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一生平安
正文

沈喬生|朱大可印象

(2022-07-05 12:35:37) 下一個
  朱大可是一個富有詩性和個性魅力的人。這是我最初的直覺,也是我讀了他一係列文章後的結論。我們都是華東師大中文係的學生,我是七八級的,他是七九級。那是個可以彪炳曆史的時代,像所有的狗都要叫一樣,大家都在努力發聲。在那些熱鬧的聲浪中,我讀到了大可的文字,記得他的文字是孤傲有力量的,有著鮮明的質感。離開學校後我們有些交往,不算多,卻生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會在下麵講。
  今天,我之所以寫大可的印象,源於一個發現,他兒童、少年時生活的環境,竟然和我少年時活動的一個主要場合重合,這有意思!那地方在上海西區,是一個富有上海特色的高檔區,西邊是太原路,北邊是永康路,被人稱作“外國弄堂”。我一直以為那些房子是法式建築,看了大可的文章,才知道它們是西班牙建築。當我成年後回想上海時,那個地區就會像蒙太奇一樣跳出來,外國弄堂住的人,是一些特別的上海人,其中不少是蜇伏不出的人,你能看見他們的麵孔,但看不透麵孔後麵的東西;你不知道他們各自複雜的曆史,不可能輕易讀懂他們的內心。平時他們安靜地生活著,他們的麵孔隱藏在丁香樹後的窗子裏,在動亂中才被啟底,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那個地區隱藏著大魔都所有的最深刻、複雜的魔幻因子。
  而大可就是在這裏生活、成長的。他是這樣描述他的居住環境的:
  “四周的鄰居除了少數平民。大都是大資本家、高級醫生、大學教授、電影導演、少數共產黨高級幹部和外國僑民,以及一些奇怪的前朝名流的遺少,如陳獨秀的女兒陳紅一家,民國第一總統黎雹洪的長子等等。我家是個例外。”“到了文哥後期,那樓住進一個單身老太太,雇有一個保姆,深居簡出,很少與外界接觸,這就是後來在美國寫成《生死在上海》的鄭念。”
  我家離朱大可住的外國弄堂有兩條馬路,小學五年級六年級,我一直在這裏玩耍,一放學就跑來,我有幾個同學就住外國弄堂裏,我們一起玩官兵抓強盜、撐背跳、打彈子,抽賤骨頭、刮香煙牌子,玩到天黑也不願意回家。我對這裏的有磨滅不了的印象,寬敞如夢的弄堂、攀爬著爬山虎藤蔓的牆垣、混雜著夾竹桃、無花果樹的後花園,始終留在我的記憶深處,煥發出一種經久不息的陰柔的美。
  我想,這個環境給朱大可打上的烙印必定是深邃、混合的。雖然我和他的人生軌跡有很大的不同,卻感到一種神秘的精神契合。為了弄清大可後來的思想裂變,我們必須從最初開始,先看他和一個女孩的故事吧:
  我有幾本非常好玩的書,來自女同學俞欣。她是那種典型的迷你資產階級,身材纖細小巧,膚色白皙,聲音輕柔得宛如耳語,而家裏的花園卻大如操場。我們是莫逆之交。念小學一二年級時,每天她都到我的窗下叫我一起上學。她的叫聲細弱得像蚊子,但我卻能清晰地聽到。
  “老大可!”她形銷骨立地叫道。
  “來啦,老俞頭!”我在窗口吼道。
  我們那時流行互相在名字前加個“老”字。那是童年友情的偉大標誌。但她偷著親我的時候更像是我的妹妹。我喜歡她臉上的“百雀靈”護膚霜的香氣。我們差一點就成了夫妻。她好幾次對我說要和我結婚。我們好得形影不離,連小便都互相密切跟著。
  小學三年級才開學,她就塞了幾本書給我,說是她最心愛的,問我想看嗎。我歡天喜地地拿回家去了。它們是一套《安徒生童話集》和一本叫做《一千零一夜》的怪書。但還沒有來得及歸還,她就從我們班裏突然消失了。老師說她家搬走了。我為此傷心了很久。後來我才知道她父母被打死,而她則被送到蘇南的一個小城,與老祖母相依為命。這書是她預先藏在我這裏的。她年幼的心靈仿佛預見了巨大的災難。我的童年自此揭過了最黑暗的一頁。在她離去之後,我淪為一個性別自閉症患者,幾乎無法再與其他小女生說話。
