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有問題”,我隻能用這一表述。之前在幫小區做誌願者,4月5號這天收到了居委會的信息:從今天開始,你也不可以出門了,不能再來工作,今天你們樓封樓,某戶有問題。但在這一天,並沒有看見任何封樓的正式通知或說明,樓下也並未有封閉的痕跡,隻有群裏有住戶在抱怨,怎麽不收垃圾。“有問題”也不知道是確診/無症狀感染者/密接,還是說核酸結果需要複核。
一、
我租住在一個典型上海城區“老破小”。封閉之前,附近的社區超市基本還能維持貨物的供應。趁著情況還好,還可以行動,出門屯了不少東西(浦東的狀況讓我不得不謹慎)。期間還去了一次公司,把工作要用的資料全部打包搬回家。
情況似乎比我一開始預想的嚴重。小區裏悄無聲息地封了兩個門洞。不知道裏麵具體有幾個病例,也不知道要封到什麽時候。隻是突然看見,樓門口用快遞架子堵上,搭了帳篷。
封閉前一天,接到了居委會的電話,問我能不能做誌願者,工作內容大概是幫忙處理送快遞、物資分發、倒垃圾,維持核酸檢測的秩序。
誌願者裏一部分是叫下來幫忙的年輕人,另外一部分是各個樓裏的阿姨。分組之後,盡量每個組裏有年輕人(能幫老人解決核酸申請二維碼的問題),有本地的叔叔阿姨(對人員相對熟悉),搭配行動。第一天主要的事情是安排核酸檢測。那天大家還有些興奮,套上防護服之後還合了影。
第一次做核酸之前,我們挨家挨戶敲門確認人數,以及是否空門,順便建立樓棟群。當天下午做核酸,要敲門叫人,核對人員名單,還要有人幫沒有智能機的老人掃描二維碼。我們用自己的手機幫不太會用智能機的老人也做了非本人登記。所幸一切都還算順利。最困難的居然是叫門。先前看到有居民抱怨誌願者不按門鈴,我們小區裏卻是相反,有些老人家,你不哐哐哐砸門,不在樓道裏吼一嗓子幾零幾,是不會來開的。
核酸做到一大半的時候,送菜的車來了,放下近兩百多包菜。此時居委會還在忙核酸,無心處理,隻能靠誌願者自己組織動手,好在大家及時行動,不算太亂,趕快把菜發掉了。但我們甚至沒有人來得及清點總數,因為這些大白菜、卷心菜、帶泥的胡蘿卜、山藥和肉都沒有包裝,全都打包在一個塑料袋裏,不趕快發掉,裏麵的肉就要壞。
這個時候已經能隱隱感覺到,居委會隻有一個人能管事兒,要多線程處理各種事情,必定會非常吃力。
當然也會有一些混亂,比如誌願者的核酸什麽時候做,一開始並沒有安排清楚;即便通知了,但還是有很多人出來的時候沒有做登記;以及無可避免的輕度聚集;到底醫護人員會不會上門做核酸等等。
有時醫護接到的任務和小區的實際情況會有落差,比如有聽到醫護說他們不上門,但小區確實有一些在家臥床的老人,怎麽處理就成了問題。與此同時,這些人自己也會覺得“我應該做”或是急著問“為什麽不來給我做”,甚至有一些出門困難的老人,原本說了不下樓來做,然後自己等得焦慮,顫顫巍巍換了衣服下來的。
老小區的管理可能真的很需要一些民間思維。平日的工作,似乎更多地依靠社區網格中鄰裏的熟稔,每個門洞裏好像都有那麽一兩個愛了解鄰裏狀況的上海阿姨,頭頭是道了如指掌。我在這裏住了三年,並不認識什麽鄰居(現代社會原子化個體既視感),這還是第一次知道,樓裏鄰居都住了誰。這次封閉前,我們也沒有任何社區群。
有獨居在家,封閉之後還自己在屋裏喝酒的老年人。有妻子臥病在床的老夫婦。有戶老夫妻開了門,言語間非常為難,吞吞吐吐說家裏女兒腿腳不方便下床,不能下去做核酸,鄰居間傳言,說是那戶的女兒智力有問題。也有一戶裏住了六個人,而這小區的老房子,麵積其實都不大。
