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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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喬生|上海是一條流經世界的江

(2022-04-25 14:08:59) 下一個
 
沈喬生 虛構與未來 2022-04-25 13:5 
上海不是一條河,上海是一條江。還不止一條江,上海頭枕長江,黃浦江從她的腹部流過,兩江匯合,在吳淞口流入大海,流向世界。
上海開埠不到200年,但是,她以驚人的速度發展,成為東方大國腰部一顆璀璨的明珠,光耀世界。多少上海人,尤其是老上海,特別喜歡回憶上海的過往,所有世俗、平凡的生活在他們癡醉的回憶中,都似蒙上紗巾一樣曼妙多姿,甚至連生爐子、倒馬桶這類粗活,都變得溫情脈脈,頗有田園風光。有的人特別青睞上海的早點,大餅油條、鹹豆漿、糍飯糕、排骨年糕、擂沙圓、生煎饅頭……他們數說起來,口內生津;有的人熱衷於民國建築和曆史,而上海則提供了充分的資源,於是,上海名人、文壇巨擘、梨園春秋、上海大亨、外國冒險家、上海大流氓等等,出現了無數虛虛實實、充滿想象力的篇章。
上海這條江流經世界,許多上海人也隨之來到世界各地,他們勞作、生存,有一天,他們發現,上海和他們居住的紐約、東京、倫敦、巴黎、羅馬、溫哥華、悉尼、馬德裏等等大城市比,上海一點都不差,某種意義上,上海更多一些難以割舍的故土情愫。
尤其是近三十年,上海矗起了無數美麗奇幻的高樓大廈,更使人浮想聯翩。有一天,我來到某幢大廈的頂樓,望出去,四周的高樓就像兒童玩的紅紅藍藍的積木,擁有這些,上海人怎麽會沒有榮耀和虛榮呢?
 
不知何年何日,也不知何人,起名叫“魔都”。
魔都就魔都吧。可是,魔都突然變得不認識了。
上海怎麽會變成這樣?有人在哀歎。
上海不是我認識的上海了!更多的人在搖頭。
不久前,我寫過一篇文章,《他們的上海,我們的上海》,細說上海人的處世的特點和長處。而現在,我也困惑了。我和上海相熟相知一輩子了,什麽時候看見她像今天這樣?
鮮亮的外表,奇幻的高樓大廈就能代表上海的文明嗎?
城市是有靈魂的,沒有靈魂的城市不能稱為城市,最多稱為寄身地。
城市的靈魂是什麽?是在人們交往最紛繁複雜的地方,卻依然有人性,有溫度。
那麽,我們的上海為什麽在某一時刻失卻人性呢?
 
我寫過一文,對上海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做點評,文章存活不足三小時。
昨天看見一個視頻,一個母親悲傷、憤懣的呼救聲。她的9歲的女兒胸前生出一個包,她帶著女兒去看病,在醫院外呆了整整一夜,視頻上,女兒穿著防護服,蓋著衣服,而她在邊上陪了一夜。而天亮之後,她又被告知,無法替她的女兒看病。她發出撕裂人心的呼喊,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女兒不能就醫,就眼睜睜看著病情發展?在場的醫生、護士沒有一個人回答她。9歲的女兒睜著一雙無辜、疑惑的眼睛。
上一篇文章,我就點評了鐵鏈鎖門,主人叫起來:“著火怎麽辦?”現在更有甚者,不少小區,高樓的出入口都築起了鐵絲網,把整幢樓的人都封在裏麵。住家自嘲說,這裏是野生動物園。
有個視頻,一個老太完全站不住了,兩個大白一個護工,三人抱頭抬腳,把老太扛起來,扛上大巴,送去隔離。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 ……
麵對種種不合理做法,許多工作人員也深懷內疚,他們對民眾說,你問我,我去問誰?我已經無數次反映上去,沒有人回答我,實在抱歉,我也沒有辦法。這是他們的哀鳴。
那麽,是在哪個環節使上海的靈魂黯淡,失去人性?是什麽突然的外力,打斷了上海人情感上的內在鏈接?
無論執行什麽天大的政策,都存在一個人性的問題,不是顯示人性的善,就是暴露人性的惡。
當年,希特勒在歐洲屠殺猶太人的時候,一艘又一艘輪船馳進上海港,船上擠滿猶太人。他們向世界呼救,隻有上海接納他們。但是,迫於德國的淫威,上海當局還是把他們圈起來,築起高牆,不讓他們外出。他們缺吃少穿,這和上海人當下麵臨的有點像。
猶太人饑餓、苦悶,這時,就有上海民眾的壯舉,不知誰領的頭,把麵包、把蔬菜,把餅幹扔過牆去,猶太人的眼睛亮了,他們饑腸轆轆的腹中有食物了。一個人,兩個人,許多人都加入這個行列。一天,兩天,持續許多天。這是上海曆史上人性燦爛的一頁。我幼年時不知道這個故事,成年後聽說,加深了我對上海的熱愛。
 
