在首爾的韓國跨國公司Dongwon讚助了晚宴。麵對1950年去到朝鮮半島、征戰長津湖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和他身旁坐著的韓國公司的主管,在這家公司任職的肖恩·麥肯錫(Shaun McKenzie)告訴記者說:“我叔父當年也曾參加韓戰,多年來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去參戰。今晚,麵對這些老兵,和我身邊的韓國人,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盡管我叔父多年前已經去世了。”
從全美各地趕來參加長津湖戰役勝利74周年的老兵和他們的家屬中,有三位老兵的遺孀,在孩子的陪同下,也趕來了。
今年80歲的琳達·杜馬斯(Linda I. Dumas)在22歲那年嫁給了長津湖戰役的陸戰隊員威廉·杜馬斯(William Dumas)。琳達·杜馬斯在回顧長津湖戰役的時候對美國之音說:“我們可以以韓國如今取得的成就為驕傲,而且我們從來也沒有去占領別的國家,我們珍視的是自由,也同情其他國家民眾渴望自由的心情,盡力去幫助他們。中國方麵呢?他們隻是想要控製人民,看看他們在香港的作為,對台灣的企圖……”
琳達的丈夫三年前去世了,但是她和孩子們每年照樣來參加長津湖陸戰隊隊員的聚會。“為了紀念他。”從猶他州趕來的她告訴記者。
1950年的時候,威廉·杜馬斯在接受美國戰地記者采訪時被問到,有什麽最深切的願望,他的回答是:讓我擁有明天(Give me tomorrow)。威廉的那句話和他當時的照片被很多媒體轉載,如今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紀念館的展覽物品之一。戰後,他和其他老兵一樣,都經曆了常年的撫平創傷的歲月。
“但是他,他們這些老兵,都頑強地活下來了;一如當初頑強地活下來,”陪同琳達一起來參加長津湖戰役勝利74周年的、琳達和威廉的兒子大衛·杜馬斯(Dave Dumas)對記者說。
作者: 燕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