第一天的核酸之後,都是一些常規的工作。幾個年輕人組成了快遞小分隊,去小區門口把快遞送到各戶門口。(還是有些人能在網上搶到些物資)另外就是每棟樓收垃圾的工作,這活兒我最後沒怎麽參與上。同組有位阿姨,本想著她辛苦,又不住這個樓棟,隻給她排了一天,結果她特別積極,好幾次我剛要出去收就被她擋回來。原來阿姨在家待著閑得難受,實在是想出門動一動。
二、
到了4月3號,做了抗原自測,誌願者挨家挨戶分發試劑,再逐個確認結果。通知得非常非常突然,據說街道11點半才收到通知,要求他們12點半就查完。(這屬實讓人不太理解)那天誌願者沒有防護服,隻有有限的藍色罩衣。年紀大一些的誌願者便沒有再參與。一切也都還很順利,全樓陰性沒有問題。
4月4號,又要做全員核酸。因為物資有限,幹活的誌願者人數又縮減了。(物資確實有限,後來想換一個手套都沒有多餘的了)原本說10點左右開始,結果8點多突然說醫生來了,要開始做。因為開始得很突然,又是早上,有的居民很難叫,導致了一些混亂。
這次我們樓棟排在後麵。唯一令我們驚訝的是,有一個居民“出門了”,說是拿著居委會的條子出去的。去問居委會,也隻說,是這個情況,記一下就好了。
做完之後,兩棟被封樓的核酸檢測,也需要人員幫手。於是又過去幫忙。做核酸時的交叉和同樓棟接觸太難避免了。叫一戶下樓,做完上去再叫下一戶,對於老小區不是可行的方案,沒有那麽多時間。
這次來的醫護是浙江的。等著樓棟交替的間隙,兩個姑娘還很好奇地說,哎呀上海這邊小區晾衣服的方法都不一樣呢。
第二天,4月5號,我就接到了居委會的信息,說不要出門幫忙了,你們要封樓。同時也讓其他誌願者別來收這棟的垃圾。
想著居委會應該會在樓棟的群裏正式通知,結果等了一天也沒消息,樓下似乎也沒有封閉的動靜。隻有鄰居開始問,今天怎麽沒人收垃圾?(上海的阿姨們真的好在乎扔垃圾這件事情,一直在問)
三、
到了今天,4月6號,又要進行核酸檢測。一樓的鄰居看到門口的鐵欄杆,才曉得我們封樓。
於是樓棟群裏炸開了鍋。有人開始像報數一樣報自己家的核酸結果,有人開了語音開始傳播聽來的消息,還發起了語音通話,有人在群裏說管理者裝看不到,有人說問題就是某某戶,有人說那我是不是不能開窗戶了,有人說那那家人不能陽台開窗啊要傳染的,有人說你們之前知道了怎麽不和我們說,有人說他們家萬一從樓上掉東西下來怎麽辦,有人說做不做核酸怎麽沒個講法,還有人說叫我們下去做核酸那是不是要等人先來給樓道消毒……
我嚐試聯絡其他誌願者幫他們確認情況,反映問題,盡力回複。我知道的消息其實也並不比其他人多。
群裏很快被上海話的語音版聊瘋狂刷屏。我發的“問過居委會,垃圾之後有專人來收”“問過其他誌願者,還沒有輪到我們樓,到了會有通知”“應該是下樓在樓棟門口做,不出去排隊”幾行字仿佛石沉大海,很無力地被淹沒在一條一條語音中,沒有人在意或回複。
後來我意識到,其實他們也不一定是要個答案或說法,隻是在傳達情緒,自說自話,或者是在家憋久了,終於抓住個和熟悉的鄰居講話的機會,需要宣泄。麵對突然湧到麵前的焦慮,我隻感覺自己完全無法處理這些泄洪式的情緒。
朋友這時給我發消息,你不要被道德綁架。
測完核酸,到了下午,開始有人往群裏轉發投票鏈接。
這是我孫子參加的比賽,還請大家幫我投個票,一天可以投三次。
傍晚時分,居委會有了正式通知,7+7。但誰又知道之後會不會再加呢?