  讀這段文字,誰的心弦能夠不被撥動?這是一段搖人心旌的描述,在有限的文字內把兩個孩子的交往寫得悱惻動人,充滿詩性的迷幻。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去檢點孩提往事,大概都會有類似的發現,小男孩小女孩,老大可!老俞頭!她像妹妹一樣親我,我喜歡她臉上的“百雀靈”香氣,不可避免地想起結婚。這種兒童的夢境喜悅,甚至是人類最高幸福之一。然而,它夭折得那麽突然,大可還沒有來得及把借她的書還給她,她就從班裏突然消失了。老師說她家搬走了,他為此傷心了很久。後來大可才知道她父母被打死,而她則被送到蘇南一個小城,與老祖母相依為命。
  悲婉色彩蒙上大可的童年,編寫了他的性格密碼,日後真正的力量就從這裏開始。
  他和“外國弄堂”的人曾經一起經受苦難和磨礪,關於鄰居、關於空房子和遊戲,關於看書,和好友在上海馬路上近似於夢遊的遊蕩,都有不俗的描寫,這裏我不一一細述了。
  但我要引用他寫父親的那段文字:
  在那最後的時光裏,我幾乎每天都跟父親在一起,我躺在他身邊,陪他說話,跟他肌膚相觸,希望時間能靜止這個時刻。我們談論文學、曆史和音樂。他一直勉勵我好好寫作。假如你想當一個作家,那你就要變得更加勤奮。他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想象力的孩子。然後,他就開始跟我講他自己的故事,關於他的童年,他在廣州的歲月,以及他跟母親相識的日子。後來我才懂得,他在向我拷貝他的記憶,以便在他辭世之後,這些記憶能被子代傳承下去。
  讀到我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的心顫抖起來,這是一段溫馨、有深度的文字,又是一幅多麽絢爛、迷人的圖畫。我注意到“肌膚相觸”四個字,大可的父親是幸運的,任何一位父親,如果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有他的獨生兒子終日相伴,和他“肌膚相觸”,都是幸福的,這種父子感情能夠療傷,能夠醫治不公世界帶給他的任何創傷!同時,我們的大可先生也是幸福的,這時候,父親的病榻就是課堂,他們在僅剩的時間裏討論文學、曆史和音樂,這時上蒼憐憫的眼光也落到這對父子身上,他要給他們營造一個恬靜的好氛圍的課堂。在娓娓細語之中,兒子獲得的不僅是知識,他不僅了解到父親坎坷的人生,了解到他和母親的相識,至關重要的,是在交談中折射出一種人性光芒,就像春天裏幼苗破土而出一樣,純粹、纖弱的人性就在這時顫巍巍滋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以為,這是富有意義的傳承,大可後來思想的裂變、詩性的抒發一定和這病榻上的討論有關,這裏是出發點!同時,這幅圖畫又是高度濃縮的,它是大可從少年到青年的概括,讀懂這圖畫,你就讀懂了他的生命曆程。
  父親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想象力的孩子。啊,多麽熱烈的觀察,一個父親給兒子這樣的評價,是十分難得的,很可能父親通過長時間細心的觀察,有了驚人的發現,他必須給兒子最大最熱烈的鼓勵!我相信,這將給年輕的大可增添無比的自信。
  我以為,自信是成功的一大要素。由此,往後的思想裂變和才華爆發,變得不可遏止。在我看來,這裏蘊藏著朱大可之所以成長為朱大可的全部雛形。
 

