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去倫敦上班,路上好幾個小時不說,兩個人每個月的火車票錢加起來也差不多一千磅了,我說,要不然就在醫院附近租個flat, 周末回家?人家說,醫院周圍怎麽住?難不成沒看到荷槍實彈的警察經常帶著戴手銬的家夥來醫院救治?臨了還補一槍,告訴我一千磅租不到我想要的地方。
好吧,繼續跑火車。
流了產,上下個班,哪哪都是挺著肚子的孕婦,不曉得為什麽這個時候她們全都跑出來了。
在火車上翻看報紙,就看到了關於NHS計劃把免費做試管嬰兒的年紀提高到40歲的討論(當時是35歲),興趣滿滿地看留言,然後就看到了一位男士的,隔著報子都能看到他的義憤填膺:大意不過是那些女人20幾歲時不好好生孩子,哭著喊著要事業,現在想起生孩子來了,生不出來,就跑來搶占資源,NHS應該做的事是把有限的資源用在像他老婆那樣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的病人身上,末了他還說,他們已經有了孩子,救了他老婆,意義更大,因為你花了那個錢去做試管嬰兒,還不一定就能有孩子。
心情可以理解,但這種計算,看得人心寒,好在不是他 說了算。真想對他說,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老婆那樣幸運,年紀輕輕就能找到你嫁了然後生孩子,正如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老婆那樣不幸一樣,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想救自己的老婆,情理之中,但能說得這樣振振有詞,民族大義,雖屢見不鮮,因為與自己有關,聽起來就特別地刺耳。
隊友看我氣呼呼地扔了報紙,拿過去看了一眼,然後陪笑著說,不值得生氣啊,你又不用做IVF。
因為上班吧,半年地休養期很快就過去了。再次懷上,距離上次,一年早已過去了幾個月。這次身份有點不一樣,是infertility clinic 的患者,主要由她們照管。直接就給了那個陰道栓劑,讓我每天用。
不記得是因為什麽回去看GP的,他說真替你著急啊,都這個年紀了,時間不多了啊,哪用得著等六個月才試的,又不是一試就會懷上的,多試才多機會啊,不過好歹是懷上了,祝我們這次好運。
隊友問要不要辭職回家保胎,我說等等看吧,等確定沒問題了再說。
但這孩子來的時候不對,距離第一次做B超的時間還有一周,父親病危。
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上班,一個人一個工作間的好處是溜一下號很方便。跑去找隊友,沒有多少時間哭,他就站在走廊裏幫我訂好了機票,然後他預約簽證,兩個人各自取消各種預約,第三天一早他送我去機場。多少人多少年都不敢換護照,就是怕急用,卻往往是怕什麽來什麽。
外子得等簽證,可以辦加速的,但需要國內醫院那邊發確認信什麽的,想著國內都忙得一團糟了,他等一周再飛。
Infertility 的護士一直在勸我不要上飛機,我們去機場的路上還接到她打來的電話,讓我們再慎重地考慮一下。就像外子說的,能怎麽考慮呢?在定機票的時候就已經取舍了。
即使在飛機上也是按時用栓劑的,隻能默默地求寶貝安安靜靜地呆著,有什麽事等我回來英國再說。進了候機區胃就開始痙攣,兩個小時後緩解然後就一路呼呼睡到飛機落地,中間被坐在旁邊的小夥子叫醒起來吃飯喝水。
他們兩個是被公司外派到英國的,嫌英國的火車費太貴,居然都沒怎麽去過駐地以外的地方,說是還年輕,先攢錢買房,來日方長,以後再玩。
閑談得知他倆還幫朋友帶了一箱奶粉回來,擔心過不了關。我隻能寬慰他們,武漢還好吧,管得沒那麽嚴,沒見過他們查行李的。他們中的一個說,說是現在開始查了。另一位就安慰他道,大不了就扔給機場了。
我就帶了個小行李箱,托運了,隨身就一個包,心裏有事,第一次沒有像他倆那樣等到最後才下機,座位靠窗,站起來跟他們道個別趕著下飛機,取行李的時候,沒看到他倆,出口還真添了行李檢查透視機,一個個過一遍才能出去。輪到我突然站崗負責檢查的男士離開了,示意站在他旁邊的女孩子繼續,然後她就示意我不用查行李,直接出去了,讓我受寵若驚,希望那兩個男孩子也這麽好運。
回到家才知道父親在ICU, 我胃痙攣的時候正是老父親做透析時上消化道出血的時候。兩年後當我第一次站在父親墓前,良久,也沒能再找到一絲絲的感應,才知道了什麽叫天人相隔。
因為懷著孕,沒被允許去火葬場。剛開始說給隊友聽的時候,他挺我,it is your life, it is your decision, not theirs。當他看到我家七大姑八大姨外加舅母輪流喊我進房相勸說老規矩如何如何的時候,他嚇住了,勸我放棄聽她們的。
這世上的事冥冥之中不知是怎樣的安排,父親葬禮的那天是他的生日。
第二天周六,我們往回飛,落地時倫敦天已經黑了,但還是周六,回到家直接洗洗睡了。
周日,原來打算休整一天好周一回去上班的,結果早上一起來,又見紅了。
意料之中的,接受,聯係 infertility clinic,安排第二天回去人流,聯係單位,繼續請假。
仍舊是一小瓶啤酒外加做花園,周一早上起來就流出來了一團,大小跟上次差不多,我跟隊友說不用做人流了。回到醫院做B超,卻說是沒有流幹淨,按照既定的人流計劃走。
六個病友六張床,一個觀察室,一邊三個,一個護士兩三個護工,年齡最大的病友看上去年過半百了,其他人的先生們都被趕出去了,她家的一直留在觀察室裏,不停安慰她,不知什麽原因。
助產士進來上陰道鬆弛劑,操作有點粗魯,期盼不是她做手術。
我排在第三位,第一位已近推出去去了樓上的手術室。
突然想上廁所,因為才上了藥的緣故,特意問了護士,能不能上廁所,她笑了,告訴我廁所在哪。
然後馬桶裏就是一團血糊,比早上流出來的還多。算算時間,就比上次多三周的時間,想不到它長得這麽快。我隻能跟它說對不起,謝謝它一路對我的關照。
站在廁所門口喊護士,她滿臉嚴肅走過來,然後彎腰低頭研究式地看了馬桶一會兒,嗯了一聲,讓我衝幹淨後回床休息。
我回床的時候聽到她在打電話,不多久有人來推我去手術室,我提前到第二個。
電梯門慢慢關上,我看見隊友的身影在走廊裏朝觀察室去,還沒來得及喊他,門就關上了。心裏想著,如果這是人生的最後一麵,就這樣錯過了啊。
手術室裏烏壓壓的好多人,至少七八個,不知道都是做什麽的。很不幸,看樣子就應該是那個助產士做手術,沒時間多想,都知道自己回答麻醉師的第三句話沒說完,就失去了知覺。
不曉得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被人從很深的睡眠裏喊醒,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有一瞬間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側頭看見了在我後麵進去的那位第二就回過神了, 她已經做完手術出來了,好像比我先醒,朝我輕輕笑了一下, 好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應該還不滿二十。
隊友說他回來時在電梯裏就聽到工作人員在說有人在觀察室裏流產了的消息,完全沒往我身上想。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感覺父親就站在我床前,右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有些氣急敗壞,連連地說著,搞鬼啊,怎麽又流產了呢?這是怎麽搞的呢?真是煩人啊......
我睜不開眼,隻能弱弱地跟他說,沒事的,爸,還可以再懷的,再懷,然後就睡著了,知道他能夠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