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瀝川沒給我打電話。到了晚上,我打電話給他,沒人接。
我一夜未眠,心中充滿不祥的預感。
第三天,一大早,他打電話過來解釋:“對不起,這兩天公司裏
有不少事,太忙,沒來得及回你的電話。今天中午我接你出來吃飯,
好嗎?”說是道歉,在我聽來更像唐塞。他的聲音平靜淡定如一潭死
水,而我的心中已蒙上深深的寒意。
我以為他會像往常那樣,帶我去某個餐館去吃飯。不料,他卻把
我帶回龍璟花園。公寓的落地窗敞開著,陽光明媚,春風徐徐,吹拂
著碧色的窗簾。
“你坐著休息。”他到廚房裏拿出一條圍裙,“今天我當大廚,
給你烤三文魚。”顯然,菜他已事先買好了。他做了最擅長的蛤打湯,
拌了一個瑞士沙拉。然後,在鍋裏滴了一點橄欖油,將三文魚煎得三
分熟,又放到烤箱裏烤。瀝川極少下廚,但隻要他來做菜,樣樣都是
精品。
我望著窗外的春光,視線投向遠方。過了片刻,回過神來,發現
窗外綠樹成蔭,竟是一個花園。
“哎,在這裏住了這麽久,怎麽沒有發現,原來你還有一個蠻大
的屋頂花園?還種滿了花?”在他的房子裏,我們除了做愛,基本上
不做別的事。我有點恐高,瀝川從來不開窗戶。
“我不在的時候你別出去,小心從樓頂掉下去。”他說。
菜很快就做好了,他將三文魚分成兩份,澆上料汁,堆上沙拉。
紅紅綠綠的,在碟子裏很好看。
我用刀叉將三文魚切開,一片一片地往嘴裏送。
“近來功課忙嗎?”
“還好。不忙。”
“期末考試考得好嗎?”
“全年級第二,所以沒拿到獎學金。鴻宇獎金隻發給年級的第一
名。”第一名是馮靜兒。我跟她還有差距。其實也不是太遺憾,我的
確盡力了。
瀝川沒說什麽。他知道,我在學業上很好強。然後,他便一直沉
默地吃飯。我也是。
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問:“你收到那個電話了?”
他微微一怔:“什麽電話?”
“你要等的那個電話。”
“嗯。”
“是很麻煩的事情,對嗎?”我坐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將它
放在我的唇邊,輕輕地吻著。
“嗯。”
“一切都會解決的。你高興一點,好不好?”
“嗯。”
我們一起進了臥室。他不讓我開燈。我於是在床頭點了兩枝蠟燭。
他解開我的衣裳,溫柔地吻我。我們每次歡愛都很愉悅,因為瀝川會
十分謹慎地討好我。可是今天他卻動作猛烈、膽大異常、幾乎要將我
揉成碎片。整個過程,他很專心,什麽也不說。
有一滴水掉到我的臉上,我睜開眼看他,他卻將頭埋在我的懷裏。
那滴水慢慢流下來,流到我的唇邊,我輕輕地舔了一下。鹹的。
瀝川的身體其實非常柔弱。有時候,他需要花常人幾倍的力氣來
做一些在我們看來很簡單的事情。我在黑暗中撫摸他殘疾的身軀,心
中隻有憐惜。燭光下,他用雙臂支撐自己,樣子非常無助。激情之後
他一直緊抱著我,顯得十分留戀。終於,他放開我,輕輕地說:“我
去洗個澡。”
等我梳洗完畢。他已打扮一新,手裏拿著車鑰匙:“你下午有課,
對嗎?我送你回去。”
從下午到晚上,我一直拿著他新買給我的手機,把音量和振動都
調到最大。可是,我沒有收到他的電話。
直到次日下午,手機終於響了。我連忙接聽:“Hi.”
“是我,瀝川。你在哪裏?”
