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川不愧是瀝川的兄弟。
和René聊了一個小時,知道了很多瀝川的往事。和霽川聊了半
個小時,凡是瀝川不想讓我知道的,霽川一丁點也不透露。我們一直
在談瑞士的氣候和風光。
霽川勸我一周給瀝川打一次電話。他說,瀝川肯定很想聽見我的
聲音,可是他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人也很虛弱,不能長時間說話,
嚴重的時候還要依賴呼吸器。
坦白地說,經曆過兩個親人的死亡,我對恐懼比較有抵抗力。瀝
川的情形讓我想起父親去世前的那個月。那時我一天能拿到三張病危
通知單,每次搶救,我和小冬都守在手術室的門外,盯著牆頭的掛鍾,
看時間和生命分分秒秒流逝。一個月下來,我們的心靈已被折磨得疲
憊不堪,對恐懼已經完全麻木,隻知道聽從醫囑,照顧病人,努力配
合一道又一道的治療程序。有時看見我爸在病床上苦苦地掙紮,生不
如死,我甚至悄悄地想,如果我是他不如幹脆去了,也許還是個解脫。
和René聊完天的那一周,我夜夜都做惡夢。醒來了便不能入睡。
我開始天天吃安眠藥。然後,用劇烈的體育運動來轉移注意力。
周六我去了體育館,發現因為教師突然請假,這個學期的瑜珈課
已提前結束,取而代之的是拉丁舞。瑜珈班的原班人馬,於是又全部
進了拉丁舞班,跟著一位從體育學院來的英俊男教練學恰恰。據說這
次變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大家的勁頭反而更足了,煆練之餘還
可以花癡一把,真是何樂而不為。
大四的時候,我曾學過一陣拉丁舞。那時我們學校搞拉丁舞大賽,
我因為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被指定和另外的一位男生代表英文係參
賽。為了拿到名次,我們找了一位資深的拉丁舞老師替我們編舞,晝
夜不息地練習,最後拿了亞軍。冠軍是體育係的兩位高手,我們甘拜
下風。過了這麽些年,舞步已有些忘記了,可是,因為常去舞廳,偶
爾也撿起來秀一把。
我所在的體育館是我們這個區最大的體育館,拉丁舞班的人數比
瑜珈班多了三倍不止,湧進了很多大學生,也湧進了很多男人。
周六那天,我換好運動服走進教室,看見一個人,高高的個子,
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低著頭,有點不自在地站在牆角處——艾鬆。
開始,我懷疑我走錯了教室。可那些媽媽們都在教室的一角聊天,
我肯定沒走錯。然後,我又懷疑艾鬆走錯了教室。物理學博士跳拉丁
舞,有點搞笑哦。
“嗨,艾鬆!”我上去打招呼。
他看見我,有點窘:“你好,小秋。”
“怎麽有空來這裏?”
“我跟著我的教練來的。”
“你的教練?誰是你的教練?”
“就是那位——”
我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我們的拉丁舞教練。艾鬆
解釋說,他原來跟著丁老師在海澱區體育館,現在這邊要丁老師過來,
那邊的班剛上了一個月,他不想換老師,就跟著來了。
我大跌眼鏡:“你……喜歡拉丁舞?”
“很奇怪嗎?”他知道我怎麽想,表情倒很鎮定。
“有點。”
他舔了舔嘴唇,解釋:“我們學物理的,總被人說成是頭腦發達
四肢簡單。我想來平衡平衡……”
“平衡的辦法應當有很多種吧?比如散打班、武術班、網球班、
健美班、遊泳班、高爾夫班、保齡球班……”
這麽多“陽剛”的班他不去,要來這裏?
他淡笑:“嗯,這些班我也有去。不過,我也喜歡拉丁舞。”
我沒話了,過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拉丁舞挺好的。”
“是啊,”他說,“教練剛才吩咐大家找舞伴。難得我們認識。
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嗯……嗯……”我在找借口。
“放心,我不會踩到你的腳的。”他很真誠地看著我,“我以前
學過,不是初級水平。”
“哦……好吧。”盛情難卻。
音樂響起,很煽情的拉丁情歌。教練說,先讓大家聽聽音樂,跟
著音樂隨便跳跳,熱熱身。
我問艾鬆:“你說,你不是初級水平,那你是什麽水平?”
