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收到導師彼得的電郵,這位導師,我曾在博文《抑鬱的他成馬克思了》之中做過介紹。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任何事到了他那裏,經過他抽絲剝繭,就成了社會話題。
這封電郵是關於他弟弟的癌症。先來讀一下他的長信吧:
自從兩個星期前首次聽到我弟弟將死於癌症以來,我一直處於陰影中。我懷疑除了表達我對即將失去他的痛苦之外,我還能說什麽?兩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診斷和後事的安排,我覺得,說一些超越表達悲傷的話應該是合適的。
先說一下背景吧。20年前我父親在醫生的照顧下死於癌症。在他慶祝了與我母親結婚60周年後的第三天,他的健康狀況突然惡化,陷入昏迷,第四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接受了6周的輻射治療,這大大降低了他的生活質量。輻射治療使他精疲力盡,無法讀完曾經每天要讀的一份報紙。他的治療也讓我弟弟心力交瘁,弟弟每天早晨6點起床以保證我父親能接受早上7點的治療,然後趕在8點半之前去上班。
我不知道,其他家人也不清楚,輻射治療有什麽意義。輻射治療從來都不是為了改善我父親的整體病狀,當時癌症已經擴散,而輻射隻是為了控製他肺部柚子大小的腫瘤,因為該腫瘤壓迫神經,使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像喉炎患者。
停止放射治療四天後,他死於肺炎。我一位朋友的父親有相似的經曆,停止輻射後,容易導致肺部蓄積液體,結果病人無法呼吸,溺死在自己的液體中。
父親的這段治療經曆跟我弟弟眼下的病情沒有直接關係。如果硬要扯上關係,那就是他在帶我父親接受輻射,以及後來在我母親動了乳腺癌手術的幾個月裏,精心照顧她,這一定給他帶來過許多心理壓力和體力消耗。
到目前為止,他女兒和我都不知道我弟弟的癌症處於哪個階段, 是否轉移、以及在他這種病例中,病人的生命持續時間。他可能會在這個周末死去,也可能持續6個月。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
我在中歐的生活給了我許多挑戰,其中最重要的是本地醫生不願意像對待一個聰明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那樣,去對待病人。我曾三番五次向醫生詢問,而且必須有堅定的態度,還必須舉起我有斯坦福大學博士學位的旗幟,隻有這樣,才能獲得較為詳細的病情說明,以幫助我自己做出判斷。
我認為,醫生的假設是:“非醫學專業人士”無法理解診斷的細微差別,從而沒有必要告訴他們太多。然而,隨著社會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向病人解釋已經被擱置太久了。這次,看到在觀念更“先進”的美國文化中,也殘留著這一成見,一切由醫生決定,而不聽取病人對自己治療的選擇,我感到很痛苦。
我父親的治療是這種情況,現在是我弟弟。因此,我建議任何患有危及生命疾病的人,甚至還不危及生命疾病的人,自己提出問題。雖然開始可能聽不懂,但是可以學習,可以觀察,通過提問和學習,可以了解正在發生什麽,有助於改善目前的生活。這樣,就不會困在不確定或不知之中,無法對自己的生活質量做出選擇。
下個星期,我會被迫打一個我以前打過的電話:“你好,我是布拉格查理大學的某某博士,我需要和你談談我(父親/ 母親/弟弟),他是你的病人......”
說了半天,彼得關心的是病人的知情權。許多人相信,當自己知道了真相之後,可以做出適合自己的正確決定。或許某些特別明智的人能從中得益,然而,這是否適合於所有的人呢?
