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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婆子(三)

(2021-05-28 16:33:07) 下一個


 

 
 
    我退休後,又和老伴從鎮上搬回了村裏,子女們都一個
 
個地“飛”出去了,覺得留在鎮上還不如回老家好,於是,
 
我就將我家那三間雖然曾經重建過兩次但現在又已經成了古
 
董的老房子進行一次簡單的裝修,準備在老家終老天年。二
 
婆子一個人也住在他家老房子裏,離我家老屋隻隔了兩戶人
 
家,那兩戶人家常年鎖著大門,人都在外麵,隻有到了過年
 
過節時才會回來住幾天。因此,二婆子每天都會到我家串會
 
兒門,跟老伴談會兒陳年往事。
 
 
    二婆子的大兒子是個瓦工,常年在大城市建築工地上打
 
工,大媳婦與她這個婆婆處得不好,說她前些年對老二照顧
 
得多些,不大管他們,平時跟她很少往來,隻有在外麵上學
 
的孫子回來時會過來看看奶奶。二兒子原來也跟他們住在老
 
屋裏,後來夫妻兩個開了一條大船出去搞運輸,這幾年在外
 
麵混得還不錯,前年還在村前的公路邊上砌了一座別墅。不
 
過,一家人常年在外,別墅也沒人住,隻是有時候二婆子會
 
去將門打開通通風。大媳婦在家裏還種著他家的五畝多承包
 
田。現在種田不費力,大宗農活都是機械作業,一年到頭幹
 
農活的日子沒有打麻將的日子多。二兒子家的承包田原來都
 
是得財老兩口代種的,前幾年,賣糧的錢全給二兒子,隻要
 
他貼一點肥料錢、機器耕作和收割的費用,為此,大媳婦經
 
常向二老發牢騷,發狠要將她家的田也“請”他們“代
 
種”。得財走後,二婆子也不種田了,正好那時開挖養蟹塘
 
成風,給的轉讓費也挺誘人,連老兩口的養老的口糧田都給
 
人家挖了蟹塘,人家每畝田一年給一千二百元錢。因此,即
 
使兩個兒子都不養她,二婆子的基本生活還是有保障的,她
 
每年能拿到蟹塘上給的一千多元錢,還有千把元的基礎養老
 
金,她一年買四五百元錢的稻就足夠吃了,自己在院子裏再
 
種些蔬菜,也算得上是“小康”生活了。有一次我聽到她跟
 
老伴嘮叨說:“想起來,最苦的就是我家死鬼老頭子,現在
 
不愁吃穿,種田又不用出大力,國家既減免了農民的農業
 
稅,還不要農民出工挑河,如果他能多過幾年,也能有點兒
 
福享,聽說現在對以前當過兵的人補貼又增加了,還聽說對
 
當年上朝鮮抗美援朝的人補貼還更多一些,一年能拿到好幾
 
千元錢。”老伴聽她這麽說就勸她:“別多想了,就來說去
 
還是他命苦。”
 
 
    又過了二年,二婆子經人介紹,跟了一個附近鎮上的老
 
頭,那個老頭還是城鎮戶口,就是一輩子不曾有過正式工
 
作,在菜場上擺攤賣菜,年紀跟高得財差不多,快70歲了,
 
比二婆子大五六歲。老伴也剛走了二三年。過去的時候,他
 
們還領了結婚證,挺正規地住到了一起。後來聽說老頭的幾
 
個兒女特別反對老爸的“花心”,堅決不肯讓他將二婆子領
 
到老屋裏住,老頭子一氣之下就在菜場旁邊租了一間房子斷
 
絕了與兒女們的來往,一開始,老兩口還算恩恩愛愛,二婆
 
子有時也在菜場上幫老頭看看攤子,我和老伴去鎮上時,看
 
到她養得白白淨淨的,好像比以前還年青了些,老伴很為她
 
高興,跟我說:“想不到她的‘命’還不醜,還能享到點兒
 
老福。”
 