“我在寢室。”
“下來一趟,好嗎?”他的聲音格外地淡定,不含一絲情緒,
“我在老地方,停車場。”
去校長樓的那一條路我走過千遍,今天覺得陰風陣陣。遠遠地,
我看見了瀝川。純黑的西裝,淺灰色的襯衣,藍色帶著瑩光的領帶,
蒼白而修長的手,黝黑的手杖。他一直看著我,目中沒有任何表情。
停車場很空曠,迎春花開滿了小坡。
我深吸一口氣,故作輕鬆,向他“嗨”了一聲。
他看著我,垂下頭,仿佛下定了一個決心,然後又抬起頭說:
“小秋,我來向你告別。”
我的心隱隱作痛。但我打起精神,強笑地點點頭:“幾點的飛機?”
“五點一刻。”
“我送你。”我看了看表,離起飛隻有兩個小時。從這裏趕到機
場,至少需要一個小時。瀝川做任何事情都會提前準備,從來不忙到
最後一刻。這絕對不是他的作風。
“不用,就在這裏告別吧。”我的長發被風拂亂。他抬起手,替
我將額頭上的一縷頭發掠到耳後。
我笑了笑,極力掩飾心底的焦慮:“也好。什麽時候回來?我去
接你。”
他看著我,沉默。過了片刻,他說:“小秋。我不會再回來了。
請你原諒我。”
我呆呆地站著,腦中一片空白,眼淚開始止不住地往外湧。
瀝川從不知道我哭起來會是一種什麽樣子。因為我從未在他麵前
哭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默默地看著我,目光空洞,近乎冷酷,
恢複到我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那時的瀝川很少笑,一個人坐在窗邊
喝咖啡,拒人千裏,冷若冰山。
我大聲地問他:“為什麽?究竟出了什麽事?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刹那間,他目光閃爍,掠過一縷複雜的心緒,仿佛想說什麽,卻
欲言又止。他恢複靜如止水的聲調:“你什麽也沒錯。”頓了頓,他
又加了一句:“你不知道……更好。”
“不!你告訴我!我要知道!我有權力知道!”我憤怒地對他大
吼。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在我的額頭上,用力地一吻:“我在公寓裏
給你留了一封信。讀完那封信,請你,以最快的速度,忘掉我。”然後,他放開我,拉開車門,態度是那樣毅然決然。可是,就在上車的那一刻,他忽然回過頭,目光裏終於有一絲痛楚。他說:“再見,小秋。好好保重。”
“不!瀝川!我愛你!別丟下我!求你!別丟下我!”我痛哭失聲。
他的車疾馳而去。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不知道是天在下雨,還是我在哭。是樹葉搖動,還是我在發抖。
我打出租去了龍璟花園。拿著鑰匙,刷卡,上電梯,進了屋。
裏麵一切都在,家具、電器、廚具、陳列的古董和工藝品。裏麵一切都不在,所有屬於瀝川的東西,全部消失。他的衣服、圖紙、輪椅、牙刷、圖書、甚至他繪圖用的鉛筆、橡皮,洗澡用的洗發水、塗藥用的棉簽,刮臉的剃須刀、和鞋櫃裏的拖鞋。消失的還有牆上掛著的照片——我們的合影。
那麽幹淨,那麽徹底,就好像他不曾在這裏住過。
茶幾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白色的信封,很薄。我打開它,更加失望。一張白紙,上麵寫著一個名字:“陳東村”以及一個電話號碼。
我用手機打過去,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
“我找陳東村先生。”
“我就是。請問您是哪位?”
“我姓謝,謝小秋。”
那人立即說:“謝小姐,這裏是陳東村律師事務所,我是陳東村律師。王瀝川先生有兩件事情委托我們辦理。謝小姐,您現在方便嗎?可不可來我們這裏一趟?或者,您告訴我您的地址,我帶著文件親自過來給你過目。”
我語氣冷冷的問道:“什麽事情,什麽文件?你能不能在電話裏先告訴我一個大概?”