消停了一會兒的樓棟群又有波瀾。有人拍了門口垃圾的小視頻,放話是不是上傳抖音才有人管,威脅說再沒有人管就從樓上把垃圾直接扔下去。
老小區隔音不好,我甚至能聽到樓上樓下大聲議論的聲音。
又聯係了一次居委會,希望他們盡快在群裏回複一下安排。他們給了答複,暫時消停。
因為封閉,我們才新建了社區群。發現加群處理各種家庭瑣事的,大多是女性。敲門通知核酸事宜,或是發放抗原的時候,也是女性應答居多。
四、
居委會無法幫忙組織團菜,隻能靠居民自己想辦法。“門路”“渠道”,成了非常時期做事情的關鍵。
這種自助、自救慢慢走向更順利的運轉模式。在一些自我修正中步入正軌。
第一天的團購情況並不好。那時大家同時團幾個類別,五花八門,團蛋糕、水果、湯包的,都有。菜也是幾個套餐都在搞,有人還在挑剔甄選。而我們小區又非常小,還有一些不懂參與的老人,那天的團購基本都拚不夠起送量。希望和隔壁公寓一起拚,想找居委會解決中間的聯絡和配送問題,也沒有回音。
第二天,大家開始改變方式,盡量集中解決最基本的問題。一個團成功了再搞下一個。流程逐漸順利。我自己雖然還有不少存貨,今天也還是團了些牛奶、肉、大米,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送,能不能送。
沒有人知道情況什麽時候會好轉。情緒和不安像浪潮,一波一波在社群裏傳遞,然後又消解。一度有人呼籲去GWY小程序反映居委會沒人來管,一度有人呼籲大家轟炸街道的電話。
也有很多站起來幫忙聯絡的人。一個做美甲的姑娘幫大家統計表格,算賬收錢直到深夜。(她超棒!)家裏做些生意有朋友聯係貨源的,也一直幫著溝通。忙得腳不沾地的居委會主任終於顧得上管社區團購的事情。因為差了份數湊不夠數量,她自己掏腰包買下了多的份數,再轉給後麵需要的人,並且把一些之前沒進群的人拉進來,通知到。
深夜居委會主任發了朋友圈,一張圖裏是已經肉眼可見浮腫的腳。
五、
大家其實都不容易,可為什麽事情會變得這麽不容易呢?
樓裏那幾戶需要幫忙登記核酸的老人,他們不太會用手機,家裏是不是還有儲備?需不需要幫忙囤物資?缺不缺藥品?
這種時刻,也許隻能是各人隻顧自己門前一畝三分地。
可那戶“有問題”的,正是家裏有不能出門的女兒的老夫婦那一戶。“有問題”的是家裏的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帶去隔離?方艙?也不知道他究竟那天為什麽出了小區,又是在什麽情況下被定義為“有問題”的,前兩次的核酸和抗原檢測中,都是陰性。
這情況隔壁鄰居也知道,會去問問他們需要幫助嗎?還是說,因為“有情況”,所以完全避之不及?畢竟早上他們已經說窗子都不敢開了。
每想到這個就很難受。能搞明白網絡用法的年輕人自然能有些方法,但是老人怎麽辦呢。可目前我自己也不能出門。樓道裏據說明天會有人做消殺。如果情況允許,物資儲備能順利,我想我會去在那幾戶門口留張紙條。或者明天再聯絡居委會,報備一次情況,請他們盡力關照一下那幾戶吧。
最初沒想過要寫些什麽,寫到這裏也屬於想到什麽就記下來。可能訴諸文字確實是讓自己平靜的方式。這幾天情緒最穩定的時候也是看稿子。(正好看到公元前的雅典瘟疫,放下書稿來敲字。)有時也有意識暫時屏蔽一些消息,可看到的隻讓人覺得,是不是還會更糟糕?
此時耳機裏播到我很喜歡的音樂劇《近乎正常》裏的歌《光》。“一天一天,和所有煩惱對抗。”“找些方式繼續生活。”“當長夜終於到盡頭。”“都會有光。”
鼓舞或許無用,聊作慰藉。希望明天會好一點。
作者: 她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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