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為我們打疫苗的,不少是加州醫療隊的軍隊衛生員,看著一個比一個年輕,也就二十來歲吧。這讓我想起了遇到過的一群年輕軍醫。
1979年,同事小華僑來找我,讓我去上海警備區兼課。那年頭,我任教的大學,管頭管腳,兼課這樣的自由散漫、經濟利益至上的資本主義行為,極有可能遭到批判。小華僑十幾歲從印尼歸來,畢業於上外,無曆史問題,卻總是不受信任。小批判對他來說,家常便飯,他的不守紀律,愛說怪話,奇思妙想,領導隨手拈來,就是子彈。
我任教的大學,文革後複了校,教職員工中有一大批不適合“涉外”的資本家、華僑、海外關係太多的、教會大學畢業的,他們在運動裏吃了不少苦頭,特別怕事。
彼時,我年少氣盛,不諳世故,毫不怕事,路見不平,就一人衝到領導辦公室抱怨,由此獲得了同事們的信任。領導也不跟我一般見識,偶爾勸我,別耍小孩脾氣。小華僑說,兼課這事,別人縮頭縮腦的,就你不怕,你去吧。
這是警備區的軍醫進修班,學員是文革中培養出來的軍醫,年齡在30歲以下。除了專業課,一周四節英文課,英文課分兩天上,報酬是一個月20元,還送公交月票一張(6元)。七十年代末,小青工每月收入36元,我的工資54.50元,一節課時費相當於街道廠工人一天的工資。這等美差,管他什麽主義,接下再說。
上課的地點在複興中路一幢三層樓的小洋房裏,黑色的大鐵門關得緊緊的,按門鈴後,有個穿四個兜軍裝,挺精神的高個子來開了門。那時的軍人一身綠,紅領章,根據兩個兜還是四個兜決定軍階。進門去,一條水泥車道,挺大的一個花園,關上鐵門,一街熙攘嘈雜被隔在了牆外。高個子自我介紹說是進修班班長,熱情地把我領進教室。估計那是原來的客廳,挺寬敞的,四扇並排的落地玻璃門直通綠茵茵的大花園。
教室裏,也是一片綠,坐了三十多人,有說有笑,有男有女。我剛站到講台前,班長大吼:起立。一班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立正敬禮,大聲說:老師好!嚇了我一跳,忙說:同學們好,請坐。屋子裏頓時一片靜寂,畢竟是軍人,哪像大學學生,請坐後還忍不住前後左右嘀咕幾句。
這個脫產進修班,開辦幾個月了。英語課用的是醫學英語類的教材,教學是業內說的公共外語課,不外乎講解語法,英譯中,中譯英,學生能閱讀就行了。不像大學的英語專業課,小班上課,聽說讀寫並進。所學的課文裏,有一些多音節的醫學名詞,如病名:appendicitis(闌尾炎)、gastritis(胃炎)、tonsillitis(扁桃腺炎),至今看到tis結尾的字,就猜想是什麽病。講語法是我的強項,一開講,下麵沙沙沙一片記筆記聲。學生還要求我領讀課文,他們跟讀,有時候,讀完了一遍,還要求讀第二遍。
提要求的,往往是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生,身材纖細,嗓門卻很大。一班人中,數她最積極,搶著發言,還愛提要求,直截了當,口氣不容置疑,課間休息,常聽她哇啦哇啦,指手劃腳,“某某某,你去跟院長說,就說這三點,一,二,三……”;“某某某,這個星期天的電影票,去找X處長要,看他敢不給我。”給我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不用猜,一定是高官家出來的。
其實,這個進修班,光看點名冊,就知道有不少軍幹子女,勝利、和平、解放,還有一個字重複兩次,酷似小名的大名,如:平平、燕燕、玲玲。
過了一陣,跟學生熟了,班長私下裏告訴我,班裏的男生多數來自工農兵家庭,就是軍人家庭出身,父親的官職也不高,而班裏的女生,父親的軍職較高。我順勢問了一句,大嗓門的父親呢?班長說她是華東某省軍分區司令的女公子。
跟學生越來越熟,大嗓門變得不那麽討厭了。她的嗓門是有點大,也不會看臉色,但是直爽熱情,自來熟。下了課,還拉我去樓上她的宿舍小坐。上了樓才知道,幾個大房間裏,擠滿了雙層床,學生在往日富豪的大洋房中過著非常簡樸、集體主義的軍營生活,隻有周末才能回家。
一屋的女生,隨便東扯西拉,話題無非是文革那幾年,你在哪裏幹什麽。宿舍裏的女生,都有了十年以上的軍齡,她們參軍時,大的18歲,小的14歲,進了部隊就當衛生兵,什麽雜活都幹,洗玻璃瓶,煮針筒,打掃衛生,護理病人,開始幹的就跟現在的“護工”差不多,慢慢升級到了護士,學會打針量血壓,後來又上了軍醫大。
她們跟我是同齡人,曾經是我羨慕的對象,不像我,她們不用去農村插隊。可能因為在與世隔絕的軍隊裏度過了青少年和青年時期,她們對大千世界的複雜險惡,沒切身體會,思想單純,就象一群中學生。聊天中得知,平平、燕燕,平時不聲不響不張揚,三十歲不到,居然是營級幹部,住在淮海路警備區司令部對麵的光明公寓裏。這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我的小學同學,不少來自光明公寓,他們的父親曾經是團長營長,白駒過隙,營長成了同齡人了,而且還是女性。
還有個女生,叫秀梅,性情溫和,身材苗條,長相甜美,白皙端正的瓜子臉上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走在路上回頭率極高。一個周末,在路上遇到了秀梅,才知道她家住在安福路,離我家兩三條街。她身邊是個四個兜的軍人,中等身材,靦腆寡言,忠厚老實得一塌糊塗。秀梅介紹說,那是她丈夫。漂亮的秀梅怎麽找了這麽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丈夫?