“我曾經代表學校參加過比賽。”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那你至少應當上中級班吧。”
“教練說,根據報名的情況看,有不少人有中級水平。所以現在
大家隨便跳,他先觀察觀察,馬上就分班。從下次開始,這個時間是
中級班,下一節課才是初級班。”他慢慢地說,看樣子和那個丁老師
混得很熟。
“哦……是這樣啊。”
我隻好和艾鬆跳上了。剛跳幾步我就傻眼了。艾鬆的水平雖然趕
不上當年我們學校的那對冠軍,和我也是旗鼓相當的。非常複雜的動
作他都會,腰和胯別提扭得多到位了。
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跳的過程中,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眼神有點曖昧。不光我看傻了,全場的女生都傻掉了。
我們沒有任何準備,卻配合得相當融洽。跳到高潮的時候,他甚
至把我舉起來,又拋出去,玩出一套危險的芭蕾動作。音樂還在響,
腰也還在扭,我手表上的定時器忽然尖叫了起來。
今天,這個時刻,約好要給瀝川打電話。
我說了聲對不起,扔下艾鬆,跑出體育館,掏出電話卡,在手機
上按出長長一串數字。
“Hi。”電話那頭傳來很動聽的男聲。
“瀝川!”
“小秋,你好嗎?”他的聲音還是很輕,甚至有一點點嘶啞,不
過,聽起來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頓時感到一陣輕鬆。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還需要呼吸機嗎?瀝川?”
那端沉默片刻,話音明顯地不悅:“是誰告訴你我要用呼吸機?”
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十倍。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人病得連說
話的力氣都沒了,還要瞞著我?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究竟要瞞我到
什麽時候?
沒來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頓時飆高了好幾度:“瀝川,看在我們
認識這麽多年的份上,看在我從來不對你撒謊的份上,麻煩你對我真
話,行不行?”
話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氣嚇著了。
果然,電話那頭,瀝川發出了很含糊的音節,好像要說什麽,卻
什麽也說不出來,隻傳來費力的呼吸聲。緊接著便是一陣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瀝川遇到我,不是天災人禍是什麽?
我這烏鴉嘴,我又克到他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手忙腳亂地撥電話。便宜的國際卡,要輸入
三十幾個數字,混亂中我一連撥錯了三次,才把號碼撥對。這一回,
是護士接的,仍舊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請過些時候再
打來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剛才沒事吧?”
“他在電話機前等了很久,估計有點累。我們正在給他吸氧,他
不會有事的。”
“可是——”
電話已經掛掉了。
我頹然坐倒在台階上。
月亮在樹梢間浮動。夜風很暖,已經是春天了吧。
我抱著腿,坐著冰涼的石板上,漫無頭緒地想著一年年逝去的時
光。又糾結、又鬱悶。
惆悵啊……惆悵……
無奈啊……無奈……
我反複問自己:沒有瀝川,我可不可過下去?沒有瀝川,生活還
有沒有意義?答案很簡單:沒有瀝川,我不是也過了六年嗎?沒有瀝
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實嗎?
為什麽我還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開心的樣子呢?整整六年,我
都沒有盡情地笑過。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熱鬧的喜劇,我也會哭,會
覺得我其實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癡心妄想、賊心不死,明知是鏡
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燈忽明忽暗,飄滿孜然的香味。
我雙眼噙淚,坐在台階上,長久地發呆,腿漸漸有些發麻,正想
站起來,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看,是艾鬆。
“嗨,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經下課了。”
我站起來,接過我的東西,道了謝。
“你願意我騎自行車送你嗎?”他問,目光很柔和。
“這裏離我家不遠,”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
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順路。”他堅持。順手拿過我的包,掛在自
行車上。
我們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話也不說。
轉過一道街,艾鬆忽然開口:“我姐說,你是個怪人。”
“怪人?為什麽?”
