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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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瀝川往事(二十四)

(2021-08-05 07:10:36) 下一個
 
  我抽出電子鑰匙,輕輕地打開門。

  六年前,我在這間房裏照顧過瀝川,至今還記得枕頭和被套的顏色。
一切還是那樣熟悉。

    瀝川靜靜地躺在床的中央,蓋著一張淺綠色的毯子。小穆將他擦
洗得很幹淨,他的臉毫無生氣,雙目微合,又沒有完全閉上。仿佛無
力睜開,卻又要透過一條縫隙,再看一眼這個世界。

    一縷陽光照在他的額頭上,蒼白的肌膚幾乎是聖潔的。他的嘴角
殘留著一絲微笑,仿佛陷入在某個美好的回憶之中。

    瀝川還是那麽美,那麽英俊,哪怕是在他最後的時刻。

    我在他床前跪下來,拉著他的手,一連叫了幾聲“瀝川”,他都
沒有反應。

    我不禁失聲哭泣。

    龔先生聽了聽他的呼吸,又按了按他頸上的脈博。他掀開毯子,
我看見瀝川的身上有一片一片皮下出血導致的淤青。

    “瀝川,是我,小秋!”我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著,
手迅速被淚水打濕了,“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龔先生把我拉到一邊,拍了拍我的肩,半是安慰半是警告:“他命
懸一線,已失去了抗爭的意誌。這個時候,你要盡量鼓勵他。”

    我含淚點頭。

    “他最想聽什麽,你就說什麽。讓他高興、讓他放心。”

    我將嘴輕輕地湊到他的耳邊,柔聲地呼喚:“瀝川,我在這兒!你
別離開我……我求你別離開我……我再也不逼你啦!你放心,等你好些
了,我馬上就move on。我會離開北京,我會去別的城市,我不會
給你打電話,也不會再來找你啦。這一次是真話,我說到做到,再也
不變卦了!你答應我,一定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那一刻,我覺得,我的話他聽進去了。

    因為他的眼皮終於輕輕地動了一下。

    搶救病人的平車進來了。

    隨行的醫生說:“救護車就在樓下,醫院那邊已經按您的要求準
備好了。病人情況如何?”

    “嚴重脫水、低血容性休克、呼衰。我懷疑還可能有血胸和急性
腎衰。到醫院後立即拍胸片、抽血。先給他500毫升生理鹽水擴容。
請通知醫院準備全紅細胞和血小板各四個單位。我得現場插管,準備
好呼吸氣囊手動通氣。”龔大夫果然是名醫風範,臨危不亂、井井有
條。隨行醫生應聲忙碌開了。

    消毒程序開始後,龔大夫讓我和霽川到門外回避。

    過了一會兒,門猛地開了。插著氣管的瀝川被醫務人員推入電梯,
救護車風馳電掣般衝向醫院。我和霽川、René以及江、張兩位老總
緊隨而至。

    瀝川這回,在ICU裏待了整整十七天。龔大夫說得不錯,由於凝
血功能障礙,肺部出血,造成大量血胸,他被插了胸管。撤掉呼吸機
之後,胸管還是不能拆除,一直插著,每天都有粉紅的血從管子裏流
出來,呼吸時痛得渾身打顫。越是如此,醫生反而越要鼓勵他咳嗽、
深呼吸,以便盡早排出肺內痰液和血塊。見瀝川如此痛楚不堪,我請
求醫生給他注射嗎啡或者杜冷丁。醫生說這些止痛藥都會抑製呼吸,
不能用。

    那段日子,連我的頭發也稀疏了。每次握著瀝川的手都能感到他
的痛,身子痙攣著,冷汗濕遍全身。連一旁的我都跟著發起抖來。

    蘇醒之後,瀝川不和任何人說話,包括我在內,仿佛意識已離他
而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昏睡,很痛的時候會醒,誰叫他都不理睬。

