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秋,在西雅圖的綿綿細雨中,駕車去一樣細雨綿綿的波特蘭。我先生聽說大作家來了,早早催促前去拜訪。疫情時好時壞,我們等待喬生落地後打完了兩針疫苗,一切歲月靜好才上路。我們從中西部地區剛搬來,第一次從華盛頓州跨越哥倫比亞河進入俄勒岡州。波瀾壯闊一瀉千裏的州界河,清徹深沉,鑲嵌在兩岸蔥鬱的樹木山嶺之間,蘊育了美洲大陸的曆史與起源。我們曾經的蹉跎歲月,在雨中灰霧裏青山綠水間一閃而過。
腦中一路浮現出華東師大與沈喬生四年同窗的印象。我與他不同班,但他咧嘴笑時熱情可親的樣子曆曆在目,從不聽見他大聲說話,溫文爾雅的他熟識不少外班同學。上課時我們坐在文史樓大教室215的中間靠前,屬於前麵"區塊"的熟人,在課桌間走過常打召呼的幾個三班同學,沈喬生是其中之一。他是校學生會宣傳部長,知名度很高。
畢業後赴美三十年,再沒有同喬生有過聯係。時不時在網上讀到他的文章,敬佩油然而生。直到上海青浦的同學為我們加了微信,建立了華師大78級北美群,我才常讀到《虛構與未來》。畢業後桃李芬芳遍天下,是桃是李還是歪脖樹長成才知道。由於知青生涯,我們都是近三十歲才進大學,離開校園最終長成桃樹李樹歪脖樹的還真不少。不是每個同學在街上撞見就能認出來,而沈喬生,陽光下那燦爛笑容與他的文風一樣,棱角分明,爽朗清晰,走多遠都能一眼認出。華師大校慶七十周年中文係征文之際,他來電說:你應該寫啊,隨便寫寫就寫好了。多年來他隨便寫寫,竟然自成了風格:犀利的抨擊,感性的溫柔。信手拈來的一個小事,到他筆下便是美文,引你心頭一顫,一湧而上的熱淚,忍俊不禁的笑聲,或許是猛擊一拳的痛暢。我常讀到拍案而起,或者帶著淚花笑出聲來,他的粉絲和讀者們在國內與海外成千上萬。
按了門鈴他們夫婦早已等待。一進房門就暢聊直到道別。談天談地談人生,也談吃談喝談兒孫。近四十年畢業後的時日在一下午的分分秒秒裏緩緩流過。窗明幾淨,與她太太的書桌背靠背,那張不怎麽考究的書桌上放著一台安靜的電腦。在清晨人靜時分,他敲打鍵盤發出的鏗鏘有力之聲傳到天涯海角。就是這台電腦,讓他長袖善舞,吸引讀者們的心思眼光;等待中懷著渴望,我們的脈搏隨他的文思而起伏跳動。我拜訪歸來,不由得自問:眾多畢業後的校友中,沈喬生精力不減反增,敢於發聲、為天下蒼生之不為的先鋒精神,究竟從何而來?