“是這樣。王先生將他在龍璟花園的兩處公寓,5001號和4901號全部過戶到您的名下。他已經簽署了所有的過戶文件。您隻需要帶著您的身份證過來簽幾個字,就可以接收這兩處房產。王先生說,這兩處房產是他的贈品,您可以隨意處置。可以自己居住,也可以出售他人。此外,王先生還說,任何時候,如果您需要用錢,也請給我們打電話。”
我暗暗苦笑。這倒是瀝川的作風,無論在與不在,他永遠會“照顧”我。
“謝小姐,您還在聽電話嗎?”那一端,陳律師等著我的回答。
“嗯。”
“那麽,謝小姐您什麽時候方便過來辦理過戶手續?”
“陳先生,請您轉告王瀝川。”我說,“謝謝他的好意,我不會要他的任何東西!”
“謝小姐,請聽我說——”
我掛掉了電話,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龍璟花園。
四月一號,今天,是愚人節。
“Hi瀝川,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我考得不錯,連最差的精讀都考了86分。你喜歡嗎?中午我和安安去北門的小店吃牛肉拉麵。我放了很多的香菜。味道真好。晚上我去晚自習,帶上一杯濃茶。我在那裏看完了最後一本《天龍八部》。是的,我不好好學習,想休息一下。小秋。”
“Hi瀝川,
我幾乎每天都給你發郵件,你有看嗎?學校的日子很無聊。我仍然在那家咖啡店打工。還記得葉靜文嗎?有一次,你把一本筆記本忘在她那兒了。現在我向她要她不給。我有點妒嫉她哦。你什麽也沒有留給我。今天我在係裏碰到了馮介良教授。他是馮靜兒的爸爸。我不怎麽喜歡馮靜兒,不過,她的爸爸很慈祥,還很風趣。可能是因為研究勞倫斯的緣故吧。
晚飯是我自己解決的。一根黃瓜,兩個五香茶葉蛋。網吧裏抽煙的人真多。我要去上自習了。小秋。”
“Hi瀝川,
已經過去整整四個月了,沒有你的任何音訊。你真有定力啊。我天天夜裏做夢,夢見收件箱裏有新郵件。沒關係,我想,我隻用把‘Hi瀝川’當成“My dear diary (譯:親愛的日記)”就可以了。記日記是個好習慣,不是嗎?沒準將來我成了名人,人家還要用這個來研究我哪。這個學期我選了七門課。同學們都說我瘋了。我沒瘋,因為我終於拿到了鴻宇獎學金,再也不用去打工了,那就花更多的時間在學習上吧。糟糕的是,我們隔壁寢室搬進來了一個音樂係的,天天晚上打開窗戶練聲。我們都快被她弄瘋了。這夜半歌聲,什麽時候結束?小秋。”
“Hi瀝川,
又是四月一號,愚人節。還記得我們是在那天分手的嗎?你瞞不了我,因為你的眼睛裏分明是痛苦。你從沒有傷害過我,如果不得不傷害,一定是出於更深的善意。好啦,傷心的事情回憶到此。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夢見你在受苦。那天晚上,我半夜跑到網吧,第一次用Google查你的名字。還好,沒有任何關於知名建築設計師王瀝川的壞消息。顯然,你也沒有參加過任何的公開活動。我在想,你突然離開北京,你那些在中國的項目怎麽辦?不過,好像你的公司仍在北京,仍在繼續做生意。嗬嗬,這些都不是我能操心的事。我隻希望你一切都好。小秋。
另,別以為你在Email中讀到的小秋,就是現實中的小秋哦,現實中的小秋變了很多,你可能都不認得了。可是,瀝川,你會變嗎?你不會,是不是?你是我心中永遠的愛。”
從瀝川和我分手的那天開始,我一天至少給他發一個Email,從未收過任何回音。他走之後的第二天,我在絕望中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卻被告知是空號。我打電話找紀桓,紀桓對此事一無所知。他幫我問過瀝川的公司,得到的回答是,瀝川被緊急調回CGP歐洲總部,他手上的設計圖將會在歐洲繼續完成。所以他仍然是CGP的首席設計師,雖然很大的程度來說隻是掛名。CGP需要他的名望招攬業務。