    沉睡的時候他會拉著我的手。任何時候都緊緊地拉著,仿佛那是自
己的手。如果輕輕用十指撫摸他的頭,他會睡得很快,好像嬰兒一樣。

    一個月之後,瀝川略有好轉,霽川堅持要送他回蘇黎世治療和療
養,畢竟那裏的醫生更加熟悉他的病情。臨行前,龔先生坦白地告訴
我,兩次搶救,瀝川的身體已垮掉了大半,健康正在迅速惡化。如果
不及時進行骨髓移植,前景非常不樂觀。

    瀝川去蘇黎世時我沒跟他告別。霽川請求我陪他們一起去,我也沒
答應。

    我履行自己的諾言。Move on。

    事實證明,我不在的時候更利於瀝川養病。他一連為我三次病危,
我不能再讓這種情況發生了。

    我回北京繼續拖運行李,到昆明找了一個小的翻譯公司,繼續幹我
的本行。

    一切終於煙消雲散了。

    我感到幸福,也深深感謝上蒼。

    畢竟,我所愛的人還活著。
 
 
 
    三年過去了。

    我所工作的秋水翻譯社在一個商住樓的第二層。一共有十個正式員
工,其餘全是臨時合同製。我的工資隻有在北京時的一半,據說,在昆
明還算是高的。我在單位附近的一個小區租了一套公寓。一室一廳,挺
大,房租不算太便宜,也不算太貴。

    瀝川回瑞士後,我決定把對他的愛心轉移到支持祖國的殘疾人和癌
症病人的事業上。每月一發工資,我捐五百塊給殘疾人基金會,五百塊
給癌症基金會,完全匿名。所以雖然我算是高收入,我的生活遠離奢
侈,過得馬馬虎虎。翻譯社的福利遠遠不能與九通或者CGP相比,工作
的強度卻不相上下。中午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有時吃盒飯,有時吃方便
麵,很少去餐館,盡量節省。

    大約是方便麵吃太多了,加上工作忙碌、生活無規律,我的胃大出
血過一次,住了十二天的醫院。小冬在醫學院讀博士,聞訊回來看我,
照顧了我五天,被我趕回了廣東。

    我信守諾言,從沒主動給瀝川打過電話。瀝川倒是偶爾會打電話給
我,有時候是Email,基本上兩三個月一次吧。過生日,他會寄巧克力
餅幹。逢年過節也會專程來電問候。總之,大家還是朋友。

    他不大談自己的情況,大約時好時壞。

    去瑞士後的第二年,瀝川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配型,便立即去美國做
了骨髓移植。結果弄出了一大堆並發症,有整整七個月沒來電話。後來
我問他情況如何,他說好些了,但不是很穩定。病了那麽久,他已變得
不怎麽相信自己的身體。再好的時候都會突然壞下來。除了配合治療,
也不能指望太多。

    瀝川就像我手中的一個氣球,哪怕已飛到雲端,哪怕已遠得看不清
顏色,輕輕一拽,還在那裏。我和他之間,可以變得很冷,也可以變得
很熱,也可以變得不冷不熱,但那一根線,永遠也扯不斷。

    偶爾他也會老調重彈:“你呢?move on了沒有?有沒有新的男
朋友?”

    我輕描淡寫地把問題擋回去:“既然答應了你move on,自然會
信守諾言啦。你問那麽多幹什麽?我才不會告訴你,給你快感呢。”

    愛這樣一個人,愛了十年。自己的心,被推下懸崖兩次。隻想後半
生平平靜靜,“愛”這個字,再也不要提了。

    單身挺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這一年的生日我是在醫院裏度過的。小冬給我買了一個大蛋糕,我
們吃了一小半,剩下的與病友們一起分了。

    說來好笑,小冬來醫院看我時,對我的現狀挺不滿意。第二天就出
門買了幾件時尚的衣服送給我:“姐,你二十七歲就穿二十七歲的衣
服,好不好?不要看上去好像三十七歲的樣子。還有,頭發也弄一下
啦。不要是雞窩短發了,半男不女的。那個,煙也抽得太凶了,下個決
心戒了吧。”

    這就是親人。親人很可愛,也很嘮叨。小冬還加上一條,霸道。自
己窮得要命,還非要塞給我兩千塊錢。做的粥巨難吃,我還得強笑著吃
了。住了五天,我隻想他快點走。

    出了院回家,收到瀝川的一大堆留言。

    有一條說:“小秋,生日快樂!給你寄了禮物,收到了嗎?希望你
喜歡。”

    又有一條說:“小秋,你出差了?為什麽一連七天沒人接電話?連
Email也不回?”

