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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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二十三)

(2021-08-04 07:06:04) 下一個
 
  可能是打錯了號碼吧。

    我有一點點懷疑是瀝川。將手機捧在手心裏等待。

    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電話再也沒有響過。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卻越跳越快。雖然這最有可能是瀝川的電
話,我卻告訴自己不要接。

    我已經給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已經結束了。

    瀝川,你知道結束這一切,對我來說有多難嗎?

    難道,為了一個電話,一切又重新開始?

    又過了十分鍾,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莫名其妙地焦慮起來,心
跳如狂,煩躁不安。終於,我無法克製地將這個號碼回撥了過去。

    瀝川,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

    隻要你要我回來,哪怕隻是一個眼神,我就回來!

    鈴聲響了三下,沒人接。我大怒,懷疑是不是有人惡意騷擾。緊
接著,進入自動留言信箱,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重複
著同一句話:

    “你好,我是王瀝川,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請留言。”

    磁性的中音,充滿魅力的聲音。

    那麽,是他。

    我掛掉電話,再撥。一連撥了十次,終於接通了。

    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一個很粗的男聲衝著話筒大聲說:“你是
誰啊?”

    “我找王瀝川先生!請問您是哪位?”

    “我不知道誰是王瀝川,”那人說,“隻知道這裏有個喝醉的人,
電話不停地響。他是你的朋友吧!”

    “喝……喝醉?!”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請問您在哪裏?這人是
我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請告訴我您的地址!”

    “狼歡酒吧,H大街上的那個,你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就在我第一次遇到瀝川的那個咖啡店附近。紀桓是
那裏的常客,瀝川以前也常去。

    “知道知道!”

    “你快來接他吧,看樣子,他醉得不輕。”

    瀝川絕對不能飲酒,一滴也不行,不然會有性命之憂。這是René
和霽川反複告訴我的。我已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抓起手袋,衝
出大門,忘記帶拐杖,差點摔個跟頭。我到大街上攔出租。一進車門
就交給司機兩百塊錢,讓他到了狼歡在門外等我。

    司機在我發狂的催促下,十五分鍾之內趕到了狼歡。

    酒吧不大,燈光昏暗,人聲低喁,人來人往。清一色的男人,有
老有少,連服務生都是男的。前台樂隊的鼓聲覆蓋了一切,有個學生
模樣的歌手,用淳厚的中音唱一首古老而傷感的英文情歌。很多人圍
在一邊,給他鼓掌。

    服務生帶著我在一個靠牆的角落找到了瀝川。他趴在桌子上,旁
邊放著一小杯酒,當中有一顆橄欖。

    我問服務生:“這杯酒有多少?他全喝了嗎?”

    服務生搖頭:“這是馬提尼,度數不大,也沒多少,給他送來的
時候就隻有這麽多,他最多喝了一口。”

    瀝川酒量不差,絕不至於喝一口酒就醉掉。可是瀝川趴在桌上,
一動不動,好像真是醉了。

    我輕輕地推了推他,在他耳邊叫道:“瀝川,瀝川!”

    他沒有醒。

    我又用力地推了推,他猛然抬起頭,目光散亂。

    “瀝川?”

    他微微睜開眼,迷離得看著我,好像不認得我。

    我拍拍他的臉,又摸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但不算是發燒:“瀝
川,瀝川,你怎麽啦?”

    瀝川繼續不理我,又趴回桌子上了。倒是一旁的服務生說:“醉
了的人都是這樣,你把他帶回家,喝點濃茶醒醒酒就好了。”

    “不對吧,他連一杯酒都沒喝完,怎麽可能醉了呢?”

    “他是來這裏找朋友的嘛,不一定隻喝自己杯中的酒啦……肯定是
醉了,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

    我把另一張桌上的蠟炬拿過來,在瀝川的臉前晃了晃。他正在出
汗,滿頭大汗。我握了握他的手,手心是濕的。我又去推他,他忽然
開始說話了,囈語一般,法語混著德語……好幾國語言,都亂了套了。

    “我說是醉了吧,都說醉話了。”服務生在一旁說。

    總之,得先把人弄走。我說:“我已經叫好了出租車,能不能麻
煩你幫我把他扶到車上?”

    “他……還沒付賬。”

    “多少錢?我來付吧。”

    “我去查一下。”

    過了一分鍾,他走過來說:“對不起,他是VIP客戶,用的是年
卡。你不用替他付賬。”

    說罷他去叫來兩個大塊頭的保安,將瀝川連扶帶抱地送上了出租。

    “小姐,去哪裏?”司機問。

    “港奧中心瑞士酒店。”

    車穩穩地開了,可是瀝川的樣子卻越來越不對勁。他原本一直胡
言亂語,漸漸地開始急促地喘氣,漸漸地,話說不出來了,隻剩下了
沉重、吃力地呼吸聲。

    我拚命敲司機的椅背,對著他大喊:“大叔!不去瑞士酒店了!
他……他不行了!得馬上去醫院!越快越好!”

    “最近的醫院是協和。”司機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也覺得情況嚴
重:“別是酒精中毒,這可是會死人的!”

    我心跳如狂,緊緊地抱著瀝川。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
“瀝川,瀝川,瀝川……”

    他渾身軟綿綿的,像嬰兒一樣無助地靠著我。

    我用手試探他的呼吸。非常急促、非常吃力。

    這當兒,我想起來一個人,連忙打手機找René。

    電話響了一聲就通了。

    “安妮!”

    “René!瀝川出事了,他不對勁,我正送他去醫院急救,你快
來!快點來!”

    “瀝川在你那裏?我正四處找他呢!哪家醫院?”

    “協和。”

    “安妮,保持鎮定,我馬上就到。”

    到達醫院時,瀝川已經完全昏迷了。

    一群人將他送進急救室搶救。為首的是一位中年醫生,非常幹煉,
迅速檢查了他的身體,對手下的人吩咐:“急性呼吸衰竭。馬上做氣
管插管,上呼吸機。”

    說完這話,我便被一個護士攔到了門外,她問我瀝川的病史,我
把我知道的全告訴她了,急性肺炎、嚴重貧血、血型、嘔吐……她給
了我一堆表,要我填寫。

    我雙腿發軟、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幾年前父親病危的情景
再次浮現眼前。我拄著拐杖,退到牆邊,緊張地大口喘氣。

    神色未定,急救室的門忽然開了,那個中年醫生叫道:“哪一位
是謝小秋?”