紀桓說,由於瀝川極度保護自己的隱私,他對瀝川的所有了解主要來源於CGP網站上的幾句簡單介紹。和我Google出來的信息相差無幾。王瀝川,著名青年建築設計師。出生於瑞士伯爾尼,XX年畢業於哈佛大學建築係,曾獲得過以下獎項:XXXX年瑞士青年設計師大賽一等獎,XX年美國P/A金獎,XX年法國AS-4建築設計大獎。代表作品:C城體育館,M省皇家博物館,各種名目的度假村、商業中心、音樂廳、會展中心等等。
這些金光閃閃的履曆不是我熟悉的瀝川。我所熟悉的瀝川,是那個深夜送我回家、陪我買火車票、因為被我爸罵而長了一身大包的瀝川。瀝川處處嗬護我,沒有半點架子。還有,瀝川拄著手杖陪我散步,走得遠了,會喊累;生病了起不來,夜裏會求我替他倒牛奶。有天晚上我寫一篇論文,寫到一半沒思路了,痛苦地喝咖啡,他居然問我,要不要他的“性服務”。我們很浪漫地做愛,然後,我一鼓作氣,寫到淩晨,論文得到最高分。
那天,瀝川和我在停車場分手,隻用了五分鍾。我從龍璟回來,感覺已過了千年。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寢室,在門口遇到了修嶽。兩天後,宿舍裏傳遍了我與瀝川分手的消息。修嶽找到我,問我,月亮沒了,還要不要那枚六便士。我向他堅決地搖頭。
兩年內我不聞不問,瘋狂地學習、選課。到了大三的期末,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修完了所有的課。我問輔導員該怎麽辦。他說,你為什麽不考研?他向我推薦了馮介良——馮靜兒的父親,英文係最資深的教授,勞倫斯專家。當年若不是學校在他夫人那裏苦苦作文章,他早已被北大挖走了。我修過馮教授的“現代英國文學”。他挺喜歡我,給了我一個最高分。我於是去找辦公室找他,問他考研的事兒。老頭拍拍我的腦袋說:“別考了。英文你很好,政治你肯定不想背。我替你省了這一關吧。”我很快收到通知,由於成績突出,我被保送研究生雲雲。
研究生不交學費,不過,一個月的補助費隻有兩百來塊。就算有獎學金,我照樣還得打工。爸不再給我寄錢了。因為我弟與他大吵一頓之後,考上了中山醫科大學臨床係。學費比我貴兩倍,父親在經濟上越來越捉襟見肘。小冬學習很刻苦,課餘和我一樣,四處打工,掙學費,掙生活費。我爸一個月寄給他一百塊,肯定不夠。我節衣縮食,打算每月寄給他三百塊,被他退了回來。寒假的時候我去廣州看他,小夥子長得又黑又壯,騎著車替花店賣花。我看著心疼,強行留給他兩千塊錢。可是在我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收到小冬的匯款,兩千塊,一分不少地寄回來。“姐,我的錢夠用,你留著自己花吧。”
我的日子過得很單調。早上五點起床背單詞,除了上課、打工就是去圖書館。每個周一,我都下定決心不再給瀝川寫信。到了周末,我又故態複萌,忍不住去網吧查看信箱。看到那個0字,我又受到刺激,忍不住又寫去一封信。頭兩年,我還在信裏問他,你好嗎?你在幹什麽?漸漸地,我的信隻寫我自己,有時候是學習匯報,比如:“這學期我選了四門課,精讀、口語、寫作、莎士比亞。上學期那篇勞倫斯的論文我得了最高分。我在課堂上發言,說查泰來夫人怎可以這樣虐待克裏福。把我的老師氣得半死。”有時候是讀書報告,比如:“今天我去圖書館借了一本特深奧的書——《蓮花經》。我花了一個星期看完,回頭想想,一句沒看懂。”有時候是飲食或氣象記錄,比如:“北京今年風塵真大,我買了一條大圍巾。”或“還記得我們學校的鴛鴦林嗎?現在林子的當中,修了一個水池,旁邊開了一家湘菜館。裏麵的紅燒肉真好吃。”