    我的留言機隻能錄二十條留言,一下子全占滿了。

    畢竟是病人,還是沉不住氣啊。我苦笑著把留言全刪掉了。

    出院之後的第一天我就去上了班。我在英文部,工作非常積極。翻
譯社的很多工作都是計件的,譯得越多,年終獎也越多,所以我努力掙
錢。

    忙了一整天,我騎自行車回家。外麵下著雨,樓道裏很黑,我看見
裏麵有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身影十分熟悉。

    “Hi,小秋。”

    我嚇了一跳,拍了拍手,聲控燈亮了,打量他。

    瀝川還是那麽迷人。下巴刮得光光的,有點瘦,不過比離開昆明時
要結實得多,氣色也好得多。他拄著雙拐,身邊放著一個中號的行李
箱。

    我呆呆地看著他,似真似幻,覺得大腦有點木。他向我笑了笑,我
又有點迷失。

    瀝川離開我後,我的生活過得很亂,而且,似乎退回到了原始狀
態。

    見我一直愣著不說話,瀝川說:“對不起,事先沒通知你。我找不
到你,以為你出了事,打電話到翻譯社,他們說你胃出血住院了。”

    “哦。已經好了。”我說。

    “什麽時候出的院?”

    “昨天。”

    “出了院你就上班?上一整天?”

    “嗯。”

    雨衣還在滴滴噠噠地往下落水。

    “把雨衣脫了吧。”他輕聲地說,接著便幫我把雨衣從頭頂揭了下
來。

    聲控的燈又黑了,我不得不跺跺腳。

    我的樣子有些狼狽,頭發剪得很短,亂蓬蓬的。瀝川凝視著我,
說:“怎麽,不打算請我進去嗎?”

    “當然,”我說,“等等,我得先找鑰匙。”

    鑰匙放在挎包裏,怎麽摸也摸不著。心一煩,我蹲在地上,將小包
一倒,倒出一大堆零碎:錢包、硬幣、口紅、潤唇膏、餐巾紙、小紙
條、衛生巾、半包話梅、口香糖、半包煙、打火機、小鏡子、一瓶礦泉
水、兩隻圓珠筆、一隻鉛筆、手機……剛要找,燈又黑了。這回是瀝川
拍手,把燈弄亮。

    找到鑰匙開了門,我打開客廳的燈。

    “請進。”

    瀝川拖著行李箱進來,站在房子的正中間,四下一看,深深地吸了
一口氣。

    是這樣,我的房間基本上是一兩個月才收拾一次。地上、桌上、書
架上,有很多的灰塵。為了防止被人立即看出來,我一般都買灰色的家
具。沙發上攤著幾件髒衣服、地板好久沒拖了,有幾隻不成對的拖鞋,
還有一隻髒襪子。

    我用手往沙發上一扒,將髒衣服扒到兩邊,留出一個空檔,對瀝川
說:“請坐。”

    瀝川沒有坐。我突然想起瀝川以前說過,他的骨癌若是複發,很可
能會被再次截肢,不禁問道:“瀝川,你的這條腿……是真的嗎?”

    他搖搖頭:“不是真的。”

    “還剩下多少?”我大驚失色,連忙跑過去摸。

    “開你的玩笑啦。”他摸摸我的頭,“當然是真的。我還沒那麽倒
黴吧。”

    我鬆了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板上。

    “小秋,屋子太亂了,我得替你收拾收拾。拖把在哪裏?抹布在哪
裏?”他一把拉起我,讓我到沙發上坐下來。

    “廚房。”

    他進了廚房,又迅速退了出來,差點尖叫:“小秋,廚房裏有蟑
螂。”

    “你怕呀?”