    我衝過去應道:“我……是我……”

    “我是倪醫生。請問,你和病人是什麽關係?”

    “女……女朋友。”

    “是這樣,我們剛給病人做了氣管插管,上了呼吸機。在拍胸片
確認插管位置時,發現他的胸口有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單側肺組織
形態不整。這些都不在你寫的病史上,請問他的病情你了解多少?”

    我傻掉了。結結巴巴地問:“什麽內植……導管?我……我不知道
他的病史。他不肯告訴我。”

    “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解釋。他還有沒有別的家屬?”

    “有,有,是個外國人,正往這兒趕!我這就打電話!”

    我拿出手機準備撥號,看見René從門外一頭大汗地跑了進來。我
向他招手大叫:“René!快過來!這位醫生需要知道瀝川的病史!”

    René急切地用英文問我:“那個……醫生懂英文嗎?”

    “我是翻譯,你說,我來翻。”

    “對,對,我糊塗了。”

    “Alex是Osteosarcoma 二期。”

    天啊,哪壺不開提哪壺,其實醫學詞匯多年前我有專門背過,進
了CGP之後,腦子就被建築學詞匯塞滿了,一時轉不過彎來。所幸我
還知道分析詞根,“Osteo”是骨,“Sarcoma”是惡性肉瘤,結
合在一起指的是什麽,有否專門術語來指稱,就不知道了。

    René見我遲疑,補充了一句:“Bone Cancer (譯:骨癌)。”

    我的身子猛地一晃,“當”地一聲拐杖掉到地上,他及時地扶住
了我:“你不要緊吧?”

    我搖了搖頭。René也太小看我了。這種時候的我豈敢昏厥?

    定了定神,我對醫生翻譯:“病人曾患有骨癌,Osteosarco
ma,二期。”我把英文重複了一遍,協和是北京最好的醫院,這裏
的醫生對醫用英語應當不陌生。

    “Alex十七歲查出骨癌,做了截肢手術和化療。二十五歲那年
發現肺轉移,做了肺葉切除。”René繼續說。

    我麻木地翻譯著,好像一個死刑犯在聽最後的宣判。

    “經過三年的化療,癌症暫時控製住了,沒有複發。”他頓了頓,
看了我一眼,說:“可是,化療的過程中,醫生又發現他白細胞減少、
疫力降低。後來紅細胞也漸漸減少,貧血症狀明顯。”

    翻譯到這裏,那個醫生已知道了大半,問道:“是不是MDS?”

    我不知道什麽是MDS,看了看René,René顯然知道這個詞,他
點頭:“是的。”

    “哪個型的?”

    “RA。”

    醫生神情凝重,將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張紙,沉聲說:“病人病
情很危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這是病危通知,你簽個字吧。”

    說完,他就回急救室了。

    我接過那張紙,隻覺金星亂冒,半天都看不清上麵寫的字。我揉揉
眼睛,逼著自己往下讀:

    病危通知書

    診斷: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尊敬的患者及家屬:

    你好,你的家人現在在我院治療,目前病情嚴重,隨時可能進一步
惡化危機生命,特此告知。請予以理解並積極配合醫院的搶救治療。盡
管如此,我們仍會采取有效措施積極救治,如果你還有其它要求,請在
您接到本通知後立即告訴醫生。

    患者或家屬簽字:

    交代病情醫生簽字:倪永康

    我將通知書逐句譯給René。René苦笑,說瀝川像這樣的病危也
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家人、朋友的神經,除了老人之外,已被鍛煉
得很堅強了。

    我倒在守候室的椅子上,身子不斷地發抖,震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個
字。

    René一直緊緊地擁抱著我,用斷斷續續的中文安慰我:“Alex
不會有事的,Alex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我凝視著急救室裏隱約的燈影,心中默默祈禱。

    無論如何,這樣的等待都太可怕了,裏麵傳來的每一個響動都讓我
驚恐。門上的掛鍾無聲地移動,每根指針都是一把劍,向我刺來。

    等了很久很久,幾乎半個世紀吧,牆上的指針告訴我隻過了十分
鍾。

    覺察到我的身體仍在不停地顫抖,René去買了一瓶果汁遞給我,
讓我喝一口,說這樣可以減輕壓力。

    我滿頭冷汗地看了他一眼,神經已緊繃得快要斷掉了。我搖頭拒
絕,什麽也不想喝。甚至感到胃部在不停地翻騰,有一種嘔吐的感覺。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法語
念著某種經文的René:

    “哎,René,瀝川的病,你再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
麽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é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
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
不好,還痛得要命,接著就查出了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
嚴重,就算做手術也沒什麽機會。於是就進行了保守的化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隻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得要
命。想不到化療之後,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於是他
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
的手術嚐試。於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後繼續化療,恢複得
很好。有整整八年沒有複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
的癌症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常人那樣生
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的扣上了:“六年
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再次惡化?”

    René點頭:“瀝川每半年都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
士,他被查出癌症轉移到了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
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隻有十七
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
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
很苦?”

    René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
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得脫了形,頭發也掉光了,非常虛
弱,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
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和幻肢痛,有
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
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熬下來
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麽不給我回信?至少我
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é歎道:“Alex的
意誌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麽多年。安妮,你做好準備,
等會兒他醒了,知道你已經了解了一切,他還是不會改變主意,還是會
要你走。”

    我看著René,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é,什麽是MDS?”

    “Myelodysplastic Syndrome(譯:骨髓增生異常綜合
症)。
”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
知道中文應當怎麽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
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
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
都有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之後,像發了
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鬆。因為骨癌和化療
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鍾他還要空腹吃
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é對這些術語的了解,隻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為什麽要排鐵?”

    “為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
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Defera
sirox,對胃和消化道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很容易惡心、嘔吐。”他
再次歎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MDS,因為你有暈血症,而他,
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
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疑》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麽的?他不是
有哥哥嗎?”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獻骨髓,可是
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
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
了,René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了字。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男人,滿頭銀發,
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é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
“Dr. 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
啡館裏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衝我點了一個頭,對René直接說英語:“怎麽樣?正
在搶救?”