 
  大可的主要理論著作是《流氓的盛宴》,《華夏上古神係》,得到學界的高度肯定。他做學問,充滿了奇思妙想,與大學裏的大多數人做學問不同,他把學問做得像詩一樣。他打破了學問和藝術之間的界限,建立自己的構架,在他的園地中,詩和學問之間是沒有界限的。下麵那段話,濃縮地表達了他對“人民”這名詞的見解:
  人民曾經是一個偉大的名詞。正是它構成了潮流的主體。它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溫順可愛的綿羊,但卻在某些非常時期突然轉向了自身的反麵,也就是轉向反抗暴政的巨大勇氣。這種反叛激情是與參與者的人數成正比的。人民在這個限度內改造著曆史,企圖把它引向世界正義的新秩序。人民的可歌可泣的事跡,成為人類記憶中最明亮的書頁。    
 
  在中國,有相當一部分作家,他們寫作是一隻眼睛瞄著殿堂,瞄著晉升的仕途,想著在官方文學史上留名,想著多得俸祿,這些是他們的動力,也果然取得了成功。這樣的作家我們沒有少見。而另有少數作家,他們所有的追求和努力,不在上所之希冀,而是為了思想本身的價值,為了文學本身的純粹。他們活躍在民間,潛伏在民間,也矢誌在民間,朱大可就是這類作家中的一個突出代表。
  我以為,大可文章就可貴在有思想主導,表述獨特的見地。如果沒有思想主導,任你什麽樣的才華,都無法寫出那般文字,而惟有犀利、獨特的思想,又輔之以朝霞般的才氣,才可能寫出大可的絢爛文章!
  看看大可對中國建築的分析:
  這種時間算術幾千年來始終支配著中國人的靈魂。隻有權力才會對另一種權力的遺產感到恐懼。正如項羽對秦朝宮闕的大肆焚毀那樣,每一個新王朝的本質,總是建立在對前朝建築的毀滅之上。正是這種“項羽邏輯”導致了中國曆代建築的徹底覆沒。在某種意義上,被拆毀就是中國建築的命運。而我們至今仍在接受這種敘事邏輯的統治。
  我覺得,除了思想之外,大可的行文有一種特殊的句式,字與字、詞與詞的搭配有他自己的特點,很容易辨出,這是文字老到的體現。可以舉書法的例子,你拿一些古帖給我看,蒙上作者的名字,我一眼就能認出,是王羲之、顏真卿、懷素、黃山穀、米芾寫的,還是歐陽詢、柳公權、張旭、王鐸、傅山、董其昌寫的。我相信許多熟稔書法的人都能做到。說實話,我覺得大可的文字組合有獨具匠心的創造,很好辨認,不會混淆於他人。請看下麵對上海外灘獨特的“情欲”描寫:
  我已經說過,上海的舊式情欲帶包括南京路、淮海路和衡山路等等。而外灘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條。它的在情欲地理學上的顯著地位,完全取決於它和黃浦江的親昵關係。文革時期,它的長達一公裏的醜陋的水泥欄杆邊,曾經站滿了上千隊喃喃對語的情侶。他們彼此摩肩擦踵,猶如一個漫長的愛情鏈索,整齊地排列在發臭的黃浦江水岸,從外灘公園一直延伸到氣象信號台。
  1968年,民兵組織“文攻武衛”經常在上海外灘圍剿談情說愛者。他們成批地逮捕戀人們,用卡車帶往革命委員會總部。執法者揮動軍用皮帶對他們嚴刑拷打,逼迫他們交待“黃色下流”的“罪行”。情侶們的慘叫和外灘的東方紅鍾聲遙相呼應,儼然是對後者的一種神經性回聲。
 