 
    二婆子這邊的女兒嫁得比較遠,是她自己作主將女兒嫁
 
給淮安她的一個娘家侄子的,聽到媽媽又嫁了人,也特地回
 
來看過一次,看到那老頭人還不錯,覺得這樣挺好,媽媽有
 
個依靠也省了兒女們的心。兩個兒子也並不反對媽媽重新組
 
織家庭,他們都認為有兩個老人在一起相互照顧著總比一個
 
人孤苦伶仃地住在老屋好,不過兩個媳婦可不這麽認為,她
 
們總覺得婆婆這樣做是丟了兒女們的臉,說了許多難聽的
 
話,說村裏有個四十多歲時就守了寡的女人,到現在都正正
 
經經規規矩矩的,她六十出了頭的人還“老作騷”、“熬不
 
住”。因此,二婆子跟了人後難得回來一次,這邊也沒什麽
 
值得她掛念的,大媳婦又不搭理她。後來過了一年,二媳婦
 
將閑著的老屋又賣給了人家,那房子原來分家時就是分給老
 
二的,現在沒人住了賣掉倒也無可厚非,就是二婆子回來時
 
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讓房子時的那天,二婆子回來收
 
拾東西時還在我家吃了一頓飯。
 
 
    哪知道好景不長,隻過了二年多一點,她又被那個老頭
 
子用三輪車送了回來,說是人家不要她了,又跟她辦過了離
 
婚手續。她私下裏告訴我老伴說:“老頭子拗不過他的兒女
 
們,日子沒法過,特別是他家的那個女兒,簡直就是個潑
 
婦,連老頭子上她媽的墳都不允許,說他沒資格去見她的媽
 
媽,有時候還常常上門鬧事,罵的那些話可難聽了,說我
 
是‘賣老逼’,圖的就是她老爸有幾個錢。不過我如果死皮
 
賴臉地不走,他們也沒辦法,畢竟我和老頭子是雙方自願的
 
合法夫妻,就是有點不忍心看到老頭子天天受那種窩囊氣。
 
我走了他也能過幾天安靜的日子,於是我們就和和平平地分
 
了手。”老伴問她:“老頭子曾給一些錢把你?”她說:
 
“他要給我五千元錢,我沒肯要他的,我尋思,如果真的要
 
了,不就成了‘賣’那個了嗎?再說,我也不需要那筆錢,
 
我一個人能吃多少 用多少?”
 
 
 
    她回來後,碰到的最大問題是沒處住。大媳婦那裏絕對
 
去不了,因為他家早就分出去了。按理說應該住到二兒子
 
家,因為老房子是她家賣掉的,雖說那房子是分給他家的,
 
但總應該等老人歸了天才能處理,那天,二兒子家裏的人都
 
不在家,在外麵搞運輸的人家隻要到了逢年過節才會回來住幾天。二婆子身上有那所別墅的鑰匙,別墅西邊有一間獨立
 
的車庫,南麵對著公路裝的卷簾門,北邊對著天井還有一扇
 
小門,因為還沒有置辦汔車,那間屋一直閑著,隻放了些雜
 
物。二婆子想:“我住在那間房子裏不大影響得到他們,平
 
時還能幫他們看看家。”房間裏有一張老式床,記得還是二
 
十多年前,得財把院子裏的一棵長了七八年的苦楝樹砍下來
 
請本村的一個老木匠打的。她想,賣房子時老二沒把這件老
 
古董扔掉或許是給她留著後路的。她就這樣住下來了,隻占
 
用了這一間車庫和旁邊的廚房,正屋的門仍然鎖著。
 

 
    哪曉得二婆子估計錯了,二兒子和二媳婦根本就沒想到
 
她還會回來,如果他們常年在家的話,那張老床早就成了燒
 
鍋的柴禾了。二媳婦聽到了消息後,特地從蘇南趕了回來,
 
一回來就跟她吵了一架,說了許多難聽的話,說她丟盡了高
 
家的臉,怎麽還有“逼”臉回來,說什麽都不讓她住在家
 
裏,罵罵咧咧地還動了手,先是將她的東西往門前的公路上
 
扔,後來還將她往外推,二婆子知道,杠桑(方言吵嘴)她
 
不是媳婦的對手,管她怎樣數落都不還嘴,隻是要將她往外
 
推時,她死死抓住門框不鬆手,她如果被趕出去就真的無家
 
可歸了。後來二媳婦用了蠻力,趁她不注意時用力一推,將
 
她重重地推倒在門外的公路上。這一跤跌得可不輕,竟然讓
 
她癱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鬧到這種地步,在旁邊圍觀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都紛
 