    “嗯,”René說,“是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
還衝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é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著名的腫瘤專家。是瀝川在北
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髒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
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
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忽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é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麽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
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
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不然小命就交待了。”

    我和René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
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
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也不要碰他。會有專門
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兒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
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
示意我們坐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二樓,過會兒再來,有急事給我打
電話。”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René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
怎麽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é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
地。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裏發呆,整晚
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歎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隻允許有一位陪客,René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
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René,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裏待一會兒。每次見到瀝川,瀝川
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麽可擔心的。護士
每隔十分鍾過來看他一次,檢查輸液和排尿的情況。每隔三個小時,灌
一次鼻飼。每隔兩個小時,還會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
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氣管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
緩緩起伏。我看見一個醫生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
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麽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
毫無知覺。他隻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
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器,
上麵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個動畫片。這一夜,
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
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摸
摸他的頭發,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有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麽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
它會出故障,不再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
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
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速度衝向護士,弄得她們有點煩我……

    瀝川在ICU裏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
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
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麽能說話。看見了我,指尖微動,我
緊緊地握住他。

    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我沒離開過ICU,每天睡
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é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
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裏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
他,陪他說說話什麽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
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
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嗎?”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
né調侃。

    我問René,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é搖頭:“我可不敢告
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把
他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
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麽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決定不再回瑞士
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了墓址,
連墓碑上的話都想好了。”René閉上眼,好像麵前有一具棺材,然後
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裏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
位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仿佛為了配合René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
靜安詳。

    我無限心酸。

    蘇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麽能說話。雖不需要呼吸機,仍
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
繼續打盹。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裏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
醒了。

    睜開眼,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得沒有半分生氣,
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他好像被卷在一團亂麻之中。翻好身後,護士用
凡士林拭擦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
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正在此時,瀝川忽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
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話音很輕,聲音嘶
啞,幾乎每個字都有重音,“Since when?(譯: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瀝川就那麽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麽,
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鬥
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
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隻覺眼前一陣發黑,身子不由
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
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櫃上我的手表、手機、鑰匙、口杯一股
腦的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況。您是這
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裏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
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麵房間裏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
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麵,為醫藥費吵得
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鍾功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
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為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
離開。”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群護士衝進來,
為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
是回避吧。”

    說罷,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

    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著
拐杖伸長脖子往裏看,苦笑著搖頭。

    “他怎麽樣?沒事吧?”我趕緊問。

    “暫時脫離危險。我們已經把他轉入普通病房了。你還是回家歇會
兒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覺。”

    “哪個病房?”我問。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後再次傳來護士長的歎息。

    407是單間隔離病房。

    我悄悄地走進去,以為瀝川睡著了。不料,他竟睜著眼,迅速地發
現了我。

    遲疑片刻,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Hi——”我心疼壞了,顧不得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地溫柔了,
“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張嘴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清,把耳朵湊到他麵前。

    他說:“回去……睡覺。”

    到底還是顧念我,心頭微微一暖,我的眼眶頓時發紅:“我哪兒也
不去,就在這裏陪著你。”

    “我有……護士。”

    “我知道。”

    不知哪裏閃過一陣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卷起來,手緊緊拽
住床單,出了一頭冷汗。

    “不舒服嗎?”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去叫醫生。”

    “不……”

    他急促地喘氣,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發出嘶鳴
之聲,臉頓時憋得通紅。

    我衝出去叫護士,護士進來搖高了床背,半抱著他,輕輕拍打他的
背助他排痰。折騰了十幾分鍾,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本已疲憊不堪,見他像嬰兒般虛弱無助由人擺布,仿佛隨時都可
能出事。一時間又急又怕,睡意全無。我去二樓餐廳吃了點東西,又喝
了杯滾燙的咖啡。回來時,在病房裏看見了René。他的身邊還站著一
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護工的衣服。

    “René,這位是?”我端著咖啡,顧不得禮貌,指著那個小夥子
問道。

    “江浩天先生給介紹的一位護工,叫小穆。他父親重病時是他照料
的,非常專業、也非常仔細。我怕護士們忙不過來。再說,Alex病起
來不好伺候,脾氣特大還別扭。在蘇黎世的時候就把Leo和他爸折騰得
夠戧。就他爺爺有時過來吼他兩句,還管用。”

    我莞爾。這段描述完全符合瀝川在我心中的印象。瀝川不想讓任何
人看見他的虛弱,尤其是我。在這一方麵,他異常頑固,我已領教多次
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嚇人了,快回家睡一會兒吧。這裏有我,
你明天再來。”

    我堅決搖頭:“我不放心,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你已經七天七夜沒好好睡了。”René觀察我的臉,“別瀝川的
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萬一發生了什麽意外……”我的嗓音不自
覺地顫抖起來,“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René想了想,說:“這樣吧。ICU房外有家屬休息室,你去那兒
休息吧。”

    “René,”我忽然說,“我得洗個澡。”
 
 René開車送我回瀝川的賓館,在路上我隨便買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在
浴室裏匆忙地洗浴了一番之後。又被René送回了醫院的家屬休息室。

    我和衣而臥,睡了整整十六個小時。睜開眼,發現René一動不動
地坐在我的床邊。

    他的眼光是湛藍的。

    奇怪,這人怎麽擅離職守?不去守著瀝川,到我這裏來做什麽?

    “René?”

    “我需要和你談一談。”他說,“不代表我自己,代表Alex。”

    我坐直起來,找了把梳子梳頭。

    “Alex希望你立即離開北京,由我來送你去機場。”

    這話的口氣好像是警方人員要把間諜遞解出境,我心一煩,手用力
一拽,拽斷一小把頭發,語氣強硬了,“你打算怎麽送我去機場?綁
架?”