“她說,你在CGP沒有一個朋友,男的女的都沒有。不是說你不
招人喜歡,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像對外麵的世界不感興
趣。”
我看著他,愕然。這就是艾瑪對我的印象嗎?這麽消極?
“不感興趣?”我申辯,“不會吧!我參加素食協會,我有瑜珈
課,我泡吧、我跳舞、我遊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麵的世界打成
一片。”
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我在撒謊、在狡辯。如果說瀝川的離開導致
了我心靈的死亡,這有點過分。如果說這導致了我的靈魂進入冬眠狀
態、導致我感官失靈、社交退化、信仰危機,這絕對沒錯。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測:“我指的是心靈,不是身體。
”然後,他又說:“你看上去笑眯眯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皺著眉頭,
好像你剛喝了一杯膽汁……”
艾鬆說得很來勁,卻忘記了一條真理,那就是:煩惱重重的人是
不願意被人分析她的煩惱的。
我很不客氣地打斷他:“Stop,艾鬆同學!我知道你是搞研究
的。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對我產生研究的興趣。我不想當粒子。我不喜歡被人研究。我
快不快樂和你沒關係!”
這話說完我有點後悔,其實平日我從不無緣無故地攻擊別人。誰讓他碰上了這惱人的
時刻。我的腦子裏全是瀝川。可是,這人麵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應’嗎?”
“……”
“一隻南美洲的蝴蝶在熱帶輕輕扇動一下翅膀,會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
風。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淚,可能會導致巴西的一場洪水,也可能會導致明年冬天的
一場暴雪。你的快樂與世界有關,當然也就與我有關。我們都是相關的。”
“艾鬆同學,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請你討論問題時,背景不要老
是全球氣候或者宇宙相關。相關不相關,不由你來說。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關,因
為是我定義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關的,也是我定義的。他不來和我相關,我
也要和他相關……”
這話沒說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輩子招誰惹誰了?我怎麽就倒
了八輩子的黴呀……”
六年了,我從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我和瀝川的事。自己捂著嚴嚴的,好像是個什麽機
密。我不告訴小冬,怕他為我難過。我不告訴同學,怕她們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訴同事,
怕她們直接說我慘:“看,這人真是命苦,年紀輕輕的,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又被男
朋友無情地甩了。”寧安安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閨蜜,畢業去了上海,打算嫁給修嶽,
在她麵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個不大認識的陌生人麵前發泄了,
足證我的意誌已經被瀝川消耗得差不多了。
見我臉上有淚,艾鬆掏紙巾給我,問了我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對了,你吃羊肉串嗎?”
滿街燒烤味,很誘人啊——
“……不吃,我吃素。”
“有素的呀。他們也烤豆腐、烤菠菜、烤土豆片。”
“吃可以,我請客。”
“行呀。反正我們搞物理的也窮,軟飯都吃習慣了……”
“噗——”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隨便找了一個攤位,板凳有點髒,我剛要坐下,艾鬆攔住我,用餐巾紙擦了擦
凳子。他要了一瓶啤酒,點了十串羊肉串,我點了一碟子的烤素食:豆幹、玉米、土
豆、菠菜。我們都強調要“加辣”。
艾鬆和我一樣,無辣不歡,越辣越好。
“你不是北京人嗎?”我問。
艾鬆長得不大像北方人,他的口音倒是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成都人,在北京上大學。我爸媽都是成都人。成都人聚在一起,就喜歡幹四
件事兒——”
“哪四件事兒?”
“吃點麻辣燙、搓點小麻將、看點歪錄相、談點花姑娘。”他用成都話說,軟軟的,
怪搞笑。
“難怪你堅持獨身主義,一輩子沒人管你,可以一輩子玩下去。”
“是啊。這是個很好的生活方式,建議你試試。”
“可是,”我咬了一口豆腐,問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生理問題怎麽解決?”
他正喝啤酒,差點噴掉:“生理問題?”
“就是……嗯,那個?”