紛指責二媳婦蠻不講理,有人將莊上的支書也叫過來了。此
 
時大家已經發現二婆子真的是摔傷了,拉不起來,說有一邊
 
大腳根子不能動不能碰,於是支書就下令叫那個潑婦找車子
 
送她婆婆上醫院。去醫院時我老伴也跟去了,拍片檢查後得
 
出結論是一側股骨骨折,必須住院做手術用鋼板固定。這
 
時,二媳婦才傻了眼,她跟我老伴說:“嬸,要不先回去,
 
等我打電話與她兩個兒子商量一下再說”,回來後,不知道
 
她有沒有跟她的男人聯係,也不知道商量出一個什麽結果,
 
隻是第二天早上發現,肇事者不辭而別去了蘇南,想不到竟
 
然逃之夭夭了。我老伴過去時,隻看到二婆子一個在鋪上疼
 
得哼聲不絕。後來我替她給她淮安那邊的女兒打了個電話。
 
女兒還算有點孝心,聽到消息後隨即就趕了過來,將媽媽帶
 
走了。
 
 
 
    過了三個多月,女兒才將她送了回來,她的那條傷腿未
 
能完全複原,走路時有點跛。回來後,還住在那間車庫裏,
 
聽說她二媳婦已經答應不再趕她走了。村裏人發現,二婆子
 
好像跟她過去有了些變化,說話神神叨叨地不著邊際,她一
 
個人過日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有時煮一回飯吃好幾天。
 
她在莊子上閑逛(其實就是遊蕩)碰到吃飯的時候,如果人
 
家跟她說一句“客氣”話,叫她留下來吃飯,她就會不“客
 
氣”地坐下來吃,有一天,老伴對我說:“二婆子精神上可
 
能有了問題,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怕是那回把腦子也跌壞
 
了。”我說“也看不出有什麽大問題,她可能就是一個人太
 
無聊,想找人說說話罷了。”她越是這樣,莊上的人就越不
 
愛搭理她,她有時就乘車去附近的一個鎮上去走走,那個鎮
 
離這裏有十多裏路(不是她生活過的那個鎮),莊上有個人
 
開三輪電動車送客,每天都去一兩回。她去得勤,有事沒事
 
的都看到她跟車子,她不在乎那幾元錢的車費,她好像很有
 
錢,有人說大概與那個老頭子分手時得到了過一筆錢,隻有
 
我老伴知道她其實沒肯要人家的錢。
 
 
 