    “安妮,Alex的意誌不是輕意可以改變的。如果他能改變,你們
倆也不會受這麽多年的罪。”

    “我的意誌也是不可以輕意改變的。”

    “他不願見你,也沒力氣爭論。我想,”他的目光不知何時,變得
很莫測,“在這種時候,你還是不要和他爭辯了。你的公寓在哪裏?行
李早已準備好了吧?你打算去哪個城市?我給買機票。還有——”

    “你別勸我了。瀝川現在這樣子,隨時都可能掛掉。你想讓我這時
走?不可能。”我盡量保持鎮定,“活著,我要等到他康複;死了,我
也要跟屍體告別。”

    René一臉的無可奈何:“你知道,病人有權力不讓你探視。”

    “我也有權力在門外等著。”

    說罷,我拿著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間。洗臉、梳頭、化妝、更衣。然
後,我去餐廳吃了一頓飯,香辣雞塊加紅燒牛肉。吃完了我端著一大杯
濃咖啡,拿了一本雜誌,盤腿坐在407門外的地板上。

    René看見我,恨不得拔自己的頭發:“你這是幹什麽?靜坐示威?”

    “練瑜珈。你不讓啊?”

    他深深地歎氣,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進去吧,他要見你。”

    推開門,我看見小穆正用輪椅將瀝川從洗手間裏移出來,送回床上。
護士進來換了一袋藥水,檢查點滴的情況。

    不知是錯覺還是窗外的陽光太明媚,瀝川的氣色比在ICU時好了很
多。隻是衣服空蕩蕩地,七天粒米未進,瘦得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
著,一個紐扣型的針管直接插在鎖骨下方一個微微鼓出的、硬幣大小的
腫塊上。在ICU時René告訴我,這個就是“內植式中央靜脈導管”,
是手術植入皮下的一個輸液裝置,以前用於化療。現在瀝川有凝血功能
障礙,需要長期輸血,傳統軟針穿刺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也靠這個來輸
液。其實在瑞士時我就發現了這個腫塊,因為當時瀝川不那麽瘦,所以
不那麽明顯。而且,瀝川很容易過敏,我還以為是過敏引起的大包,不
敢多碰。問過他,他遮掩過去了。

    我想起剛才吃的紅燒肉,也許瀝川能喝點粥,便問護士:“他能吃
東西嗎?”

    護士搖頭,用一種專業的語氣說:“病人吞咽有困難,不能吃飯、
也不能喝水。靠營養液維持。你沒看見他還插著胃管鼻飼嗎?”

    看得出瀝川想和我單獨說話,他的眼光閃了閃,默默地等待護士離
開。偏偏那個護士不肯走,把他身上的管子、針頭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又給他量耳溫、量血壓。她問他冷不冷,不顧瀝川搖頭,給他換了一條
剛剛烘暖的毯子,又細心地替他掖好。

    沒辦法,瀝川就是長得太好看了,不放電也有電。

    我在一旁站著,耐心地等著護士照料完畢,做了記錄,終於離去。

    “Hi,”一直垂眸若睡的他,忽然抬起頭來凝視我,“昨天睡得好
嗎?”

    我覺得,他的口氣有些生疏。這種時候,瀝川絕對不願意看見我。

    “挺好,睡了十六個小時。剛才到餐廳裏好好地吃了一頓,紅燒牛
肉。”我還為剛才的事生氣,臉上不知為什麽,竟擠出了一個笑容。

    眸中掠過一絲懷疑,他反問:“你不是吃素嗎?”

    “改了。吃太多素,人會……會沒力氣。”沒油沒鹽的句子,我居
然都說得嗓音發顫,好像當庭作證似地。生怕說錯一個字他聽了生氣,
會昏厥過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嗎?”他黯然地說,“為什麽……”

    他突然垂下頭,沒說下去。

    “已經好了,隻是肌肉還需要鍛煉一段時間。別盯著這拐杖,我是
覺得很酷才用的,其實沒它我也能走。”

    “別騙我了,”他說,“就你骨折過啊。”

    我愣了愣,既而釋然。瀝川的心態和我是一樣的,不是嗎?我們誰
也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見自己受罪。

    “難受嗎?”他又問。

    “什麽難受?”

    “一個人獨自住在醫院裏。”他喃喃地道,“像我這樣,一袋又一
袋地吊著點滴。我以為,這回你總該恨我了吧。”

    “不難受,也不恨。嗬嗬,我天天看《雍正王朝》來著。還複習了
全套的金庸。對了,那電視劇挺好看的,我買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
了我陪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讓語氣顯得快活點,說出來,又嫌
誇張了。

    “出院?”他哼了一聲,嘴角漾出一絲苦笑,“這些年,我住院的
時間比出院的時間還長。我爺爺居然對我說,在家養病也是一種重要的
工作。”

    “……”這話有點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終究還是笑了。

    “這麽說,那個博士,對你還不錯。”

    “是啊,對我挺好的。”我半開玩笑,其實說的也是實話。

    他的腮幫子動了動,手用力擰著床單,仿佛咬牙切齒:“不會騎摩
托就別騎,我真想揍他!”

    我苦笑了一聲,心裏說,你不來看我,我也想揍你!

    “過來,小秋,”他輕輕伸出手,“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們的距離很近,我卻走了好幾步。到了床邊,他握住我的手,將
它放到自己的懷裏。

    微微的心跳閃電般傳入我的指尖。他的額頭淡然無光,幾縷被冷汗
浸濕的頭發搭下來,雪白的枕頭臉孔深陷,氣息微弱地拂著,那樣稀薄、
那樣無力、帶著幾分消毒水的味道。

    “離開這裏,好嗎?”瀝川很少求我,這種純粹乞求的語氣,從來
沒用過。

    “不好。”我的回答堅決又果斷。

    他當然預料到了,無奈地看著我,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René已
經告訴了你我的病情,對嗎?”

    我點點頭。

    “他說的,其實隻是陽光的那一麵。”

    “什麽?”我傻眼了。

    ——骨癌、MDS、截肢、肺葉切除、化療……這還叫陽光啊?

    “他沒有告訴你,我的癌症複發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亞洲人
種,骨髓配型也非常難找。現在我的抵抗力幾乎全線崩潰,已經支撐不
了多久。……別瞪我,跟我沒關係。我真的已經很小心了,按時吃藥、
定期輸血、注意營養、醫生說什麽我聽什麽。可是,情況仍然在惡化。
你千萬不要對我的未來抱太多樂觀的想法。”

    瀝川的語氣非常漠然,好像他自己是醫生,在說別人的病情。我暗
暗地想,這麽多年病下來,一波又一波的治療,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承
受這一切,需要一個多麽強大的意誌啊。而我和他的那一點點短暫的歡
樂,又該是多麽地珍貴。瀝川那麽地需要愛和支持,卻又那麽堅決地拒
絕我,他的固執,真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箱割破手、冒雨
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得要死還要逞強——這一切都說明,你根本
不會照顧自己。”

    “小秋,”大約說多了話,他疲憊地咳嗽了一聲,眸光轉暗,“如
果癌症轉移,繼續轉移到肺,我已經切除了大半個肺,沒有什麽退路了。
MDS繼續惡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遙遙無
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還會有層出不窮的並發症。你還想
聽更多嗎?”