早些時候讀到沈喬生的多篇隨筆、雜文, 有的犀利擊中要害,令人驚歎拍案叫好;有的圍繞主題理性剖析,寸步不離咄咄逼人,不由得讓彼岸此岸的讀者與粉絲為他揑一把汗。2020年疫情中安坐南京的書房,沈喬生發出對美國大選,世界各種政治變革的獨到見解,深深引起我關注。一個住在國內的作家,比在美的華人對海外政治現象更有見地,不知他的資訊,見解,分析都是從何而來。早些時候讀過他知青主題,WG回憶記錄等,都印象十分深刻。
主題和人性的光輝
老資本家、黑五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知青,都是沈喬生永恒的主題。對家族的過往和經曆,他不斷反思;北大荒,成了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泉源。青春的洗禮和曆煉,使他脫穎而出。幼年的優渥曾讓他跌入苦難與驚恐,青少年時期黑龍江農場生涯使他得到磨礪,可謂是,滄桑日月星辰,坎坷無涯旅行。可貴的是,沈喬生沒有停留在自我憐惜之中,他在無望中看到希望。《與牛同車》、《雪地上的故事》中的患難與共的小人物,以他們特定的苦難,喚醒作家的良知。他筆下描繪的是苦難之野草開出的絢爛花朵,閃耀人性的光輝。
在緊急情勢下,作者無可奈何,登上了唯一可搭的卡車去趕火車。運牛的卡車本不能載人,但偏偏載了還不止一個。命運逼仄下不同路且同類的人,和同路不同類的牛們,短兵相接了。他這樣地寫那次旅行同伴:
“我發現她講話文縐縐的,不緊不慢,用的詞也和當地老百姓不一樣,很有文化氣息,這時她的眼裏就透出智慧的光亮,好像把她皮皺皺的臉也映亮了。我想她可能有來曆。離開北大荒後,我許多次地憶起這次奇特的旅行……”
“轉眼間老女人變得鎮靜勇敢,她大聲喊:“不要慌不要慌,一切會過去的。”她把我們領到一個角落上,重新築起我們的空間,她站在最前麵,用羸弱的身子抵禦著牛的撞擊,一次次把牛頭撥回去。我也頂上去,和她一起築起牆。“ 《與牛同車》
沈喬生善於在醜陋中發現美,孱弱裏找出強壯,絕望中尋求希望,並同他的人物並肩站在一起:與牛日夜同車140多公裏;零下30、40度到沒人願去的山裏“奪權”,而這些都是真實發過的事。然後他故事中的人物登場,與命運戰鬥,構建一種他也在其中的壯烈之美。這令人想起海明威對鬥牛文化的描述,人和畜殊死之間的瞬間,以及海明威的“可以被毀滅,不能被打敗“名言。
在另一篇北大荒回憶《雪地上的故事》也一樣。
“我的奪權對象是孫老頭。我現在回想他的年齡,是怎麽都沒法想清楚的。他灰蒙蒙的一張臉,滿是皺紋,跟核桃殼一樣,像是要近六十歲了,也可能剛過四十。我那時對年齡居然這樣模糊,不敏感。”
不僅是作者年輕無知,更是嚴峻的現實把老孫頭的年齡磨得模糊了,隻剩下一個記號:二勞改。可偏偏是這個二勞改,感動到了我們:
“有時他趕車,有時我趕,在晃悠悠的牛步中,他會哼一支民謠,拖音長,怪腔怪調。在這聲音中,我想我遙遠的故鄉,想還在遭難的父母親,想散落到全國山村的兄弟姐妹,想這裏的草原森林,有時蒙蒙入睡。”
“有一天,我們伐倒了一棵大樹,坐著歇息。他忽然湊上來,問我,上海是什麽樣的?你給我說說。我不理他。他還是問,上海什麽樣的啊,你給我說說。我冷冷一笑,說,講給你聽,你也不懂。他還是癡癡地問,我就和他擺起來。我說,第一百貨公司有樓梯電梯,人站著不走,就可以自己上去的。他不信,問,有這樣的電梯?我又說,國際飯店有24層樓,那個高啊,走到樓底下,往上看,帽子都掉下來了。
他出神地聽著,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說,什麽時候能去看看就好了。一會,自己搖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雪地上的故事》
沈喬生就這樣勾起我們所有的人生回憶,勾起對文明的向往與懷念,他在七星泡農場滴水成冰的原野山間,想念遙遠故鄉上海的一個夢中樓閣。相應的是,我心中也牽動了夜燈下有溫馨晚餐的家、潔白抽水馬桶、受苦爸媽的所有記憶,依稀存在而刻骨銘心。進一步說,那些在社會底層曾經被我們唾棄、調侃、不屑一顧的“異類”人,也是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有著被眷顧的強烈盼望。這類小人物的人性光輝揉合進了喬生自己的人生詮釋,被捕捉得完美無瑕。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們自己在草叢中稻田裏星空下的農村日夜,殘破青春的碎片統統浮現在眼前。像沈喬生一樣,也在磨難中得到了升華。