    “有殺蟲劑嗎?”

    “沒。”

    然後我就聽見辟辟啪啪的聲音:“那就隻好用人工了。”

    瀝川在德語區長大,生活習慣裏有很強的德國作派,極愛整潔。他
整理客廳,花掉一個小時,用軟布擦掉了每個角落的灰塵。地板拖了三
趟,我怕他滑倒,要幫忙,他不讓。衣服分類扔進兩個洗衣籃。

    他拿拖把時,從裏麵爬出兩隻蟑螂。被他用手杖拍死了。

    “那我幹什麽?”

    他扔給我一個遙控器:“看電視。”

    他去收拾廚房,洗了我吃早飯忘記涮的碗。廚房雖然小,可是比較
髒,他花了兩個小時才弄得徹底幹淨了。

    “小秋,每次炒完菜,鍋底也要洗,不然就是黑的。”

    我昏,鍋底從來就是黑的,人家還要鍋灰呢。懶得和他理論,反正
他也住不了幾天,一切還會還原的。就胡亂地答應:“好的好的。”

    過了好久還沒見他從廚房裏出來,我問:“你幹嘛呢?這麽久還不
出來?”

    “洗瓷磚,瓷磚不夠白。”

    “這可是苦活,不過造福人類,您慢慢幹。”

    他用刀子刮、鋼刷刷。累得慘慘的。

    最後,好像幹完了,他又問:“你吃飯了嗎?”

    “沒吃,你呢?”

    “也沒有。我在外麵等了你好久。”

    “哦。那你訂了賓館了嗎?”

    “能住這兒嗎?”

    “什麽?”我跳起來了,衝到廚房對他吼,“王瀝川,我的地方,
你想來就來、想住就住啊!”

    “幹嘛這樣凶嘛?”他說:“我問你,上次你去蘇黎世,我讓你住
哪兒了?禮尚往來,對不對?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的病還沒好,我來這
裏,隻是想照顧你一段時間。”

    “關你什麽事?我讓你照顧了嗎?”我繼續大呼小叫,“我的病早
好了!”

    “犯得著生那麽大的氣嗎?”他按住我的肩,“瞧你,還說病好
了。一動氣,臉都白了,一點顏色都沒了。坐下來,坐下來。”

    我氣乎乎地坐下來,他繼續說:“以前都是你照顧我。上次你骨
折,那個博士天天守著你,也沒輪到我。這回總該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罷了,一提這個我更來氣:“你怎麽知道我沒別的男
人?”

    他怔了怔,知道是詐,又笑了:“給翻譯社打電話,是你的同事接
的。她說你挺困難的,到現在也沒一個男朋友。病了沒人照顧你。你弟
弟來了幾天就走了。”

    我氣憤地說:“鬧心,是誰這麽八卦呀?這人怎麽什麽都告訴你
呀?”

    坦白地說,我沒料到我會這麽快就步入剩女的行列。翻譯社裏除了
老總之外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大家都叫我“秋姐”。聽起來像是對業務
尖子的一種尊稱,我老覺得背後有點嘲諷的意味。其實我來昆明有一個
重要的原因就是逃避艾鬆。他從加州回來,給我打過好多次電話。還謊
稱開會,親自到昆明來看我。見我長期不積極、不表態,這才沒有了下
文。

    “我說我是你在海外的叔叔。你父母雙亡,所以我是你重要的長
輩。何況,衛生間裏的半盒安全套還是蘇黎世的牌子。都過三年了,你
也不扔了。”

    “我留著當橡膠手套用。洗髒東西的時候,一隻手指戴一隻。”

    他大笑,咣當一聲,打破了一個杯子。

    “Oops!”