    “繼續說——”

    他低頭沉默半晌,定定地看著我:“治療期間,我們不能要孩子,
也許永遠也不能有。經過多次化療……我可能……可能會令你生出外星
人。”

    我終於明白了。

    這一定是瀝川最大的心結。我一直和瀝川說我喜歡孩子,喜歡很多
孩子,發誓要給他們足夠的母愛。

    “不要就不要,咱們可以領養。我還省事兒呢,我特怕疼!”我再
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才有分子。沒有瀝川,我什麽都沒了,還談什麽孩
子。

    “怎麽?”他張口結舌了,“聽了這麽多,你一點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應你,小秋,如果你……”說得太急,他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過了十秒鍾,方能繼續,“如果你現在離開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離開北京。我喜歡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別的城市。”

    “你去哪兒我都跟著,別想甩掉我。”

    他苦惱地看著我,臉是灰色的,頭大如鬥的樣子。

    “小秋,”他撫摸著我的臉,蒙住我的眼睛,用催眠術般動聽的聲
音在我耳邊說,“你隻有二十四歲啊。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如花似玉,
多少男人願意珍寶般地把你捧在手心裏。你不必跟著我這半死的人去混
日子。除了痛苦、擔心和恐懼,我什麽也不能給你。你應當有個幸福完
整的人生、一份長久的愛、嫁一個可以嗬護你一輩子的男人。或者至少
你受欺負了,他可以為你去打架……”

    “瀝川,”我瞪著他,“既然知道‘如花似玉’這個詞,你少耽誤
我點,好不好?再說,我本來已是要走的,是你自己給我打的電話。所
以,是你求我留下的。”

    “我?”他眉頭擰成一團,“我什麽時候給你打過電話?”

    “辭職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沒給你打過電話。”他肯定地搖頭。

    “你打了。”

    “我沒打,”他說,“絕對沒打。”

    我給他看來電顯示:“這是不是你的號碼?”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機,愣了愣,說:“我真的沒打。當時覺得有
點不舒服,想給René打電話。剛按下鍵就覺得反胃,於是掛掉手機去
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不大舒服,趴在桌上睡著了,以後發生了什麽
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張大嘴,額頭亮晶晶地,被打擊了:“這麽說,你是按錯了鍵?”

    他的眼睛像兩隻冰雹子:“恐怕是的。”

    “我問你,René是R,我是X,中間差多少個字母?”

    “在我的手機裏你是Q,秋。”

    找到他的手機,打開通訊簿,果然,我的名字是Qiu,正好排在
René的前麵。兩個號碼挨在一起。

    我氣餒了:“瀝川同學,你就不能浪漫點?就算不浪漫,你也得給
我一個浪漫的回憶不是嗎?”

    “我覺得,得實事求是。”

    他疲憊地應付著我們的談話,疲憊地呼吸著。握著我的手的那隻手,
漸漸變得沒有任何力道,最後,像塊石子似地墜在我手中。

    “歇一會兒吧,”我托著他的腰,給他墊了一個枕頭,“等你好些
了咱們再討論吧。”

    他閉上眼,靜靜地喘息了十分鍾,忽然說:“這樣吧。如果我還活
著,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
這個——你總不難做到吧?”

    哦!瀝川!

    我的臉緋紅了,拚命地點頭:“我答應你!”

    他的頭微微側過來,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你說話,算話?”

    “我發誓!如果你死了,我馬上move on,兩年之內就把自己嫁
掉,決不當寡婦!”

    他默默地笑了,笑容裏有一絲安慰,又藏著一絲不易捕捉的憂傷:

    “小秋,我累了,想休息了。”

    接下來的那三天,我天天陪著瀝川,他睡著了我才離開醫院,天不
亮還沒醒我又趕過來了。大約是覺得我不可救藥,那天談話之後,瀝川
忽然變得寡言少語,像個小孩子一樣由著我和小穆照顧。在床上躺了十
來天,手腳都纖細了,坐起來都會頭昏。醫生說他的病情沒什麽大的起
色,又說這回的感染大傷了元氣,他幾乎沒有什麽抵抗力了。除了輸液
之外,他還需要輸紅細胞和血小板。終於一天裏有那麽一兩個小時不用
輸液時,我推著瀝川到樓下花園去散步,曬曬太陽。

    每天我和小穆都會在床邊幫助瀝川活動關節。依照護士的指點,認
真地活動他的胳膊和腿。瀝川一直拒絕讓我幹這些事,我不理他,他沒
辦法,眉頭就一直皺著,滿心的不情願。之後,他又堅持獨自去洗手
間,被醫生勸了一頓,終究敵不過他的固執,改由小穆陪著進去。小穆
隻好將他抱上輪椅,然後將氧氣、點滴、鼻飼等儀器搬出來,掛在椅
後。等到好不易進了洗手間,沒過一秒鍾,瀝川就昏迷了。護士們趕進
來將他送回床上,一群人圍著他忙亂了好一陣子,他才蘇醒。看見我,
神態漠然,眼底裏盡是難堪和惱怒。他還是會禮貌地說話,聲音卻是虛
無飄渺的。聽了的人都知道,他不想理睬任何人。

    我心裏明白,瀝川一直拒絕我,因為他寧死也絕不願意我看到這一
切。

    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找理由去餐廳喝咖啡,讓小穆獨自護理
他。

    到了周四,瀝川忽然問我:“那個《雍正王朝》真的好看嗎?”

    除了躺著就是躺著,瀝川這十天無一事可幹,可能,就是太無聊了
吧。

    我靈機一動,說:“想看嗎?碟片就在我公寓裏。在電腦裏就能放
呀!我這就去取!咱們一起看,不懂的地方我來翻譯!”