“那個?哦——那個。為了堅守這種生活方式,隻好犧牲掉啦。就像你為了吃素,
就得犧牲掉肉菜一樣啊。”
輪到我噎住了:“這個……容易嗎?”
“不容易……,但可以克服,凡是困難,克服克服就沒了,對吧?”
“是不是因為你們學物理的,沒什麽機會遇到合適的女生?”
“這倒是真話。物理係的女生不多,如果有的話都特別橫,就是橫,也早被人搶光了。”
“像你這樣傑出的也沒搶到一個?”
“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被女生搶走了。”
奇怪了,我說:“這麽說來,你有過女朋友?”
“嗯。”他說,“我和是我的女朋友一起出國的,我學物理,她學生物,我們都是博士。過了一年,她愛上了別人。為了嫁給他,把我們的孩子都打掉了。”
他的表情很淡,好像在開玩笑,我愣了愣,說:“怎麽會這樣?你們談了多久?”
“八年,從高中開始。”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八年抗戰,毀於一旦。”
“那你還這麽樂?”我有點佩服他了。
“我不樂怎麽辦,跳樓啊?投江啊?”
“唉,艾鬆,我覺得咱們得握握手。”我真地伸出手給他握了握。
“怎麽,你也被人甩了嗎?”
“到目前為止,算是吧。正在over中。”
“吃東西吧。”他說,“感情的事兒沒法勸,你盡量把感覺器官轉移到嘴上就可以了。”
“你是說飲食療法?”
“對。推薦你一種食品,專治失戀的。”
“什麽食品?”
“牛肉幹。”他說,“真的,那東西吃起來特別咬牙切齒——有一種‘壯誌饑餐胡虜肉’的感覺。不信你試試,我向很多人推薦過。”
我大笑。
吃了近一個小時,艾鬆送我到公寓的門口。我對他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我掏鑰匙,轉身開門,艾鬆忽然說:“周六我們所有個聚餐會,不少專家要來,很多
家屬也參加,為了不讓工會主席關心我,你能不能替我cover一下?”
我覺得,這個要求挺合理,也許將來我也需要他的cover。
“行啊。”
我住的公寓旁邊有一顆巨大的梧桐樹。每天進門之前,我都要沿著梧桐的樹杆往上看,
一直看到天上,再從天上看下來,一直看到樹根。這是我每天唯一的一次眼保健操。
然後我打開門,看見Mia在床上打盹。我到廚房洗了昨天的碗,一個。找到茶杯,倒
掉昨天的茶,一杯。幫Mia洗澡,又用吹風機給她吹幹。然後打開電腦加班做翻譯。這
一周我天天擔心瀝川,精神難以集中,耽誤了不少工作。我在屏幕前埋頭苦幹了兩個小
時,精疲力竭。洗澡上床,聽著收音機的古典音樂、睜眼望著天花板,心緒紛亂,無法
入睡。
時鍾漸漸地指向淩晨三點。我爬下床找安眠藥,瓶子是空的,全部吃光忘了買。我在
客廳裏做瑜珈,越做越精神,幹脆穿上運動服和跑鞋出門到大街上跑步。跑累了就睡得
著了。
我所住的小區臨著一條大街,街燈明亮,偶爾有車輛穿梭而過,兩邊都有通宵的舞廳
和網吧,相當安全。跑步是治療失眠的有效方法。我圍著小區跑了一圈,氣喘籲籲,口
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很長。
神經病,是誰半夜三更地找我?惡作劇還是惡意騷擾!直接按紅鍵掛掉。
過了一分鍾,電話又響起來了。這回我不耐煩了,打開手機就衝著裏麵的人吼:“喂,你誰啊,撥號碼認真點行嗎?麻煩你看一下時間,現在是淩晨三點半!”
那邊的人顯然鬱悶了,過了半天,才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對不起,是我。瀝川。”
我還在跑步,正在通過一個很小的十字路口,聽見瀝川的聲音,忘了看燈,一輛車從
後麵駛來,戛然然止,裏麵的司機衝我破口大罵:“龜兒瓜婆娘,男人死了嘛啷個嘛!”