    做完了客廳和廚房的清潔,屋子的幹淨程度已可以與五星級賓館媲
美了。

    中午太忙了,我沒來得及吃飯,等到覺得餓時,已經是四點鍾了。
我跑到翻譯社對麵那條街上,買了一份盒飯吃了。好菜都給人家挑完
了,就剩下豬耳朵雞塊什麽的,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到現在還燒心。

    衛生間是屋子裏最幹淨的地方,因為我個人在這方麵也比較挑剔。
瀝川在裏麵隻清理不到十分鍾。他出來問我:“冰箱裏有菜嗎?我餓
了,要做飯了。”

    “沒菜。有方便麵,各種牌子的。韓國味道的都有。”

    他剛要接話,忽然聽見敲門聲。

    我們一起打開門,是對門家的關奶奶。關奶奶六十多歲吧,和兒子
孫女住在一起。我們鄰居關係挺好。她手裏提著一個大碗,看見瀝川,
有點吃驚。

    “關奶奶!”

    “哎小秋,住院剛回來啊?”

    “是啊。”

    “聽說是胃出血,沒事了吧?”

    “沒事了,謝謝您還惦記著。”

    “胃不好得養著,別亂吃東西。你們年輕人就知道工作,不注意身
體哪行啊。我給你熬了一碗肉粥,裏麵有打碎了的青菜,你先吃幾天
粥,等胃好些了再吃米飯。呃——這位是?”

    我不知道應當怎麽介紹瀝川,就說:“嗯……這位大哥姓王,是我
請的鍾點工。來幫我做清潔的。”

    “哦哦,王同誌,麻煩你啦。”

    我們寒暄了幾句,我接過粥,謝過,回到屋裏,分了瀝川一碗,一
下子就喝光了。

    奶奶的粥真香啊。

    瀝川看著我享受的樣子,苦笑著問:“你是不是老是蹭對麵人家的
飯吃?”

    “嗯……給她孫女輔導過幾次英文,次數不多。遠遠比不上蹭飯的
次數。”

    吃完了,瀝川去洗碗,我傻傻地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無厘頭的綜藝
節目,看得我直打嗬欠。

    我覺得,這麽些年後再見瀝川,我沒有激動、沒有興奮,已經木訥
了。

    “我幫你洗個澡吧。”瀝川說。

    我被他帶進浴室,我看著他,歎了一口氣,說:“浴缸裏很滑,你
小心點。”

    “那你扶著我。”

    我用手輕輕地圈住了他,將頭貼在他的胸口上。他仍著戴著我送給
他的那個辟邪,玉色更加潤澤。我將辟邪咬在口裏,鹹的。

    瀝川仔細地替我洗頭發,洗了一遍又一遍,又替我洗耳朵背後。

    “有多少天沒洗了?”他問我。

    “不記得了。”我繼續打嗬欠。

    “累了?”

    “嗯。”

    “早點睡吧。”

    我們來到臥室,被子沒疊,還是早上起來時的樣子。瀝川坐上去,
很快就把我拉出來:“床上不幹淨。”

    “不會吧,昨天還收拾了的。”

    “上麵有餅幹屑和土豆片。”

    他去找床單。

    “要不把被套和枕套也全換了吧。”我指給他地方。

    真是公子哥兒,怎麽這麽難伺候啊。

    他果然全部換了一套白白的床單,這下幹淨了。

    我鑽到被子裏,瀝川緊緊地抱著我,吻我的臉。我呆滯地看著他,
不為所動。

    過了一會兒,我說:“瀝川,我要睡了。”

    他溫柔地撫摸著我,輕輕地說:“小秋……你不會連這個也不會了
吧?”

    “不會了。跟著你這麽些年,我的智商變得跟果蠅一樣了。”

    夜半,瀝川在我懷裏哭了,說:“對不起,小秋,我錯了。我耽誤
你太多年了。”

    翌日醒來,瀝川已經起床了。他去買了早飯。

    他說他自己得過一會兒才能吃東西。他仍然要吃那個增強骨質的
藥。

    我八點半上班,他一直送我到單位的門口,然後,交給我一個小
包,裏麵有幾個盒子:“你的Lunch。”

    我接過來,問:“冰箱裏沒有菜,你怎麽做的?”

    “菜市很早就開門了,我出去買了菜,還問了隔壁的奶奶怎麽做那
個粥。希望你喜歡。”

    “謝謝哦。”

    我去上班,瀝川回家,他說他要繼續做清潔。我有點想問他究竟會
在這裏待多久,不過,瀝川一向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問也是白問,
也就不問了。

    中午瀝川打電話來問我:“Lunch吃了嗎?”