    他用力地點頭:“想看。”

    我拿著手袋出了醫院,打出租,去了我的公寓。

    瀝川出事的第二天,房東打電話來問我,為什麽他的房子裏還有我
的行李。我連忙托René去幫我多交了兩個月的房金。回去打開行李才
想起來,那套碟子和我所有的書,已經裝箱運到昆明我姨媽那兒去了。
我隻好拿著電腦,打出租去另一條街上的電子商廈去買新的。所幸《雍
正王朝》是暢銷劇,到處都有賣。買了它,我同時還買了一些別的連續
劇,統統裝進一個大包裏,興衝衝地趕回醫院。

    打開407的門,瀝川的床是空的。

    我立即去護士值班室問瀝川的去向。她們說,可能是小穆推著他到
花園散步去了。

    我下樓去花園,花園很大,裏麵有很多人。不少病人都由家屬或護
工陪著在曬太陽。瀝川應當很顯眼,我通常一眼就能看見他。可是我找
了一大圈,沒找著。

    可能正好他們回病房,錯過了吧。

    我坐電梯趕回407,病房仍然是空的。這回護士也著急了,問我:
“病人馬上要點滴了,小穆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回?”

    另一個護士說:“會不會去了活動室?”

    康複活動室在二樓,裏麵有人打牌、下棋、看電視,是病人娛樂的
地方。可是,瀝川和我一樣,從來不愛湊熱鬧。

    我口裏雖說不會,還是和兩位護士去活動室裏找了一圈。果然不在。

    末了,她們又說:“會不會去了哪一層樓的洗手間?”

    這倒是有可能。

    也許瀝川在半路上突然想方便,即使有小穆的照顧,他也需要花很
長時間來完成。

    我們檢查了每一個廁所。仍舊沒有下落。

    意識到情況不妙,大家麵麵相覷,臉都青了。

    我們衝回到值班室查小穆的手機,發現小穆沒有手機隻有BB機。
怎麽呼叫也沒有回音。

    一個人說:“門房進出有記錄,快去門房查一下。”

    我們以第一速度衝到了住院部的門房。

    在那裏,查到了瀝川的簽名。在出門原因那一欄裏,有一行字。

    “外出十五分鍾購物。病人,王力川。護工,穆小柱。”——簡體
中文,還有一個錯別字,絕對不是瀝川的手跡。

    女護士跺跺腳,說:“購物?這兩人究竟想買什麽啊!”

    我打René的手機,響了五聲才接通。

    “小秋?”

    “René,瀝川在你這兒嗎?”

    “瀝川?怎麽可能?我在國家圖書館。”

    “瀝川不見了!”

    “什麽?不可能!他現在根本不能走路!”

    “小穆也跟著失蹤了。”我帶著哭腔簡要地說了大致的情況。

    “你繼續找,我馬上趕過來。”

    趕過來的還有CGP的兩位老總,江浩天和張少華。

    “醫院裏找遍了,沒人。”我說,“護士組派人去附近的商場也找
過了。”

    江浩天點點頭:“小秋你先別著急。我打了電話給小穆的室友,他
說他什麽也不知道。小穆沒和他談起任何可疑的事。”

    “會不會是綁架?”René在一旁插話,急著滿頭大汗。

    “小穆的人品非常可靠,不然我也不會介紹給你。他在我家照顧我
父親,酬勞不低。在這裏照顧王先生,你們開的工資更是高於他的想
象。他不會鋌而走險。如果真是綁架,他也會留言勒索。”

    René對著手機用法語急切地說了很多話後,掛上手機,問我:
“小秋,瀝川最近有什麽不尋常的舉動?比如情緒低落、煩躁不安?
他說過什麽不尋常的話了嗎?”

    我閉上眼睛,回憶:

    ——“如果我還活著,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應我以最
快的速度move on。這個,你總不難做到吧?”

    ——“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抬起頭,呆呆地看著René,舌頭打顫:“是的。他說,他有一
次說,如果他死了,希望我答應他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又說他累
了,想休息。”

    René怔怔地看著我:“什麽時候說的?”

    “三,三天前。”

    “你答應了?”

    “我發了誓……”

    忽然間,金星亂冒,麵前的人影變得模糊起來,René一把抓住我,
吼道:“小秋!你得鎮定!如果這時還有人能找到瀝川,這個人隻可能
是你!”

    我定了定神,心跳太快,出了一身冷汗。

    看到我臉色不對,幾欲崩潰,張少華到餐廳去給我買了杯又濃又苦
的咖啡。

    René說:“Alex不可能走太遠。他基本上不能動。小穆帶著他
走,也不會很方便。他們現在,一定還在附近。”

    這個道理誰不知道?可是,這是北京啊!

    北京太大了。出門就是出租和地鐵,四通八達。飯店、旅館不計其
數。如果瀝川選擇一個地方藏起來,幾乎是不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內找
到。

    隻有江浩天最沉著:“現在我們兵分幾路。少華你去報警。看看警
方可不可幫忙查找各個旅館近一個小時內的登記情況。我和王先生的秘
書小薇分頭給王先生認識的所有客戶及往來友人打電話,尋問線索。小
秋和René,你們回憶一下,按照王先生的生活習慣,他在北京還有什
麽熟人和朋友、有什麽地方他最有可能去。此外,清理一下他的衣物。
他帶走了些什麽。錢包帶了嗎?手機帶了嗎?護照帶了嗎?”

    我聽罷直奔瀝川的病房,到衣櫃裏一找。果然,瀝川帶走了他的一
個包,裏麵有他的護照、錢包和手機。

    那麽,我猜對了。瀝川是故意要走的了。

    我呆呆地看著點滴架上吊著的藥液,舊的一瓶點完了,新的一瓶還
沒開始。中間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同時,護士換班。

    他支開了我。我真傻,不知是計,還在商場裏挑了半天,想多給他
買些影碟。

    我立即給龍璟花園打電話。保安說,沒見到過瀝川。瀝川從龍璟搬
走已經好幾年了。我不相信,請求他親自到最頂層去查看。他帶著手機
上去,查了第五十層,又查了第四十九層,都說沒有。

    我給紀桓打電話,問他是否最近和瀝川聯係過。他說一個月前倒是
和他一起在狼歡喝過一次茶。最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從電話本上查到了江橫溪和葉季連的號碼,那個開畫廊的夫婦。
他們是我唯一知道的除了紀桓之外,瀝川在北京的熟人。找電話一一詢
問。他們都說有好幾年沒見到瀝川了。他們倆實際上是霽川的朋友。

    René不怎麽會說中文,著急起來錯得更多,他隻好在一邊看我打
電話。

    一小時之後,張少華打電話過來,說他找公安局的朋友查了,附近
五公裏以內的所有旅館都沒有一個叫王瀝川或者穆小柱的客人前來登記。

    過了一會兒,瀝川的主治醫生龔啟弦亦聞訊而來,René跟他說了
發生的事。他問:“龔醫生,您看以Alex目前的情況,如果他不治療,
不打點滴,不輸血,不進行鼻飼,可以維持多久?”