我覺得,我不是在寫信,而是在電子信箱裏種下一叢春草。“春草恰如離恨,更行更遠還生。”
三年中,因為學習的緣故,我很少回家。隻在每年的春節回去過幾天。我和我爸大約冷戰了一年,我最終告訴了他我和瀝川分手的消息。爸聽後半天沒說話,最後問我,那你,難不難過?我說,已經過去了。正好借此東風,化悲痛為力量,年年拿獎學金回來。
就在我剛剛上研究生的那一年夏季,學校還沒有放假,我收到了小冬的一個電話:“姐,回家看看爸吧。爸爸病危。”
爸得的是擴張性心肌病。送到市醫院,學校的同事不知底細,以為小冬學醫,就先給他打了電話。其實小冬隻是醫學院一年級的學生,除了著急,什麽也不會。我爸昏倒在教室裏,送到醫院的當天就發了病危通知。之後的幾天,他一直靠藥物維持生命。學校在開始的幾天,還不斷地送去支票,漸漸地,他們派人向小冬解釋,學校無法承擔父親的醫療費。主治醫生說,這種病希望很小,除了心髒移植,基本上沒治。
我問小冬,心髒移植的費用會是多少。
“二十萬的手術費。手術風險很大。就算成功,每個月大概還要幾千元的抗排斥藥費。”小冬一愁莫展。
“爸……他還能說話嗎?”在這種時候,我連哭是什麽都忘記了。
“倒是醒過來一次,”小冬說,“我沒告訴他實情。他一直胸悶,心慌,喘不過氣,多半猜到自己情況不好,說想見你。”
“小冬,你馬上去調查誰是雲南最好的心髒手術專家,我去弄錢,替爸做心髒移植。”我放下電話,打車直奔龍璟花園,瀝川的公寓。
我的手上,還有那個公寓的鑰匙。打開房門,一切依舊,一塵不染。公寓的管理費十分昂貴,所以每天都有人來打掃,所有的陳設,還是瀝川離開時候的樣子。我的心堵得滿滿的,來不及悲傷,也來不及回憶。
我在茶幾上找到了那個信封,用手機撥號。電話響了兩聲,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陳東村律師事務所。”
“我找陳東村律師。”
“我就是。”
“您好。我姓謝,謝小秋。”
“哦,謝小姐。好久沒聯係,”他居然還記得我,“找我有事?”
“我需要錢。”我說得直截了當。
“能否請您到律師事務所來一趟?錢的事情,電話裏談不方便。”
“請問律師事務所在哪裏?”
“您知道龍璟花園吧?我們的事務所在二層,204號。”
我鬆了一口氣,真是方便,居然就在樓下。我下樓,找到那間房,一位中年男士迎了出來,將我請進他自己的辦公室。他顯然在業界資曆頗深,龍璟花園地段優良,租金昂貴,在這裏辦公是不小的花費。
“謝小姐,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證件,以便確認您的身份。”他是北京人,好像是語言學院畢業的,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我給他看了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他點點頭,到隔壁保險櫃去拿出來一個木盒子。然後,他從裏麵拿出一本支票本,問:“謝小姐需要多少錢?”
“你能開多少?”我心裏沒底。
“隨您說。”他看了我一眼,“或者,您把支票本拿去,自己留著慢慢開也可以。”
“二十五萬。”二十萬的手術費,五萬的藥費。
他在支票上寫上錢數,讓我簽個名,複印存檔,然後將原件交給我。我看了看,瀝川已經在上麵事先簽好了名。
我把支票放進錢包。陳東村又問:“那兩處房產的過戶手續,謝小姐不想一並也辦了嗎?”