    “吃了,早吃了。”

    “你熱了沒?”

    “沒熱,需要熱嗎?”

    “怎麽不需要熱?你真是果蠅啊。”他在那邊生氣,把電話掛了。

    中午吃飯我打開幾個飯盒,同事們都震驚了。兩菜一粥、一葷一
素,還有水果沙拉和點心。我對瀝川的手藝實在有點吃驚了。

    五點半下班和同事們一起出來,瀝川就在門口等著我。

    他和我的同事握手,介紹自己,半開玩笑:“您好,我是王瀝川,
是謝小姐的鍾點工。負責清潔、做飯和接送。”

    我窘到了。因為瀝川西裝革履、打扮光鮮,往那裏一站,大家都以
為今天這裏有人要拍電影。

    瀝川開車接我回家,晚飯已經擺到桌上了。三菜一湯,我仍然得喝
稀飯。

    “你看,這樣,生活是不是就有規律了?”

    “是的。”我趕緊點頭。

    吃完飯,他牽著我的手出去散步,說:“你的腿為什麽還是有點跛
呢。”

    我腿上的鋼板,過了一年才拆掉,醫生說愈合得不錯。我仍然喜歡
體育,每天堅持騎車上下班。

    “我不覺得啊。也沒人跟我說啊。”

    “真的有一點兒,一丁點兒。”

    “那就是殘疾了。”

    “我帶你去瑞士動手術。”

    “我哪兒也不去。”

    回到屋裏,他拿著一個小籃子,上麵盛著巧克力和一大包他做的餅
幹,拉著我,去敲對麵家的門。

    他將碗還給關奶奶,遞給她那籃子禮物,又送了兩個紅包,鄭重地
謝她,又說:“奶奶,我不在的時候,小秋多虧您照顧了。這是給您孫
女的一點見麵禮,請收下。”

    “哎喲,您太客氣了。用不著兩個紅包,我其實隻有一個孫女。”

    “另一個紅包是給您的,不成敬意,買幾件衣服穿吧。”

    奶奶歡天喜地收了,末了,還問:“王先生,你這一身打扮挺富貴
的,你不是鍾點工吧?”

    “我是的。”

    “那你一個小時要多少錢啊?”

    “我……義務的。”

    奶奶終於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了,笑了,說:“小秋真有福氣啊。”

    “不是她有福氣,是我有福氣。”瀝川微笑地更正。

    我們攜手回屋,瀝川遞給我一張紙。

    我一看,上麵有十道數學題。

    “給你十分鍾,能做完嗎?”

    “幹嘛呀,數學我全忘光了。”

    “你可是個舊市的高考冠軍呢。”

    “好吧。”

    他按表,我拿筆,五分鍾就做完了。瀝川溜了一眼答案,說:“智
商沒問題,不知道哪裏出錯了。你怎麽就看著有點傻傻的呢。”

    我拿遙控器,點開TV,繼續看電視。

    瀝川抱著我,我就窩在他懷裏看言情劇,大把大把的流淚。晚上,
我們早早上床,瀝川款款地待我,我們恢複了以往的甜蜜。

    戲弄了一半,床底下忽然傳來細細簌簌的響動,瀝川對著天花板歎
氣:“小秋,這裏除了蟑螂,還有老鼠?”

    “嗯,有兩隻,估計是夫妻。我還拿餅幹喂過他們呢。奇怪,今天
怎麽隻聽見了一隻的動靜呢?”

    “糟糕。”瀝川趕緊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你抓了一隻?殺了?”