我趕緊退回人行道,乖乖等紅燈。
“這麽晚,你還在外麵?”司機的“川罵”,瀝川顯然聽見了。
“我……”咽了咽口水,“跑步來著。”
“看見你還在網上,以為你沒睡。”他說,“安眠藥吃光了?”
“嗯。”
“深更半夜地你還在外麵跑步?知道外麵有多亂嗎?馬上回家,聽見沒?”這人一
定是喘過氣來了,口氣頓時就橫了。
我想說,要你管啊,你是我什麽人啊,關你屁事啊。轉念一想,阿彌陀佛,我謝小
秋不跟病人一般見識:“我正往家裏跑呢。”
溫州回來之後,瀝川鐵了心的要和我了斷,從不給我打手機。現在惠然來電,我頓
覺受寵若驚、三生有幸、大有戚戚然不勝感佩之意。
一溜煙跑到回公寓,打開鐵門,顧不上喝水,我坐在床上對手機說:“瀝川,找我
啥事兒?”
“沒什麽事……”
“你好些了嗎?”我還在喘氣,“可以多說話了?”
“好多了。”他頓了頓,說,“我隻是偶爾地需要一下呼吸機,一、兩次而已,你
別聽人家亂說,別想得那麽嚴重。”
我承認,呼吸機的事兒,不能上網看多了圖片。
“瀝川……”我問:“那你,是不是很痛?”
“哪裏很痛?”
“他們……是不是將一根管子——”
他迅速打斷我:“不是。呼吸機有不同的種類,你的想象力不要那麽豐富,好不好?”
“那你的全身,還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了。”他說,“現在挺舒服的。”
“你挺舒服地……躺在醫院裏?嗯?瀝川,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話嗎?”
“嗯。平時我很忙,沒時間休息,現在正好趁機休息一下。所以,你不要擔心。”
他在那頭,輕描淡寫。
“對不起,今天我發脾氣了。我聲音是不是很大?說話是不是很粗暴?你是不是很
生氣?”完蛋了,徹底瓊瑤了,真是一點脾氣也沒了。
“小秋,”他一字一字地說,“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你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要打電話過來?安慰我嗎?”
“我隻想告訴你我一切平安,讓你放心。”
“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還有一段時間。”
“那就是說,你還病著。”
“小秋,不要老是糾纏這個話題,好不好?想點開心的事。”
“你都病了,還要我開心,你以為我不是人啊!!!”嗓門又高了。
“……”那頭不說話了。
“瀝川,你說話!”
“……繼續move on,聽見沒?”
我覺得,他的病一定是好多了,不然口氣也不會那麽凶,而且,還有點不耐煩。我
在想,我要不要又跟他吵。還是不要了吧。
“行啊,今晚我就找男人去。”我生氣,“那個物理博士剛送我回來,我這就打電
話,問他今晚想不想要我。反正跟你在一起,就倆瘦人兒,我還嫌咯硬呢。”
“要你move on,不是要你亂來。你想得愛滋病啊。”他又數落我。
“瀝川,”我認真地說,“給我五年好不好?讓我好好照顧你。我隻要五年。五年
之後你若還要我走,我一定走,絕不和你鬧了。”
很久很久,他沒有說話。
“瀝川——”
“對不起,”他的聲音淡淡的,“很對不起——我沒有五年可以給你。”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落,帶著哭腔對他嚷嚷:“那你就別管我了,我還得出去跑步!”
“等等,別去!”他說,“我有辦法讓你睡著。你先躺下,鑽到被子裏。”
“……”抽泣。
“別哭了,躺下了沒?”
“躺下了……”
“我給你念一段《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憶似水年華)》吧。”
“瀝川我要sex……”
“我在蘇黎世,你在北京,怎麽sex啊?小姐?”