    龔啟弦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你們最好今天就找到他。以瀝川的
情況,絕對挺不過三天。他自己的病就不用說了,吞咽還成問題。不能
吃飯、也不能喝水。你說說看,一個人不能喝水,能挺幾天?”

    我頹然坐倒。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江浩天過來說,查了瀝川留給小薇的通訊錄,沒有任何有用的消息。
瀝川有五年不在北京,回來的時候一直生著病,幾乎沒跟什麽人聯係
過。為防遺漏,他們連很關係很遠的、平時不怎麽和CGP聯絡的客戶都
問過了。

    忽然想起了什麽,我問René:“瀝川有沒有可能跟蘇黎世的家人
打電話?”

    René搖頭:“我讓霽川側麵地詢問過了,都沒有。他父親目前在
香港,心髒不大好。爺爺奶奶的身體這幾年也不行,我們還不敢通知他
們。霽川明早到北京。”

    我拿了手機,開著René租來的車,在北京城的大街上亂逛。

    我去了一切曾經和瀝川一起走過的地方:我們一起散步的公園、買
菜的商場、喜歡去的咖啡館、電影院、餐廳、及圖書城。沒有他的影子。
瀝川坐著輪椅,而且還有人推著,如果他真的在這些地方出現,很容易
被我找到。

    夜晚悄悄來臨。仍然沒有任何進展。瀝川也根本沒有回醫院。

    我加滿汽油,在夜色中,一趟一趟地在大街小巷上彷徨。

    我找到了小穆在北京的住處。他的室友讓我查看了他的臥室。小穆
很愛幹淨,臥室整整齊齊,生活非常節儉。室友說他挺能幹,就是家裏
窮,高中沒畢業。他的家在陝西的一個偏遠農村、有一個妹妹務農。媽
媽改嫁了。父親重病在床,由他妹妹照顧著。巨大的醫藥費像個無底洞,
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很需要錢,馬不停蹄地工作著。

    顯然,小穆也是有準備的。他的房間裏沒有留下任何通訊錄或地址,
連垃圾桶都是空的。早上,他一如既往地去醫院上班,就再也沒回家。

    出了小穆住處,我開車繼續在大街上轉。直到淩晨,回到醫院,發
現江浩天、張少華、René和龔先生都在那裏等著我。

    大家互相看了看,又互相搖了搖頭。

    沒有新的消息,隻有更多的絕望。

    龔先生說:“我托人查了北京所有醫院的急診室,沒有瀝川的下落。”

    René苦笑:“瀝川如果決定離開醫院,就不會再進任何急診室了。”

    上午十點,霽川到了。

    他從羅馬趕過來,隻帶了一個隨身的小包,一臉的疲憊和憔悴。

    霽川與瀝川相貌很相似,可從沒有像今天這麽相似過。以至於一眼
看見他,一直保持鎮定的我立即淚流滿麵、痛哭失聲。

    他過來擁抱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小秋,別放棄。就算傾其所
有,我們也要找到瀝川!”

    大家繼續商量。

    霽川說,他打電話去銀行查了瀝川的信用卡和銀行卡。在離開醫院
不久,瀝川在北京的幾個提款機裏取出了大量的現金。顯然他不想讓人
知道他的去向。如果直接用信用卡消費,很快就會被查出來。

    雖然毫無線索,我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猜測和新一輪的搜索。大家
兵分四路,尋找各種可能性,一直忙碌到晚上,仍是一無所獲。

    回到醫院碰頭,人人麵色沉重。

    就在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陳東村。

    我不知道陳東村與瀝川是什麽關係,可是瀝川讓他經手自己的房產
和支票,顯見是非常信任的。瀝川時時提醒我不要每月再交錢給他,顯
然,這個陳律師和他保持著相當穩定的聯係。我一直以為瀝川認識陳東
村是因為他的事務所與CGP有業務關係,相信江浩天早已打電話問過他
了。

    當我問起江浩天是否打過電話時,他卻微微一愣,說他從來沒聽說
過這個人,也從來沒聽瀝川提起過。CGP和陳東村沒有任何業務關係。

    我立即撥通了陳東村的手機。

    “你好。”

    “陳先生,我是謝小秋。”

    “啊,小秋,怎麽樣?好久不見。”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

    “是這樣,您最近和瀝川有聯係嗎?”

    “有啊,昨天他還給我打過電話呢。”

    我的心咚咚直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他給你打過電話?”

    “是啊。我一直以為他在瑞士,想不到他在北京。”

    “打電話找你什麽事?”

    “他讓我幫他訂一趟商務專機。”

    “商務專機?去哪裏?”

    “他說有個緊急的業務,要在一兩個小時之內趕去昆明。”

    “你……你幫他辦了?”

    “不是很好辦,不過,我有個朋友專幹這個的,瀝川又出了很好的
價錢,所以很快就談妥了。支票都是從我這兒出的。怎麽,出什麽事了
嗎?”