我說:“我不要房產。就是這二十五萬,也是我向他借的。以後一定設法歸還。”說著,我寫了一張借據,強行塞到他的手中。
陳東村笑了笑,接過,放入盒中:“謝小姐,任何時候,如果您還需要錢,請來電話。”
果然是沙場老手,不溫不熱,不推不托,說話知道分寸。
我爸的心髒移植手術是在昆明做的。他的病情太重,已不能乘飛機去別的城市更好的醫院。那天,好幾位專家在他的身邊工作了四個多小時。手術相當成功。可是,緊接著,爸的身體便有了嚴重的排斥反應。我們懷著一線希望,竭盡所能地照料父親。他掙紮著活了二十五天,還是離開了我們。其實,手術風險之大,我們早已知道。但直至辦完了喪事,我們還不敢相信,爸竟這麽快就走了。
那年暑假,萬木叢生,驕陽似火。突然間,這世界就剩下了我和小冬。
“姐,我們現在,是不是算孤兒了?”小冬問我。
“不是還有我和你嗎?幸虧當年媽媽將你超生了出來。”
我弟是超生,因為爸不願意讓我媽打胎。而爸也因此失去了他在這個普通中學所有的提升機會,連弟上戶口都大費周章。我們在爸的抽屜裏找到幾個存折,裏麵的錢全部加起來了,有兩萬塊。這大概是我們家的全部積蓄。我們用這筆錢給爸選了一個比較好的墓地。
漫長的暑假,小冬隻住了半個月就回學校了。我覺得精疲力竭,於是繼續留在個舊。想稍作修整,應付未知的人生。七月的時候,高中同學過來約我到以前的學校去聚餐,順便看望一下老師,我心情不好,推三阻四,同學硬勸:“別人都可以不去,你這個全校最高分不去,老師會傷心的。”
無奈,傍晚時分,我騎著自行車來到南池中學的大門。守門的張大嬸認得我,更認得我爸。我爸原來就是南池中學的老師,因為超生被降職,發配到更低一級的小鎮中學。張大嬸遠遠地向我招手:“小秋!暑假來這裏玩兒?”
“是啊,同學聚會。”
“聽說謝老師……”她摸了摸我的臉,“唉,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她不提則已,一提,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我低下頭,眼淚掉在地上。
“哎哎,是我不好,好不易過去了,又提這事兒。”她拉著我的手,硬塞給我一個蘋果。
我於是邊吃蘋果,邊在大門口等我的同學。
過了一會兒,張大嬸忽然又問:“對了,幾年前,曾經有個人到學校來找你,我告訴了他你的住址,他找到你了嗎?”
我的手一抖,問道:“什麽人找我?大嬸您還記得他長什麽樣嗎?”
“怎麽不記得。小夥子生得可俊了,直把剛進門的幾位年輕女老師看癡了過去。不過,他好像腿不大方便,走路有點跛。”
我強裝鎮定,又問:“您還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兒嗎?”