  大可的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大概屬於大氣晚成。就是說,他在思想裂變和藝術爆發之前,有一個相當長的醞釀和成長期,這與我心有戚戚焉。這怎麽說呢?實話講,我從1969年發表第一篇文學作品以來,到我退休時為止,我發表了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我總覺得寫寫而已,不足為訓。然而,等我到了64歲,突然醒悟,仿佛一覺醒來,發現了自己的才華和價值(主要是思想價值),好像換了一個人。我定了一個十年的寫作計劃,內容龐雜,現在已完成大半。雖然其中小說的發表不盡如人意,但文字是留下了。我敢肯定,這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因為曆史的原因,一些上歲數的老年人,還在幹應該年輕人幹的事情,這大概也是中國特色的一個景象吧。
  《東觀漢記·明德馬皇後》中說:“穰歲之後,惟子之誌;吾但當含飴弄孫,不能複知政事。”
  而大可和我都不安靜,無法悠閑地含飴弄孫。雖然我也在享天倫之樂,但我們都有孽債在身,都被命運和性格中的某些因子鞭策。我想,大可和他父親肌膚相觸時的真摯交流,和那個叫“老俞頭”的女孩兒的夢幻往事,都是因子,所有這些都注定了我們還要折騰一陣子!
最後講我們交往的一件軼事了,蠻有意思。
  大概是1992年,我們是在大可的陝西路上的家見麵的。他父親過世後,母親為了離開使她無比傷心的舊居,費了很大功夫,換了房子。關於這個新家,他有一段文字,我摘錄於下:
  一座獨立的三層洋房,殖民地新古典主義風格,擁有羅馬式的外立柱和旋轉式樓梯。新家位於二樓東側,主體為一個大間,約22平米,加上8平米的朝南室內陽台,一個儲藏室改的5平米飯廳,一個4平米衛生間,總共39平方米,房租25元,比原先的還貴了一塊錢。但母親必須為此支付高昂的租金,她的退休金僅有70元,在付掉25元之後,隻剩下45元。
  清清楚楚,一筆不苟。我很少這麽做,我的老家主臥多少平方,客廳多少平方,我住的房間多少平方,我從來不甚清楚,也沒有記下來,記的是大概數。這反映了大可的一部分性格。
  我記得這新房,內牆很高,很氣派,在上海屬於好房子。就在這房子裏,他把新書送給我,我把近期發表的七八個中篇小說交給他。那次見麵挺簡單。二個月後,他寄來文章,是對我中篇小說的評論。那時沒用電腦,是紙質的。我帶著欣喜的心情,急迫地讀完,一時心情十分複雜,怎麽說呢?他的不少見解都很獨特,發人之所未發,但是,也尖銳,尤其是說到我的幾篇小說中都有一個情結:亂倫;雖然有時並沒有確定的行為描寫,但這種亂倫更多是潛意識,在字裏行間彌漫。我不免有些尷尬,在這之前,我並沒有意識到,別的批評家也沒有這麽說過。那麽,我的創作潛意識中,是不是有亂倫意識呢?我無法回答。
  我沉默了幾天,想過來了,我的小說發表出來,就是交給批評家和讀者了,怎麽解讀是他們的事,他們的解讀,必定帶著他們對世界和人生的理解。我手中的稿子就是大可的解讀,是他帶創造性的解讀,我為什麽不能接受?我寫信對大可表示感謝,隨即把稿子寄給一家評論雜誌社的一個編輯。
  那是經濟大潮起來的年代,社會在急速地轉型,那個編輯粗粗地看了,覺得不適合他們刊物,他自己也在匆匆轉型。他說寄還我了,可我始終沒有收到,這事就沒有下文了。
  在寫我小說的眾多評論中,這是唯一一篇沒有付梓的文章。
  歲月荏苒,一直到2019年,忽然收到大可的微信,傳的是照片,拍的是八張格子紙,用藍水鋼筆寫的字,字體峻峭灑脫,我眼前一亮,哦,原來就是那篇評論文章的底稿。大可說,他收拾陳年雜物,居然發現這個了!就拍照給我。我猛然醒悟,就像樹上懸掛著青蘋果一樣,他心裏還一直懸掛著此事呢。我又讀了多遍,塵封多年,此刻讀的感覺不一樣了,我恍然意識到,大可說的情結其實存在,當時就他說破了。
  我把底稿打成電子稿,交給南京大學的教授丁帆先生,丁先生成人之美,在他主編的《揚子江評論》上發表了。
  掐指算來,已經27年!算一件值得紀念的軼事。
 
 
 
 

 
      朱大可近照
 
  朱大可,文化學者、文化批評家、小說家和隨筆作家,專著《流氓的盛宴》《華夏上古神係》,文集《燃燒的迷津》《孤獨的大多數》,小說《古事記》《六異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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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讀過朱大可寫鄭念的那篇。而有可能,九十年代經過他的家,陝西路,陝西南路或陝西北路,沈喬生還是粗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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