    “瀝川是癌症病人,最近搶救過一次,幾乎病危。他昨天從醫院失
蹤了。”

    “我的天!他不會是……”

    “請你告訴我你那位朋友的電話。我要向他打聽瀝川的下落。”

    從話筒裏聽到我的問答,大家的臉上均現喜色。

    陳東村立即告訴了我他的朋友老蔡的手機。打電話去問時,那位蔡
先生說,瀝川和小穆的確是坐商務包機去了昆明。瀝川看上去病得不輕,
在飛機上一個字也沒說,什麽也沒吃。一切交接均由小穆代理。他們下
了飛機就不知道去了哪裏。

    霽川奪過話筒問道:“老蔡,你的包機能馬上再去一趟昆明嗎?價
錢你說了算。”

    早上七點,我們一行人到了昆明。

    已是立秋天氣,初晨的薄霧中帶著一絲寒氣。

    昆明雖然比北京小,可也是大城市,有六百萬人口。

    霽川和René則更加茫然。他們從沒來過昆明。在機場他們雙雙問
我:“小秋,你說,瀝川會去哪裏?”

    我想了想,說:“個舊。”

    瀝川是個浪漫的人,曾多次問起我的家鄉,問起我小時候的生活。
他說,他來過個舊,去過我的高中,從我家門口路過,可惜沒有機會拜
訪我的家、認識我的父親和弟弟。為此,他特地複製了很多張我小時候
的照片和家人的合影。

    我想,如果他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也許就是這個吧。

    昆明距個舊有318公裏。我們租了一輛小巴,走石林高速公路轉32
6國防公路,三個半小時到達個舊。

    一路上龔先生都在搖頭。說以瀝川的身體,挺得過三個小時的飛機,
絕對挺不過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何況,地方小,醫院也小,搶救病人
很成問題。

    汽車將我們帶到金河賓館,放下行李我們就借了一本厚厚的電話簿,
查問每一家賓館和酒店,是否有一個叫王瀝川的人入住。半個小時之內,
所有大的賓館全部問遍,查無此人。我又發動舅舅替我四處打聽小一點
的旅店。

    懷疑瀝川會借住小鎮上的私人房屋,我和霽川在我家附近的街道上
一家一家地敲門詢問。

    沒有消息。

    我隻好又帶他去了南池高中的那條街,一家一家地打聽。

    也沒有結果。

    一趟趟地敲門問下來,就已經到了黃昏。雖然瀝川極不可能坐長途
客運,我還是去了長途客運站,一個一個地問司機有否看見像瀝川那樣
的人乘車。

    大家都說沒有。

    晚上,龔先生帶我去了附近醫院的急診室,看看小穆有否良心發現,
送瀝川去醫院。

    沒有。

    大家心急如焚,不敢看龔先生的臉。他的臉越來越陰沉。

    瀝川失蹤兩天半了。我想,龔先生已在懷疑他可能不在人世了。

    夜裏,除了我和霽川,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地睡著了。

    我獨自在街上徜徉,霽川不放心,一直緊緊地跟著我。

    大街上,走來走去的隻有我們兩個孤獨的身影。

    “唉。就算瀝川真的來了個舊,這個時候,他也不會在大街上逛。
”霽川拍了拍我的肩,“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吧,積蓄力量,明天繼續
尋找。”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那麽肯定瀝川會來個舊。

    也許我根本就錯了。

    我試圖想起點什麽,可是大腦已經麻木,不能思考了。

    我像一個幽靈灰溜溜地在夜半的街頭遊蕩。淩晨四點,霽川強行將
我拉回賓館。我倒在床上,半夢半醒,直到天亮。

    我以為,像章回小說寫的那樣,瀝川會托夢來見我。

    瀝川沒有出現。

    醒來我暗自慶幸。這至少說明,瀝川還沒有變成鬼。

    早上七點,大家在餐廳裏碰頭。江浩天提議報警,然後在報紙和電
視台播放尋人廣告。雖然知道這樣做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但目前沒有
別的法子。我們分頭去了公安局、當地報社及電視台。霽川甚至提出巨
額懸賞,給任何一個通報重要線索的人。

    中午大家再次到餐廳碰頭,仍舊一無所獲。

    我頭痛欲裂,獨自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在大門口猛抽。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謝大俠!”

    叫我外號的人,隻可能是我的高中同學。我一回頭,看見了齊濤。
高二七班的體育委員,也有六七年沒見了。他沒考上大學,留在個舊做
服裝生意。

    “嗨!”我沒精打彩地打了一個招呼。

    “怎麽抽起煙來了?”他大吃一驚,“三好學生也抽煙?”

    這個時候,我哪有心情開玩笑?便隨口問一了句:“你怎麽在這裏?”

    “我陪朋友來吃飯。小冬好嗎?你家人好嗎?”大概是隨意寒暄,
他忽然意識到我父母已經去世,連忙改口,“你姨媽好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天沒說話。

    “你怎麽啦?大白天跟見了鬼似的。也不是見鬼,我看你跟鬼差不
多。”他還像以前那樣跟我打趣。

    我撥腿就跑,去敲霽川的房間。

    霽川和René正在低聲說話,見是我,齊聲問:“有消息?”

    我顫聲道:“瀝川……他在昆明。翠湖賓館。”

    “你確信?”

    “百分之九十。”

    我們以飛快的速度趕到昆明,直奔翠湖賓館。到了服務台,說明來
意,給工作人員看了醫院開出的證明。工作人員說,最近客人比較多,
賓館非常忙碌,但表示一定配合我們尋找。

    我直截了當地說:“請先查709號房間。”

    服務員在電腦裏打了幾個字,立即抬頭:“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
是外國護照:L.C. Wong.”

    龔先生馬上打醫院的急救電話,我們拿過備用鑰匙就衝進了電梯。

    樓道靜悄悄地。七樓是昂貴的套房區,住的人不多。

    龔先生在電梯裏叮囑我們,要安靜地進入房間,不能引起病人的驚
慌。他說瀝川的血小板太低,又有肺部感染,他會咳嗽,咳嗽會導致胸
腔出血。出血占據了肺部,肺部無法張開,極有可能出現呼吸衰竭。

    轉過一道走廊,霍然看見709號房間的門口靜靜地站著小穆。

    大家看著他,很憤怒,卻都不敢動氣。

    他的神情非常肅穆,我的脊背一陣發寒。渾身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隻覺得雙腿有千斤重,半天挪不動步子。驀然間,手臂被人一挽,霽川
半扶半抱地將我拉到小穆的麵前。

    “小穆,瀝川他……還好嗎?”我柔聲地問,生怕驚嚇了他。

    “我想,”他安靜地看了一眼大家,“他是在彌留之際了。他讓我
出來,在外麵等他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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