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三年級,給我們上算術課的女老師回家生孩子去了,來了一位代課老師,姓張。張老師很年輕,白白淨淨,眉清目朗,溫文爾雅,戴著金絲邊的眼鏡,右手中指上還戴著一枚戒指。太奇特了!
他應該是缺乏教學經驗吧,在講台上自管自講課,下麵說話的,做小動作的,全然不顧。偶爾我們聲音太大了,他提高嗓門都壓不住,就用戴著戒指的手指敲敲黑板,金屬敲打木板的聲音很特別,我們瞬時停下來,他心滿意足繼續講課。可是,收斂了幾分鍾之後,大家又開始說話,做小動作,聲音越來越大。
張老師相當客氣,從不罵我們,他又敲敲黑板,定定地看住我們,用請求的口吻說:小朋友,上課的時候請不要隨便說話好嗎?如果你們好好上課,下課以前,我給你們講故事。
小女生問:是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嗎?他說是的。小男生搞不清楚王子公主,故事對他們可有可無。愛聽故事的小女生,這會兒成了小媽媽,看管住小男生,不許他們亂說亂動。不受管製的,就要挾他們:再敢搗亂,下課報告金老師。
金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看上去很老,灰白的齊耳短發,滿臉皺紋,抽煙,沙啞的嗓子,一口標準的北京話,她往那兒一站,看著我們,不言不語,點上煙,煙霧騰騰,全班嚇得都坐端正了。那個年頭,教室裏不禁煙。
金老師其實對我們挺好的,晚上還常家訪,哪怕我這樣永遠準時交作業的好學生,她也會特意在我父母前,美言幾句。她對我最不滿意的,是我作文寫得幹巴巴,三言兩語,還沒來得及寫錯別字,已經寫完了。老師隻要用紅筆畫個勾,給個分就行了。金老師說,寫作文不是做算術題,建議我寫日記。母親給我買了紅色封皮的小日記本。可是我寫日記,跟做算術題差不多,每天流水賬,全天上課,回家做作業,千篇一律。
金老師家住在離學校不太遠的牛奶棚對麵。當我們去膩了所有能去的地方,就去她家玩兒。她家住在公寓的頂樓,五樓,陽台特別大,可以望到很遠。
一個星期天,我們結伴去金老師家,走進大院,聽到有人叫我們,回頭一看,張老師正騎著自行車從外邊進來,原來張老師和金老師是鄰居,金老師介紹他來代課的。
張老師見到我們,是由衷地高興,把我們領進他家,寬大的老公寓,進門是客廳,打蠟地板,拉著薄紗窗簾,光線很柔和,靠牆是寬大的咖啡色的牛皮長沙發。我們六七個孩子擠坐到長沙發上,皮沙發滑溜溜的,坐在邊上會滑下來,坐進去一點,陷進去了,腳尖離開了地麵。
張老師的父母,都戴眼鏡,白白胖胖的,穿著睡袍,捧著裝滿米老鼠奶糖的玻璃缸,來接待兒子的小朋友。那是我第一次在銀幕下看到穿睡袍的人,恍惚之間,走進了黑白的老電影。
後來聽說,張老師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去外地工作,因是獨子,父母舍不得他遠行,就此成了“不服從分配”的社會青年。
張老師給我們講的故事,不少來自《格林童話》。回到家,我興奮地把故事重複給母親聽,我的興奮感染了母親,她為我買了不少書,有《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等,這些書讓我迷上了故事。童話故事的第一句,往往是“很久很久以前”,結尾是“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樣的書看多了,以為世界上的事,五彩繽紛,充滿希望。如果遇到了大灰狼老巫婆,不過是故事中的一段曲折,結尾依舊是美好的。
時至今日,心態沒變。
清晨起來,信心滿滿,一天看完一本書,寫完一篇書評。不料,那本書的語言晦澀,讀一遍似懂非懂。夕陽西下,才發現剛看完了書的三分之一,書評隻字未寫。這並不影響我的心情,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嘛。
薰衣草插枝?油管說,隻要剪一節下來,往地裏一插,每日澆水,兩三個星期就生根了。插下去,我似乎已經看到了滿園的薰衣草,一片紫色的小花穗在陽光裏隨風起舞。遺憾的是,一個月過去了,插在地裏的枝條都枯黃了,拔出來,沒見到一絲根須。
兩年前,朋友病重了,催我回國,見最後一麵。到了醫院,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這樣那樣的管子,見到我,有說有笑,精神極佳。我說誤診誤診,下個星期或許可以出院了。下個星期,她去了黑漆漆的永恒中,跟絢麗五彩的結局毫不沾邊。
在寂靜的夜晚,我睜大眼睛,麵對漆黑,哀而不傷。黑色也是一種顏色,她出院了,不再纏綿病榻,自由,輕鬆,灑脫,跟天地融為一體。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班一位同學,當年常要求張老師講王子公主故事的小女生,九十年代末籌拍一部生活片,主人公是一名高中女生。
同學去中學挑演員,在一所中學裏,遇到了張老師。張老師老了,但依舊白白淨淨,溫文儒雅,他一眼認出了當年的小女生。同學特意去了張老師家,為的是看看張老師的女兒能否入選。他的女兒,文質彬彬,缺乏反叛的氣質,跟電影的主人公落差太大。
同學說,她又坐在皮沙發上,到底是上好的老貨,依舊氣派。張老師家不是資本家,不過是家境殷實的高級職員。就像童話,那十年裏,關緊了家門,在大門的上下左右添加了四個插銷,一家人躲在裏邊默不出聲,竟然逃過了浩劫。
一次次目睹了生老病死,經曆了悲歡離合,可我依舊相信童話,生活裏總有童話。感謝張老師,把我帶入了奇妙的童話世界,在那裏,我流連忘返。
我靜心期待這一天。
祝中秋快樂!
海風老師又懷念你的小學同學老朋友了。王安憶寫的《小學同學董小平》,我讀過好幾遍。你這篇再添一點,你們小學生時的服飾就更好看了,投《收獲》。哈哈,原諒我總是想得知更多細節。比如“牛奶棚”,要知道隻有上海人知道,而且是中年以上。所以給個注釋是不是更好,否則別人會不會誤會成“牛棚”。
我是低下留言裏不知輕重的“小學生”。
給小朋友一屋子玩具不如多給他(她)一些童話書。
“在寂靜的夜晚,我睜大眼睛,麵對漆黑,哀而不傷。黑色也是一種顏色,她出院了,不再纏綿病榻,自由,輕鬆,灑脫,跟天地融為一體。” 讓我想起陶淵明的詩,“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我在生活中,有時候遇到一些美好的事情、景物等,立馬就會想到某個童話故事裏的情景:))
這就叫底蘊,從來不需要高談闊論,平實中見真諦。:)
在澳洲薰衣草便地都是,很好養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