“精神上的……不如你給我念段黃色小說吧。”
“不行,那你隻會越聽越興奮……”
“那你等我睡著再掛……”
“行啊。你閉上眼睛,我開念了。”那頭傳來瀝川性感的低音:“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
奇效啊!我一分鍾就入睡了。
星期六一早,艾鬆打電話過來確認我是否參加研究所的聚餐。
反正是要move on的嘛。雖然艾鬆是獨身主義者,拿他做一下
練習也未嚐不可。
我在電話裏很爽快,很配合:“行呀!沒問題!你對我的形像有
什麽要求嗎?你是喜歡淑女型、清純型、幹練型、還是太妹型?”
“……能弄出這麽多形象嗎?”
“當然啦。我配合你嘛!”
“那就——淑女型吧。對付中老年人,暫時傳統點。”
“要哪種風格?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現代還是古典?”
“大家閨秀,古典。”
決定真快,真有品味。
“幾點鍾?”
“晚上七點,行嗎?”
“一定準時到。”
“你怎麽過來?我可以報銷的士費用。”
“我自己開車。”
“你有車啊?”
“是啊。”
鑒於以往的經驗,瀝川買給我的衣服、手袋、鞋子、手表我一件
沒穿。免得在喜愛時尚的女士中引起不必要的轟動。我穿了條色彩平
淡的毛衣,一本正經的西服裙,梳著馬尾辮,手上帶著一隻雞血玉的
鐲子。
艾鬆在研究所的門口等我,見我踩著八厘米的高根鞋,向他搖搖
晃晃地走來,神色悚然。
他從頭到腳地打量我,臉居然有點發紅。我問他:“晚會在哪
裏?”
“研究所的二樓舞廳。”
“什麽?你們研究所還有舞廳?”
“我們也是人,我們也需要娛樂,對吧?”他的神情恢複了,於
是又說,“你要不要在我的辦公室裏休息一下?把大衣脫了?”
“你有單獨的辦公室?你不是博士生嗎?”
“我是研究員,我帶學生的。”
“那麽,你是科學家?”
“是搞科學的,家什麽的,談不上。”他很謙遜,將我引到他的
辦公室,我脫掉大衣,跟著他去了二樓。樓道上的告示欄裏,貼著最
近的科學報告:“無窮空間量子場的時間對稱性……暗能量……原子
核中的手征對稱性……超對稱和弦理論……場論方法與臨界現象……”
我忍不住駐足。
“你對這個感興趣嗎?報告是免費的,你可以來聽聽。”
我搖頭:“我對物理不感興趣,隻是覺得這些題目讀起來都很有
感覺。”
他看著我,奇怪:“什麽感覺?”
“你覺不覺得這些題目都很性感?超對稱……和弦……暗能量……
場……臨界……”
“噗——”某人噴了。
二樓的舞廳其實是由某個會議室改裝的,所以有一麵牆是黑板。
好像會議剛結束不久,黑板上居然還有一大堆的公式。我想起CGP要
搞娛樂節目的時候,都是租用專人專場,行政部的小秘書們忙得死去
活來。相比之下,科學家們真是不怎麽講求細節的。艾鬆悄悄地吩咐
我:“如果有人問,就說我們已經談了三個月了。如果追問結婚的事,
就說還年輕,玩夠了再考慮。”
“好的。”
“那個穿藍格子衣服的大嬸是我們的辦公室主任兼工會主席。她
最關心我的‘幸福’。”
“放心,我幫你搞定。”
“那個穿灰夾克的老頭子是有名的前輩,蒙他不是很容易,離他
遠點。”
“沒問題。”
“你喝酒嗎?”
“喝啊。我就是衝著酒呀、菜呀、蛋糕、甜點呀這些東西來的。
除了陪你之外,我來這裏的主要目的是吃東西。”
他以為我在開玩笑,不料我真的端起碟子,到餐台上給自己裝了
滿滿一碟子的各式小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沒辦法,艾鬆倒了一
杯酒,站在我身邊陪我。見我隻顧著吃,他忍不住說:“小秋,咱們
倆得稍微交談一下。”
“哦!對不起,光想著吃了。嗯,交談一下,談什麽?”
“就算你不想談,也得假裝做出跟我很熟的樣子。”
我抓狂地看著他,問:“跟你很熟是什麽樣子?我怎麽知道呢?”