    “白天的時候……”某人不敢往下說了。

    “瀝川你喪盡天良啊。床下的那隻,一定在唱歌。”

    “唱什麽歌呀?”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它唱它的,咱們繼續咱們的。”

    第二天,瀝川仍舊送我去上班,仍舊交給我一大堆飯盒。這次,每
個飯盒上都貼了紙條:

    “我是肉粥一號,請熱一分鍾。”

    “我是茄子二號,請熱四十五秒。”

    “我是紅燒魚塊三號,請熱三十秒。”

    “我是水果沙拉四號,生吃,不用熱了。”

    女同事們羨煞了。說瀝川把翻譯社當幼兒園了。

    下班瀝川來接時,她們都說:“小秋,你的家長來了。”

    據我所知,瀝川從小就是被人伺候的,從來沒伺候過別人。當瀝川
每天都這麽做時,我在想,這公子哥兒能堅持多久。

    當過了一整年,他還是天天這麽做時,我就有了一種幸福感,很華
麗的那種。

    當然,我的幸福從不長久。我對瀝川這次回來,也沒什麽指望。

    我就這麽毫無指望地和他親親熱熱地過了一年。感覺挺好。這一
年,瀝川沒有工作,一張圖也沒畫。除了替我做飯、上下班接送、陪我
散步、看電影之外,什麽也不做。

    隻是,在我狹小的公寓裏,瀝川行動不是很方便。

    終於有一天,我對他說:“瀝川,咱們不住這裏了。咱們找個大一
點的房子吧。”

    他馬上拿起了筆,說:“找什麽?我給你畫一個。要啥樣子的,你
說。”

    “大一點的。”

    “就這要求?”鬱悶了。

    “嗯。浴室裏多點安全設施。”

    “還有別的要求嗎?”

    “沒了。”

    過了兩天,瀝川設計好了一個兩層樓的白房子,各種圖樣都手繪出
來了,一樣一樣給我看。

    “太精致了吧?”我皺眉,“哪家公司願意單獨替你做這個?”

    “比如說,我自己的公司?”

    “哦……那你會累的。你身體又不好,不能忙這個。”

    “不累不累。”他樂滋滋地說。

    “不行,你還得給我做飯呢。”

    “這倒是。”他沉思,然後,到臥室去打電話,回來跟我說:“我
哥說他來找人替我蓋,條件是他和René得設計一部分房間。”

    “行啊,我沒意見。”

    “我有意見,”他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讓他們設計地下室。”

    “浪費人才呀。唉。”

    又過了三個月,瀝川還是每天做鍾點工,一日三餐,頓頓都是他掌
勺。我的家務活就隻剩下了看電視和讀小說。偶爾涮一下碗,被他說不
幹淨,他還重涮一回。

    我們的房子在一個靠山的小區裏,裏麵有很多房子,我們的是最漂
亮的一個。建好了,瀝川帶我去參觀,回來的路上他問我喜歡不,我說:

    “樓上樓上我都喜歡!花園也喜歡!”

    “最喜歡哪裏?”

    “……地下室。”

    瀝川苦著臉說:“完了,我受打擊了……我得找我哥算賬。”

    我覺得,我得安慰安慰他。

    那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我問他:“瀝川,今天是不是好天氣?”

    “是啊。”

    “今天,是不是好日子?”

    “也是。”

    “那今天,咱們去辦結婚證怎麽樣?”

    怔住,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為難地說:“……一定要結婚嗎?就這樣過不行
嗎?不是我不願意,我是怕活不長,你又成了寡——”

    “你嚴肅點。”我板著臉。

    “嗯。”

    “‘嗯’是什麽意思?”

    “‘嗯’就是說,如果你一定要結婚,我沒意見。”

    “就這麽馬虎嗎?沒有單腿下跪什麽的?”不公平啊,怎麽老是我
吃虧啊。以後他都會說了,都是我趕著要嫁給他的。

    “人家就一條腿……你同情一下嘛。”

    拖著他進了民政局。辦理結婚手續的是一位大嬸,挺和氣。

    “證件都有嗎?有照片嗎?”

    我從包裏拿出幾個本本:“這是我的戶口本、身份證。他是外國
人,這是他的護照、居留證。這是複印件,還有三張兩寸近期免冠合
影。”合影也不是近期的,十年前的。我把這些證件拿出來,有一種陰
謀的感覺。

    大嬸檢查了我們的證件,見瀝川一直不說話,問我:“他不會說中
文嗎?”