過了幾個月,五一節到了,大嗓門命令我,她說是邀請,去參加她30歲的生日聚會,大聲地重複了兩遍時間和地點。我推說有事,她嗬道:“囉嗦什麽啊,叫你來就來。”
到了五一,我猶豫不決。大嗓門可厲害了,知道我住在淮海路附近的一幢公寓裏,快到飯點了,騎著自行車就衝過來了,進了公寓門,哇啦哇啦四處一問,一下子打聽到我住在幾號,就跑來敲門。我打開一看,大吃一驚,她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想著在路上拉拉扯扯不是回事,又是跟女軍人,路人會把我當做壞人,隻得乖乖跟她同行。
她家住在吳興路一個小院裏,兩層樓的小洋房,隔著籬笆,看到隔壁有一棟同樣顏色的三層樓大洋房,可以猜出,這裏曾經是車夫廚子們住的仆人樓。樓下原來是兩個車庫,現在改造成了住宅,一間是她家的廚房加飯廳,另一間住著一家軍人,她醫院的同事。大嗓門的先生,很普通,穿便服,已經做了一桌的菜,席間也少言寡語。在座的還有一名能說會道的軍人,是大嗓門的發小,光聽他們倆侃了。終於得知大嗓門有個三四歲的兒子,由於她脫產學習,無法照顧,被外公外婆接去了。吃完飯,去了二樓,那裏有兩個大房間,都是她家的。這是1980年,上海的住房非常緊張,一家三口人,住三間屋子?地方上的部局長也沒有這個待遇。
我很好奇,你們這是哪門子醫院,房子多得分不掉了?大嗓門倒也誠實,一五一十道來。原來她曾跟公公一家住在三層樓的大洋房裏,公公去世了,婆婆回了南京,部隊讓她家騰房子,就騰過來了。原來如此,看來公公也是大官。
有一天,剛走出公寓大門,聽到有人叫我,是一名矮矮的女軍人,滿臉笑容。仔細一看,竟是曾經住在光明公寓的小學同學,六年級她父親調防,轉學去了浦東周浦鎮,我們當時覺得,她去了非常遙遠的鄉下。老同學相見,分外親熱。她15歲當兵,衛生員,十多年來,轉戰華東各部隊醫院,現在上海的部隊醫院做藥劑師。她父親也已經從當年的團級幹部晉升為警備區副司令,搬到了巨鹿路。巨鹿路那一片小洋房,當時被軍隊控製了不少,包括空四軍招待所,林立果搞571工程所在之地。
從老同學嘴裏得知,平平、燕燕、秀梅、大嗓門都是她同事,那個部隊醫院裏,一轉身,不是司令女兒,就是司令媳婦。雖然那麽多幹部家的女眷在一起工作,卻鮮有爭風吃醋,互相打擊的事發生。那個年代,一般的軍幹家庭,對子女要求嚴格,不許張揚,不許狂妄,當然也有管不住的,如天生的大嗓門。他們都是十幾歲當兵,生活在人事關係相對簡單的部隊環境裏,思想單純,不通世故,彼此之間像是學校的同學,保持著一份純真,不耍心機。
我也終於得知,大嗓門的公公,曾任南京軍區副司令,這些軍分區警備區的正副司令,都是他的下級。想到大嗓門的先生,為人低調,腳踏實地,買菜做飯,刷碗洗鍋,跟小說電影裏,臉譜化的高幹子弟,大相徑庭。大嗓門呢,跟她接觸久了,發現就是上海人說的“吃相難看”,骨子裏卻是古道熱腸,有情有義,而且也很敬業,四十不到就成了科室主任醫生。最吸引我的,是她的好奇心,她願意去了解,去理解跟她不一樣的人,有好奇心,說明她是一個思想開放的人。
後來跟大嗓門夫婦成了朋友,經常走動,每次去,她家都人來人往的,多半是來求大嗓門幫忙的,看病、上學、參軍、買車票、買機票、搞內部電影票、補課、找保姆,大大小小,七零八碎,什麽事都有,大嗓門是天生的“老百搭”,各行各業都有熟人。將門虎女,豪爽大氣,來者不拒,做雷鋒做得高興得不得了。
至於漂亮的秀梅,原以為是哪位司令的女公子,同學告訴我,她是某副司令的媳婦。站在她身邊那老實巴交的丈夫,是又一名不露聲色的高幹子弟。我這同學,快人快語:我們醫院啊,漂亮的是媳婦,能幹的是女兒。
當年你的學生是警備區85醫院軍醫吧。
謝謝你的文章,讓我回想起很多往事。
是啊,警備區好房子多得不得了。
你上課的地方估計是在複興中路茂名南路口的地方,阿拉以前稱為三角花園的,文革時是少兒圖書館,文革後還給了部隊,屬於警備區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