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諾自傳體的小說《恥辱》寫於1996-1997年間。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1952年六月的一個星期天,她母親心情特別不好,在飯桌上一直跟父親爭吵。吃完了午飯,母親依舊大聲責罵父親,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父親開始不作聲,突然,他全身抖動,大口喘息著,站起來一把揪住母親,吼叫著推她走出了廚房,父親聲音嘶啞,令人毛骨悚然,這是埃爾諾從未聽到過的,她嚇得跑到樓上躲起來。這時,她聽到母親在樓下大聲喊叫:我的女兒!救命啊!
埃爾諾跑下樓,在昏暗的地窖裏,父親一手死死抓住母親,另一隻手操起放在砧板上用來砍柴的刀,埃爾諾拚命叫喊,嚎啕大哭,父親鬆開了母親,三人回到了廚房。父母都喘著粗氣,父親仍在顫抖,他不停地對女兒說:你哭什麽,我又沒打你。女兒說:你嚇死我了。這時候母親故作輕鬆地說:好了,我們不吵了,一切不愉快都結束了。之後,一家三口騎自行車去附近的鄉下散步,誰都沒事了。
發生這件事的時候,埃爾諾12歲。雖然幾分鍾後家庭生活就回到了以前的狀態,但是對埃爾諾來說,生活永遠不一樣了,因為從那天起,她有了羞恥的感覺。
整部小說圍繞著作者12歲的記憶展開。女孩的世界是封閉的、狹小的,猶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窮人所處的世界。有限的資源注定窮人沒有太多的選擇,他們沿襲著世世代代的守則生活著。埃爾諾細膩地描寫了她居住的城鎮和街區、她家的房子和日常起居、她的寄宿學校和老師同學、她的課外活動和難得的旅行。
埃爾諾居住的小鎮經曆了二戰,千瘡百孔,鎮中心殘留的建築以及修建好的房屋多半為有錢人居住,象征著財富,越往外擴展,居民越貧窮,埃爾諾家處在中間,那個小鎮從富有通往貧窮僅僅是幾百米的距離。
她家的房子在街角處,樓下是咖啡廳和雜貨店,把兩者聯係起來的窄小空間是廚房和通往樓上的樓梯間。樓上隻有一個房間和閣樓,一家三口住在一個房間裏。戶外有木板搭起來的廁所,沒有自來水,因此需要“保持清潔而不浪費水“,一盆水用來洗臉、洗手、洗腳。
跟周圍的人一樣,女孩生活在傳統的守則中,人們譴責離婚者、共產黨人、未婚同居、單身母親、酗酒的女人、墮胎的女人、家門口肮髒不堪的人。
埃爾諾的父親不信教,母親每周去做彌撒,她的主要目的是求神保佑一家免遭災難。母親心心念念要改變家裏的窮困,讓女兒過上更好的生活。於是,父母送埃爾諾上了私立學校。在這所私立學校裏,貧窮女孩與富裕女孩被嚴格隔離開來。埃爾諾進了富裕女孩的班級,可是同學的家境幾乎都比她好,但她的成績總是在年級名列第一,老師(修女)對她頗為欣賞。為此,12歲的女孩在學校相當快樂。
然而,周圍同學不同的生活方式,如她們的舉止、談吐、衣著、興趣、身體的發育不但喚醒了作者對高年級女生的性好奇,也讓她開始意識到以前沒有意識到的東西。也就是說,作者童年的天真在12歲漸漸消失,她開始用不同的眼光去審視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羞恥成了她的新生活方式。
為什麽一個短暫的暴力事件會產生羞恥,而不僅僅是恐懼?暴力之後的幾分鍾,父母就回複了平靜,好像暴力從未發生過一樣,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常態。文明,譬如彼此尊重,都是可有可無的。
另一件令她記憶深刻的事是母親安排她和父親去參加一個旅行團,他們是整個旅行團裏社會地位最低微的旅客。當埃爾諾試圖跟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孩交往,那個女孩卻在挑剔她的服飾。其他的旅客帶了零食在路上享用,而父女倆隻帶了一瓶用於防病加了糖的檸檬酒。別的旅客帶了旅行指南和不同的鞋,而埃爾諾除了腳上穿的一雙白皮鞋,沒帶其他的鞋。她穿著白皮鞋爬山,去沙灘,不久白鞋變得髒兮兮的,而他們沒有多餘的錢讓旅館幫著清潔皮鞋。在就餐的餐廳裏,父女倆被安排在角落的餐桌,伺者熱情地為其他客人服務,惟獨冷落他們。老實巴交的父親不會抱怨,也不敢抱怨,跟上過私校的女兒又沒有共同話題,兩人沉默地對坐著。而旁邊桌上的一對父女卻在高興地高談闊論。
這一切給12歲女孩的內心帶來的是焦慮和羞恥感。她看到了不同階層的差別,更要命的是,學校教育讓她學會了用上層的眼光去審視、去評判自己和父母。
其實這樣的羞恥感對許多人來說並不陌生,當你身處人群中,又因你的某種”不足“,跟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不免會產生羞恥。譬如我小時候上體育課,同學都跑得飛快,而我永遠追不上他們;上大學時去碼頭勞動,同學扛得動很重的木箱,我則被安排去搬小紙箱......
埃爾諾用輕盈平靜的筆調把12歲記憶的馬賽克拚湊成一幅生動的五十年代的生活畫。讀者的自身經曆會讓他們捕捉到不同的亮點,不斷引起共鳴。埃爾克的回憶讓我不時想起在上海,在那個封閉時代長大的經曆。看似組織鬆散、跳躍性的敘述,呈現給讀者的不僅是眾多的生動畫麵,也是一個少女的心路曆程。
喜歡故事情節的讀者不一定會喜歡這部小說,因為小說的不少篇幅描寫的是微妙的感覺、孤立的一個場景、一句作者認為有趣的話...... 這一切更需要讀者自己去感受。難怪法國人說,隻有法國人才能寫出這樣一本廣受法國人喜愛的書。
(埃爾諾的照片均來自網絡)
我這篇讀了一點點,安妮直白又驚人的語言從第一句就顯露了出來::“6月的一個星期天,正午剛過,我父親試圖殺死我的母親。”。我原來第一次看到這篇小說的題目《恥辱》,還以為是南非作家庫切的《恥》。:)很顯然完全不同的主題。
特別佩服安妮這種將個人的經曆置於法國文化與社會的大背景下進行展開和比較的能力和寫作方法,讓所有的人都可以“感同身受”。我覺得這篇裏麵有很多如鹿蔥書評中提到的和中國的相似的地方,我們從裏麵可以看到自己曾經經曆過的“恥”,如海風所說的“也是一個少女的心路曆程。”
BTW,埃爾克和埃爾諾是同一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