“唔……三年前吧,春節之前,寒假之後。他還問我這裏有沒有地方賣南池中學的紀念品。我說,你當這是北京故宮呢,什麽紀念品!門口就有個文具店,賣些紙筆之類的東西。然後,他還問我,門口的大街,是不是叫作西門大街。”
真是不能對傷心人提傷心事,我的淚又往外湧。原來,瀝川來過這裏,我的家鄉。
“他問我記不記得你。我說,怎麽不記得。她們一家人我都記得。小秋上小學就調皮,動不動被老師罰站。哪裏想到她後來成績那麽好,成了我們這裏的狀元。”她還以為我是為爸的事傷心,趕緊把話往輕鬆處說。
我擦幹淚,向她笑笑:“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北京來的。”
“也許是我說的話讓他高興了。那時,我孫子正在地上爬,他給我三百塊錢,說是給我的孫子買糖吃。”因此,孫大嬸牢牢地記住了瀝川。
這沒來由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那一晚的聚餐,自始至終,我一言不發,隻顧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睡在一大堆嘔吐的餘瀝中。
瀝川不理我,已過了整整三年。我為什麽還想著他,為什麽還要給他發郵件,明眼的人都知道我在自作多情。我真是又笨又傻,無可救藥。
愛一個人,沒運氣;恨一個人,沒理由。
想逃避,沒地方;想墮落,沒膽子。
我居然一直是好學生。
父親去世之後,我身心俱灰,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給瀝川寫信。回到學校,我忍不住又去了網吧。收件箱上還是一個“0”字。我於是寫了一封極短的Email:
“Hi瀝川,我爸爸去世了。為了給他手術,我借了你二十五萬塊錢,等我一開始工作就會逐漸還你。也許你早已不用這個信箱了。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在這要緊的關頭幫助我。我很感激。小秋。”
這封郵件發出後的兩個禮拜,有一天,我接到導師馮教授的一個電話。他說他手裏有一封信,是寄給我的。但地址上寫的是“師大英文係辦公室”,所以就寄到了係裏。正好他認得我,就替我收了起來。問我什麽時候方便去他的辦公室拿。
我有點怕見馮老師,他特別喜歡我,多次暗示我要考他的博士。而我對學習已產生了厭倦。暗暗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讀完碩士,畢業找工作。
瀝川能說很流利的中文,也認識很多漢字,但會寫的漢字並不多。他說是因為他爺爺教的是繁體,他嫌筆畫太多,太複雜,就沒用心學。所以我從沒見過他寫中文。信封上的字果然是繁體,果然不流暢,所幸筆畫還全,大小相當,所以也不算太難看。
信封上麵雖沒有回郵的地址,貼的卻是一張瑞士的郵票。我滿懷希望地打開它,發現裏麵是一張很精致的卡,微微地帶著薰衣草的氣息,淡紫色的背景,當中手繪著一叢白色的百合。沒有字,沒有落款,什麽也沒有。
那麽,我所有的Email,他全部收到了。
我拿著那張卡,心事重重。係裏的女秘書笑著問我:“小秋,你集郵嗎?這郵票還要不要?”
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哦,什麽?郵票?”
“是啊。我兒子集郵。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就喜歡外國的東西。”
“喏,給你,我不要郵票。”我把信封連卡一起遞給她。
“哎,這信封裏麵的卡香噴噴的,你也不要了?”
“不要了。”我笑了笑,“如果你兒子喜歡,就一起送給他吧。”
那一天,我去了一家首飾店。在自己的耳朵上打了五個耳洞,加上原來的兩個,一共七個。左邊三個,右邊四個。那個給我打洞的小夥子說:“唉,好端端的美女變成了太妹。”然後我去了另一家店,在肚臍上穿了一個金環。
我把自己原來喜歡的衣服都扔了,去買了一大堆長統襪,網狀的那種。每天早上起來,我花一個多小時畫妝,用紫色和黑色的眼影,把眼圈畫得深不見底。平日我要麽穿皮夾克,要麽穿小馬甲,露出肚臍上的那個小金環,覺得自己很性感。我喜歡料子很厚,樣子很誇張的裙子。我學會了抽煙,癮越來越大,我周末去酒吧喝酒,常常醉倒。扶我的男人趁機在我的身上摸一把,我笑笑,和他打趣,無所謂。
自從收到了瀝川的“慰問”卡,我再也沒有給他寫信。
兩年之後,我成績優秀,提前一年碩士畢業。我的導師看著我,一臉的惋惜。
我將自己的簡曆遞給五家翻譯公司。五家都請我去麵試。我自然選了本市最大、待遇最好、資曆最強的那一家:九通翻譯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