今天,我也尋找光明,在抗疫中,每一點人性的光芒和溫暖,我都會極力讚美。
然而,我不能藏起批評的鋒芒:
那種用鐵鏈強行鎖門的做法是惡劣的,現在某些地方卻變本加利,發展到用鐵網封門;那種把90多歲的老人送進方艙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那種把大人送去隔離,把2歲的孩子扔在家中也是錯的,喪失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基本的傳統美德;那種使危急病人無處看病以至貽誤病情死亡、病人跳樓等更是錯的,即使是局部現象也不能容忍,既不合理,也不合法。這不僅造成遠比新冠嚴重的次生災難,而且把我們近幾十年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法製破壞掉,重新踐踏在地!某些大白對民眾粗暴、野蠻的做法也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是少數人,也是不能接受的,它會引起人們對某些曆史罪惡行徑的多重聯想,極可能把潘多拉盒子裏的惡魔重新釋放出來!
 
有人發給我一個帖,是批評上海的,說全國人民馳援上海,他們不但不感恩,卻隻顧自己,隻是喊餓,非常自私。
不知道這是什麽邏輯?難道沒有吃食,忍饑挨餓還不能呼喊?難道有急病看不上,絕望之極從樓上跳下來,旁邊的人還不能為他呼救?難道家門無端地被鐵鏈鎖住,被鐵籠罩住,身陷恐懼,還不能求救?
坦白地說,迄今為止,上海人所做的一切,隻是在為基本的生存條件呼喊,為他們被無理剝奪的正當權利抗爭!他們是被逼得無路才發聲的。他們無畏的行為使粗暴的做法遭受了挫折,而其他城市鮮有這麽做,這就是上海的意義!
我們必須承認,上海人所有的呼救,都是生存的呼救,是最基本的訴求,是為了活著不可或缺的要求,它們是悲戚的,也是動人心魄的。然而,如果進一步問,我們的呼救隻能是最基本的請求,跪在地下,隻是為了吃,那麽,還是愧對先人的。一百多年的五四,都要引進德先生、賽先生,而我們今天隻能為饑餓呐喊,為生病求救,叫人說什麽好?
 
近來,上海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簡單講,一個無恥、投機的家夥,說被人打了,被踢了襠。滬上無數人都喜形於色,有的還為自己沒有趕上而抱恨。很快又有消息傳出,說沒有打,隻是欠揍。但聞者不覺得遺憾,還是和被踢了襠一樣普大喜奔。打和不打效果都一樣。
一個人活到這個地步,編一個虛假信息,就被人憧憬一番,喜樂一番,一定不是滋味。
這和南宋的秦檜有點像,秦檜活著沒有來西湖跪過,可是死後就有好事者來搞創作。如這家夥以後也被人造一個形象,打腫了眼睛,踢了襠,放在什麽風景地方,有點搞笑了。
所以,做人還是要檢點。
 