“來不及了,工會主席來了。”
果然,那個辦公室主任兼工會主席徑直向我們走來,一臉關懷的
微笑。
“洪主任,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謝小秋,我的朋友。小秋,這
位是洪主任,我們的工會主席。”
我優雅地上前,和她握手:“洪主任,您好。”
主任打量著我,又看了看艾鬆,笑著說:“小艾你保密工作做得
真好,原來早就有這麽大方漂亮的女朋友,害我們一個辦公室的人都
替你著急。小秋,你在哪裏工作?”
“我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做翻譯。”
“翻譯?多麽好的工作啊!我們小艾可是咱們所唯一的美男子。
小艾你剛來這裏的時候,所裏給你多少啟動基金來著?小秋啊,小艾
可是我們所引進的高級人才,人還沒到,房子都分好了。你跟著他絕
對沒錯兒。”主任就差沒把自己的話打印下來,貼到報社的征婚欄裏。
這話我不好回答,隻能靦腆地一笑,表示認可。回頭看一眼艾鬆,
他的神情很有些窘。
“小秋,你去過小艾的家嗎?”
“……還沒呢。”
“小艾的父親老艾人稱‘艾公’,是位院士。早年留學德國,說
一口流利的德文。”她指了指那個穿灰夾克的老頭,努了努嘴:“那,
他就在那裏。小艾,你不帶小秋去見你爸嗎?”
“嗯,我們吃完東西就去。”
艾鬆悄悄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我爸我媽都在那兒,本來我
想趁人多避開他們,看樣子避不了。等會兒你過去把他們一起給忽悠
了,行不?”
“忽悠別人沒事,忽悠你爸媽,是不是不大好?”
“逼我最厲害的就是他們,他們才是你主要的忽悠對象。我隻是
沒想到他們今天會來。”
“既然你發了話,我就去忽悠唄。”我樂嗬嗬地說。
“我爸特嚴,他的學生全怕他,你小心點。”
我第一次忽悠的大人物是我們大學的劉校長。還記得瀝川是始作
俑者,我為此特地寫了一篇十分正式的英文提議。後來學校真的增加
了自來水的供水時間,我未深究,也不知道是否與我這提議有關。我
第二次的主要忽悠對象是我的碩士導師,老先生喜歡開玩笑,見我就
忽悠一下,我上課盡提怪問題忽悠他,有時能把他煩得不行,恨不能
拿著黑板刷子敲我。我第三次的忽悠對象是蕭觀,不是什麽大人物,
也是一個行業頗有成就的年輕企業家,麵試的時候,我覺得,我有點
忽悠他的意味,說一句頂一句,不把村長當幹部。
隻有一個人,我也試圖忽悠過,可惜百戰百敗輸得一塌糊塗,那
個人就是瀝川。
我麵帶微笑,跟著艾鬆在人群裏穿梭,來到他父母麵前。
“爸、媽。這位是謝小秋。”
兩位老人看上去都過了六十歲。艾鬆的爸爸比較嚴肅,媽媽倒是
挺和氣。她說:“你是小秋?艾瑪的同事,對吧?”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他們居然知道我。
“是啊。艾瑪姐就在我隔壁的辦公室。”
“艾瑪說起過你。說你英文特別棒,是他們公司老總特地挖來的
人才。”
“那個……艾瑪姐吹噓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說:“我們家艾鬆挺可憐,在國外又留學又博後
地折騰了七八年,這才穩定下來。小秋,什麽時候有空到我們家來玩?
我做好菜給你吃。”
“哎……這個……”我低下頭,用手指捅了捅艾鬆。
艾鬆說:“不著急。小秋工作忙,經常出差,過一段時間吧。爸
媽,我們去和我導師說話了。”
艾鬆拉著我,穿過密集的人群,溜出大門。
“這麽快就走了?”我不樂意了,“我還什麽都沒吃呢!”