     有一次,一連有個把多月沒見到二婆子,老伴以為她
 
可能去了她女兒家。後來她回來了告訴老伴,說確是去淮安
 
蹲了三十多天。後來聽人說她根本就沒去淮安,說她在外麵
 
又經曆了一場“婚姻”,說她在鎮上遇到了一個鄉下老頭,
 
那老頭隻有五十多歲,比她小十歲,是個一輩子沒娶過女人
 
的光棍,兩個搭訕搭訕就被他領回了家。後來在那裏在隻住
 
了個把月,還是因為那個家庭內部矛盾太大才不得不離開
 
的,那是一個很特殊的家庭,家裏除了她們兩人還有一個比
 
她大不到十歲的“公公”,十多年前老伴就過世了,父子二
 
人,一對光棍相依為命。她過去後,那個老的也不安分起來
 
了,老想占她的便宜,時間不長居然也得了手。如果兩個男
 
人不計較,默許她左右逢源,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男人們
 
在這方麵大都有極強的排他性。為此,父子倆認認真地幹了
 
一仗,老的被打傷了住進了醫院,兒子也被請進了派出所,
 
二婆子隻好落荒而逃。她的這段經曆,不知道是莊子上哪個
 
披露出來,細節上肯定會有些出入,也沒人去考查,隻是莊
 
子上的人更不願意搭理她了,背地裏都說她是得了“花嬌
 
瘋”。
 
 
     她現在住的那個地方,算是村子裏的新區,在村南頭
 
公路邊上,我以前在村裏當支書時那裏還是農田,也根本沒
 
有公路。我家老屋在村北頭,離她家有三四百米的距離。莊
 
上人不搭理她,她也就難得上莊,因此有時我們會隔好長一
 
段時間才能看到她一次。有一次,老伴聽人說,二婆子現在
 
又有了新動向,說她這些日子雖然不大上莊,但也不是整日
 
窩在家中,有人總看到她在田野上遊蕩。田野裏隔不多遠就
 
有一間養蟹人搭建的臨時舍子,舍子裏大都住著一個被人雇
 
來看蟹塘的老頭,那些人白天是要幹活的,晚上就隻能守著
 
一台小收音機。當整日無所事事的二婆子去造訪他們時,大
 
都會受寵若驚,熱情接待。有時她在那裏幫人家煮飯,人家
 
自然會留她一起吃飯。那些老頭子有的家裏是有老伴的,因
 
為兒子媳婦們都在外麵打工,家裏有孫子孫女,走不開,隻
 
能兩地分居。有的是一輩子沒碰過女人的老光棍。這些人平
 
時一天到晚沒個說話的人,總是希望有個人去跟他們說說
 
話,何況還是一個還不算老得不像樣子的女人。二婆子長得
 
富態,雖說有了一把年紀,但還不太難看,而且人性中異性
 
相吸的原理好像也與年齡無關。一來二去,時間長了,二婆
 
子開始隻是早出晚歸,後來就夜不歸宿了。也不知道是她是
 
又認真地搭上了一個人,還是在那些人當中打遊擊。
 
 
 
    二婆子“失蹤”的那幾天,村裏也不曾有人在意過,她
 
沒有緊鄰居,那些新砌的別墅大都沒人在家,她雖然有個大
 
媳婦住在莊上,但與她不來往,就是碰到了也不說話,形同
 
路人。隻是來過一個看蟹塘的老頭,向人打聽她去了哪兒,
 
有人說,誰知道她死哪兒去了,沒看見,怕的又上她淮安的
 
女兒家去過年了吧?               
 
 
二婆子的死因一直是個謎團,沒人能解得開,不過可以確定
 
她不是被人害死的,因為屋裏沒有反抗的痕跡,她是安安靜
 
靜地躺在床上死的;也不像是服毒自殺,屋裏也沒發現有農
 
藥瓶或者安眠片藥瓶什麽的,最能讓人相信的死因就是她夜
 
裏突發了心肌梗塞,是睡覺睡死的。這樣的情況以前村裏曾
 
發生過多起。不過,也沒人去追究,管她是怎麽死的,反正
 
多數人認為她“死得其所”早死早升天,省得在世上“活現
 
報”。隻是我老伴還為她動了感情,那天去看她時,當場流
 
了許多眼淚。
 
 
    二婆子的喪事辦得特別倉促,因為再過兩天就是舊曆的
 
新年了,時間上沒有回旋的餘地,不過辦得還算風光體麵,
 
火化前的那天晚上,按照慣例,兩個兒子為她請了九個和尚
 
念了半夜的經,就連那個與她結了多年怨的大媳婦也裝模做
 
樣地嚎了一會兒。
 
 
     大年卅的那天中午,二婆子的骨灰被埋進了高得財的
 
土墳中,包括她身前穿的一些舊衣服也全都混在紙錢中付之
 
一炬。
 
 
    除夕夜裏,外麵寒風凜洌,家家歡聲笑語。在此起彼伏
 
的鞭炮聲中,我曾想到,如果人死了真的還有靈魂,今夜高
 
得財與二婆子可能會有許多話要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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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雪狗2014 回複 悄悄話 挺同情她的
sweetgrape 回複 悄悄話 盡管是小說,但讀起來是那樣的真實,會將人的思緒帶回到那個年代。那時俺還是個小毛孩。

布票、二分錢的火柴、生產隊年終的分紅,糧食不夠吃。。。

回國的時候,已經是億萬富翁的李總,請俺在豪華的酒家吃飯時,常說的一句話:沒有窮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懂窮可以讓一個人絕望到什麽程度。
happybob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謝謝!苦命的二婆子。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兒女們幹涉父母的晚年婚姻是很無人性的,不然二婆子在鎮上可以很好地活著。
彩色風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謝謝小溪姐姐鼓勵支持~~是的, 那些年頭, 蘇北尤其苦, 苦得夏天隻能赤膊, 沒有衣服, 這麽辛苦在饑餓邊緣上掙紮著養大的孩子, 卻這麽不孝順, 真感到唏噓.
蘇北很苦, 從小我們隻是聽說, 也常常看到要飯的來討飯. 看了二婆子, 才真切地感受到"窮"的滋味.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了三篇《二婆子》的故事,寫得真切實在,文筆淳樸靈動.
二婆子一輩子善良勤勞,為兒為女。隻是可憐她晚景淒涼。好像說的蘇北農村的故事,非常熟悉的場景,人物,農活。。。曽經在蘇南農村插隊八年,那些年裏蘇南的農民也一樣,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還是吃不飽,喝稀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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