塑造氛圍的魔力
見校友嵇偉評論到沈喬生的《台北尋故》,我撇下其他一頭紮進去閱讀。遊走海外30年,果然我讀到所渴望的“60年後回故居”,心頭砰然一擊。
在留連忘返台北成都路老家後,他默默地坐在“家”對麵的咖啡館,慢慢品嚐一下世紀的苦澀。無獨有偶,2018年我也曾在台北捷運車站留影,為了有一站的名稱是“中央銀行”……70年前父親曾經任職的銀行。我們是同工異曲。麵對父母的老屋,喬生寫道:
“看得出,你被多次修葺、刷新。可是,你的骨子沒有動,如果老房子是有魂的,那還是原來的魂“
“我默默地看著。暮色慢慢湧上了,我卻以為是曆史的煙雲,彌漫在我和老樓之間。我仿佛看見了我的父母,時間定格在1950年。”
“在璀璨的燈火中,我仿佛看見了父親和母親,他們暫時離開天國,回歸了人間。他們相互攙扶著,在人群中步履蹣跚地走,就在我前麵不遠啊。”
《台北尋故》
氛圍的魔力留在了台北,也留在讀者的腦海中。地老天荒,無可言喻,唯有暮色和模糊遠去的回憶。和《與牛同車》雷同,沈喬生駕馭了情景,也駕馭著讀者心境。難以想象沈喬生塑造氛圍的文學感性,描繪中竟帶著女性的陰柔美,在《台北尋故》和其他許多作品都表現出來。
溫柔與犀利並存
對知青情結,家族情結,上海情結的溫情回顧,表現了沈喬生的文學感性與溫柔;那麽相反,理性的抨擊,剖析犀利,層層深入,冷峻嚴酷毫不含糊,則是他公眾號裏隨筆雜文的特色,具有正氣陽剛之美。
“我父親是告別了青天白日旗,迎著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回到大陸的。我無法分析父親的動機,也不想杜撰。我想,促使他作逆向行動的,是曆史板塊的激烈碰撞,和個人無法選擇的選擇。我這麽說,已經剔除了褒貶的含義。”
這裏文字老到活潑,爐火純青,沒有任何歧義及推拿般的含糊其辭。
沈喬生還是自己家族的一隻醜小鴨,他的兄弟姐妹們大都從政從商,而他卻對文學和思想感興趣,篳路藍縷,曆經四十多年,從醜小鴨出脫成驕傲的白天鵝。七七級中文係校友劉觀德這樣評價他:“長袖善舞,帶著鐐銬跳舞”。校友嵇偉在自己的評論結尾這樣說:“我忽然發現,我以前對沈喬生的印象並不準確,他雖然依舊像大學時那樣外表儒雅,語音溫和,但其實他的內心慷慨激昂,骨子裏是一個信念堅定的強大的人。“ 這注定他是受歡迎的,接地氣,受期盼的熱點作家,注定《虛構與未來》有海內外無數的追隨者。他的時政文章一氣嗬成 ,觀點鮮明,抨擊犀利;邏輯嚴密,思考深沉,敢講真話,展現出理性光芒。比如《我是和平主義者》,《上海是一條流經世界的江》,對上海靜默期封控、鐵鏈女、烏俄戰爭等等他都有驚人見地和分析。 由於在此處省去1000字的原因,幾天不見沈喬生發文,讀者們在評論區寫道:沈老師,沒病吧?沒事吧?還好吧?終於又見到新作!
美國西海岸的特殊地貌及氣候,孕育了大片長青森林,高速公路兩邊無盡的參天高鬆蔥鬱偉岸,從不衰敗。沿著90號州際公路向東,綿延的山嶺都是喬木覆蓋。這樣的氣候也非常有益玫瑰的生長,怪不得在喬生兒子的後院一株株玫瑰爭奇鬥豔,豆苗綠葉菜蓬蓬勃勃。這是他留戀早年農場生涯,撰文之餘業餘的愛好。
“……隻要我們不拒絕新事物,意誌不消沉,生命就不可能將你淘汰!哪怕你到了人生的最後一刻,隻要不消沉,還是站在生命的航船上。“
《知青老了》
這活脫脫是他自己的自畫像。
借蘇東坡詞意,“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們這一代,必然經過風雨蕭瑟,到達“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境界。
以此文紀念我們畢業四十周年在即,也祝願喬生:
願披荊斬棘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2022年7月4日 零點29分
劉菲,上海人。老三屆高中畢業生,曾在崇明農場務農七年,後在上海金山石化總廠務工。1978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在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任教。
1989年赴美留學,曾在弗吉尼亞州和伊利諾州任職。目前在美國華盛頓州定居。
曾在華東師大刊物發表詩歌、散文;在“上海文學“發表過若幹隨筆,在”收獲“發表過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