“盡想著吃!這有什麽好吃的?不如去吃羊肉串。回去再吃吧,
你的任務完成了!”艾鬆牽著我的袖子,加快腳步去辦公室,一麵走,
一麵嘀咕:“我最討厭這種場合!我最不喜歡應酬!今天要不是得跟
這群人有個交待,我才不來呢!”
回到他的辦公室,穿好大衣,準備走人。見我一臉的遺憾,艾鬆
忽然提議:“樓上有個天文望遠鏡,你想看看嗎?今天清晰度不錯,
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星雲。”
這個我感興趣:“能看見月亮嗎?環形山什麽的。”
“那個啊……我們都看膩了。”
我們一起來到樓頂。艾鬆調好望遠鏡,找好位置:“那,這就是
月球啦!直徑八十公分以上的環形山都可以看見。”
嗯……不是很亮啊,很孤獨的環形山,一個接著一個,沒有一點
點生氣。沒有白兔,也沒有嫦娥。我的腦海中想起了一個個關於月亮
的古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楊栁岸曉
風殘月之類之類,但麵對真正的月球……實在找不到感覺!
轉頭看艾鬆。他問我:“好看嗎?”
“好看,就是沒有我想象的鮮豔。我一直以為天空是彩色的。大
概是看多了梵高的畫吧。——天空原來是黑白的。”
“天空是彩色的。”他說。然後,他去調望遠鏡。
“這是金牛座的昂星團,非常明亮,距離我們四百光年,用肉眼
都可以看見。”
“巨蟹座蜂巢星團,主要由紅巨星和白矮星構成。”
“這是武仙座的M13,北半球最明亮的球狀星團,距離我們兩萬
五千光年。”
M13是紫色的,看去像一團焰火,真美。
我不由得問道:“這麽說,我們現在看見的M13,是兩萬五千年
前的M13?”
“嗯……是這樣。”他解釋,“七十年代的時候,康乃爾大學用
世界上最大的射電望遠鏡對著這個M13發出了一份長達三分鍾的星
際電報。電波所含的能量是全球總發電功率的十倍,在電波的方向上
看,其信號比太陽亮一千萬倍。”
昏掉了,和科學家在一起就是這樣,天天聽數字!
“為什麽要發電報,發給誰看呢?”
“科學家們想探求外太空生物的反應。這其實是張‘地球名片’。
我記得上麵有十來句話,最後一句是:我們生活在太陽係的第三顆行
星上,用三百零五米的射電望遠鏡向您們致意。”
“天啊,這束電波要走多久才能到達M13呢?”
“兩萬五千一百年。嗬嗬,到那時,我們都已經作古了。”
回到家裏我給瀝川打電話:“哎,瀝川,今天我看見球狀星團啦!”
“是嗎?”他的精神也很好,“一直不知道你也喜歡天文。”
“距離咱們兩萬五千一百光年呢!那麽遠!”
“可不是!”
“星星真好看,看見它們,我就知道,人類原來是那麽渺小,人
生的時光,原來是那麽短促!”
“嗯,你今天很多感想啊。”瀝川積極地開始引導我,“你應當
多看看夜空的星光,這樣,你就不會被兒女情長所困擾。”
我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瀝川我愛你!如果你是一道消逝電波,
我就是M13!我在那頭等著你!”
“……”某人立時無語。
“瀝川,你說話呀。”
“你這麽白癡沒腦子的女人,要我說什麽?”
“總而言之,我這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
底。就算你病得隻剩下了一把頭發,你也得跟我在一起!”話一出口,
我就覺得,這話怎麽這麽熟悉啊?好像是……好像是……被韋小寶說
過的。
那邊,停頓了很久,傳來一聲歎息:“小秋,早知你這麽死心眼,
不如六年前我就死掉算了……”
“王瀝川!你敢威脅我!不許你提死字!隻要你敢死,我立即去
跳樓!看我們誰先死!”
我還在大聲嚷嚷,發現電話已經變成了一陣忙音。
某人掛了。
我知道,我又做過頭了。因為從此之後,瀝川再也不接我的電話
了。連René和霽川都不敢和我多說話。我真不是一般地彪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