我時常想起我的童年和少年。
童年時候,我住在上海的福州路和湖北路的交叉口。以前,二馬路三馬路都是妓女出沒的地區。後來福州路成了書店一條路。大概在1968年,我遛躂進一家書店,一個戴眼鏡的知識分子樣的人把一大疊英文詞典放在櫃台上,裏麵有不少精裝本,硬封麵的。書店裏的收書的人翻了翻,對他說:“12元。”
那個人像被燙傷一樣,說:“還能加點伐?”書店的人冷漠地搖頭:“現在還有多少人要詞典?賣不掉的。”那戴眼鏡臉上就有難看的顏色,也許這些辭典跟他一輩子了,哪能輕易割舍,但12元錢也能維持他一段時間的生活。
他抱著書走出門口,一會又抱回來,說:“賣了吧。”
這段記憶插在我的大腦中,沒頭沒腦,但放在曆史的大背景下,不難解讀。
這地段有許多飯店,杏花樓、大鴻運、王寶和、老半齋等等。一個個名字都富有個性。我有個武斷的說法,名字沒有個性,做不出好飯店。上海從來是個講究吃的地方。醬汁肉、寧波湯團、蠔油牛肉、蔥油雞、古佬肉,是我幼時的所愛。
穿過浙江路,就是南京路了,迎麵是永安公司,隔條小馬路(我忘記名字了)西麵是我父親的華新公司,後來改名叫金橋。有段時間,我成天在這裏玩。我當然不會知道,當時上海的最高首長每天照例問的是,昨天又有多少空降部隊?
我記住了父親寫檢查時苦惱的臉,也記住他被新雅飯店的美食短暫地映紅的臉,值得慶幸的是,我的老爸終於沒有成為空降部隊。
穿過湖北路,就到人民廣場,這是上海最開闊的地方,以前是跑馬廳。後來它成為曆次革命群眾聚集的大場所。記得1967年,上海一月革命,有次我也在人民廣場上,不知怎麽會來的。滿目都是造反派的旗幟,都是大卡車,車上站滿拿著鐵棍、長矛的年輕工人。我當時是初中生,很羨慕,也搞不懂,以為是翻天覆地的偉大舉動,後來才知道是小醜做怪。
它們都是上海的曆史,是上海的一個局部。人性和非人性,人性和反人性,都在這裏反複糾纏、鬥爭。
上海是一條綿延、亙古的江,當下疫情隻是她的一個彎。
今天我不住在上海,但在我遙遠的童年時期,上海啊,你就編織了我的生命密碼,從此影響了我的一生。
 
上海是一條江。來到外灘,隔著一條黃浦江,對岸是浦東,是近四十年建起的奇幻建築,東方明珠、上海環球金融中心,上海金茂大廈是代表。浦西則是享譽中外的外灘,我去紐約的華爾街看過,兩者的風格相似。外灘大樓的外牆都是大塊花崗岩的,威嚴、結實、深沉,超過百年了,沒有絲毫陳舊的感覺,它們象征了那段曆史。和平飯店、海關大樓是它們的代表。海關大樓的鍾聲時時敲響,是上海脈搏的跳動。
陸家嘴和外灘隔江對視,是曆史和現代的對視,是前輩和當下人的對視,是文明的包容和包容的文明的對視。兩岸都在凝視著上海,凝視著黃浦江,看它流向哪裏,看她怎麽流!
想起文學一個原理:重要的不是寫什麽,而是怎麽寫。
同樣的道理,看她怎麽流!
 
黃浦江,是我的母親河。我詫異,很少聽到有上海人叫黃浦江母親河的,大概她流經的地域不廣,曆史不久,來源太多太混雜,可這就是上海,上海就是這個特點!
這條江流向世界,我們能為她做些什麽,將如何裝飾她,讓她流動的時候,載著人性,載著文明,還是載著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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