    “會的……他太激動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我挽住他的胳膊,
做親密狀。

    “他是瑞士人,我們還需要他出據一份《婚姻狀況證明》的公證,
證明他現在沒有配偶。”大嬸業務很熟悉。

    我和瀝川都傻眼了。

    “說了吧,要你別來,你偏要來。”他嚴肅地看著我,“現在,麻
煩了吧?”

    “瀝川,你不會是已經有個老婆了吧?”我抓狂了。

    “我哪裏敢?”

    他拿出手機撥號。

    “哥,我需要一個文件的公證件。《婚姻狀況證明》。

    “你說是幹什麽用的?

    “快點吧。

    “嗯,就這樣。”

    四句話交待完畢,他收線,對我說:“我哥今天去辦,晚上坐飛
機,明天到昆明。”

    “行,效率挺高。”我給了大嬸一盒瑞士巧克力:“大嬸,我們明
天再來。”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到了下午,我們手牽手,又去了民政局。瀝
川說,René和霽川都已經到了,他們會拿著《婚姻狀況證明》在民政
局等著我們。到了大門口,果然看見了他們,都穿著一本正經的禮服。
我和瀝川都隻穿著日常的衣服。

    我有點鬱悶,對瀝川說:“咱們應當穿得正式點,你說呢?”

    “用不著吧。咱們倆走到哪裏都是一對俊男靚女。”

    大家互相擁抱,René和霽川祝賀我們。我和瀝川進去辦好了結婚
證。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門口站了好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還有外國人。全都穿著一本正經的禮服。大家都用激動的眼光看著我
們。

    我回頭看瀝川,發現瀝川也怔住了。

    然後,裏麵有兩個混血模樣的高中女生,忽然齊齊地尖叫:
“Alex!小秋!We love you!”

    瀝川向她們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說:“小秋,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家
人和親戚。”

    我的腿有點哆嗦,麵前有三十多個人呢。我低聲問他:“這麽
多……都是的嗎?”

    “來了一半吧……主要的都來了。”

    “這是外公、外婆。”很慈祥的一對老爺爺和老太太,“你的圍巾
是外婆織的。外婆一共有五個孫子,她給每個孫子的媳婦都織一條圍
巾。連René都有一條。嗬嗬。”

    瀝川的外婆是法國人,抱住我說了一大堆法語,然後親個沒完。

    “這是爺爺、奶奶、和爸爸。”

    瀝川的爺爺我已經認識了,老先生嗬嗬地笑了幾聲,說:“原來安
妮就是小秋呀!完了,我一見麵就把她得罪了。沒關係,爺爺到時候好
好地陪你玩蘇黎世。你別盯著瀝川,說到玩,王家的人數我最會玩了。”瀝川的爸爸也是瘦高個子,看得出,年輕的時候也很英俊。奶奶的個子倒不高,還有點胖,一頭銀
發微微帶卷兒,樂嗬嗬的,挺幹煉。老奶奶拉著我的手不放,一個勁兒
地說:“這麽好這麽漂亮的閨女,瀝川這些年多虧了有你,瀝川真是好
福氣呀。”

    瀝川一個一個地介紹:“這是叔叔、嬸嬸、舅舅……這是我的表
妹、侄女……”

    每個人都上來祝賀我,和我擁抱。

    接著,我聽見遠處有個小夥子背著雙肩背包向我跑來:“姐!
姐!”

    啊……小冬!!

    “小冬,你怎麽來了?”

    “有人打電話到我們係辦公室,說給我買好了機票,讓我過來參加
你的婚禮。——他的中文我聽不太懂,以為就是姐夫。”

    我摸摸他的頭,說:“那個不是姐夫,是René.”

    瀝川笑著過來和他握手:“你就是小冬,我是瀝川。你姐總是提起
你,我們總算見麵了。”

    緊接著,又來了一輛出租車,裏麵下來了的四個人卻是我和瀝川都
熟悉的。

    我們連忙過去叫道:“姨媽!姨父!表姐!表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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