有些人自以為聰明,完全不聽醫生的專業建議,有可能耽誤自己的治療,把自己早日送進墳墓。也有的人就此背上沉重的心理負擔,餘生失去了快樂,圍著疾病轉。因此,我並不認為,每個病人必須知道病狀的所有細節。
實話說,讀完他的信,我的第一反應是,既然患了絕症,死亡近在眼前,不如過一天是一天,何必花時間去網上查找各種病狀、治療方法、預期生命等等,僅那些專業名詞就會搞得人昏頭昏腦。若是打電話給醫生,光是聽錄音和沒完沒了的音樂便令人煩躁不安。哪怕對診斷了如指掌,又如何呢?差別無非是死得清清楚楚或死得糊裏糊塗。
有時候,糊裏糊塗也不是壞事。曾有個鄰居老太,突然體重劇減,家人帶她看病,說是胰腺癌晚期,可能還能活幾個星期。家人也不告訴她了,她回到原來平靜安寧的生活裏,該幹嘛幹嘛,過了一個星期去世了。這樣也未必不好,老太在生命的最後一周,沒有精神負擔。
多年前,聽到一個訪談。有個專門替人做深度清潔的公司老總分享自己創業的經曆。不少深度清潔都是去打掃突然死亡的現場,有正常死亡,也有非正常死亡。老總坦承,有些現場相當可怕,而最常見的是,不少人家是極度的髒亂。這讓他得出一個結論,預知死亡比突然死亡好,至少可以事先做點兒準備,比如說家裏不要搞得像豬圈一樣,免得身後還要被人說,這家人家又髒又臭。不知為什麽,我聽到這裏哈哈大笑。到底是幹這一行的,為了職業名譽,善始善終。
我覺得我們中國人談死亡違莫如深,可能是對死亡有恐懼和焦慮感;西方人看似不怕談死,得益於他們的宗教信仰吧?!覺得人的肉體死亡了靈魂還在,親人們還能在另一個世界再相見。
一個人被醫生宣布不治之症就覺得死期已判,負麵情緒就會占上風,影響治療和生活,此話有道理的。
我先生在國內曾碰到過這樣一個病人,口口聲聲讓醫生告知實情,說自己扛得住的,結果醫生告知診斷結果後,他一個五大三粗的人當即倒地昏了過去。在美國是反過來,醫生必須先告訴病人,這是病人的知情權,也是對病人的尊重;如果病人不想讓家屬知道,醫生就不能告訴,說明這裏的病人對死亡的心理承受能力要強一些。你二舅的病情被瞞報,的確是家人善意的謊言。家人也是怕他因此產生的負麵情緒導致免疫力下降不利於治療。但據說現在國內對此也有改變,也會讓病人知曉,畢竟醫生的治療也需要病人的配合才能有效。
你看最近剛去世的老頑童黃永玉就很“視死如歸”自己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應該會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死亡也是人生在世的一件大事,能自己安排料理最好。祝你的二舅能“向死而生”地好好活著。
人生啊, 起始歡天喜地熱熱鬧鬧,結束時稀裏糊塗悲悲切切。
去年表弟說他爸爸我二舅得了胃癌,晚期。 表弟帶二舅去看醫生,盡量瞞著二舅, 告訴他是胃炎。 我就著急, 為什麽不告訴病人實情呢? 這樣他好有時間安排自己的後事,或者表達自己死前的願望, 我們幫他實現。 可是所有人都說,擔心影響二舅的情緒,導致病情快速惡化。
我和母親討論二舅的事, 問, “如果將來您得了絕症,是希望糊塗地死去,還是希望明明白白地去?” 母親沒有正麵回答,好像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
讀了這裏許多網友的留言, 發現是我自己唐突,大家認為瞞著病情是一種善意的隱瞞/欺騙 (white lies?). 雖然暫時難以理解, 我盡量消化一下信息。 也許等我見到二舅的時候,可以成功地配合表弟的謊言。 唉。
謝謝海風姐分享有意義的話題。
非常沉重,揪心的話題,讓我想起了蘑菇介紹,我也寫過的When Breath Becomes Air
Book by Paul Kalanithi。
多謝海風姐分享,一個要學習麵對的問題。
我們鄰居一個醫生80來歲時得了老年癡呆,喪智後家裏和幾個護理院裏好幾年,最後家人神經體力和財力都幾乎崩潰。老太太(他夫人)對我說:“They should let him go!" 但隻有病人自己(在知道病情後)才可以做這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