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者:近期,我們的公眾號《虛構與未來》出現了很不正常的現象,我們發的關於鵝鎢戰爭的所有文章都無法發出,封縣八子的文章也被補刪。一切都在無言之中。
為了不使我們的讀者太失望,我們發一篇關於電影《愛情神話》和上海的文章。希望您們理解我們痛徹心肺的感覺。聊勝於無吧。
近日看了電影《愛情神話》,感慨良多。我先把話說在前麵,這部電影相當不錯,是我看過的寫上海最好的電影,加不加“之一”呢?還是加伐。這句話講過了,對得起劇組的工作了,我可以信馬由韁了。我想了想,文章題目用,“他們的上海,我們的上海”。
現在,曾經的上海人,包括老克臘、小淑女、而此時身在上海地界之外生活的上海人,何其多啊!出於種種曆史原因,或是工廠支援三線,或因為大學畢業分到外地,或是因為上山下鄉留在當地沒有返回,或是後來走出國門,來到美洲、歐洲、澳洲生活,都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有多多少啊!他們看了《愛情神話》會怎麽想,這是我的上海嗎?
“是”,還是“不是”,兩種回答,其實都是相同的意見指向!他們憑著以往的記憶,大概會認同《愛情神話》中的上海密碼;然而,這些“老上海”可能還會不滿意,上海密碼就被電影概括了嗎?與此同時,祖上和上海從來沒有關係的,八竿子打不到的,而現在卻跑到上海,一本正經打算住下來的人,又何其多啊!袞袞諸公,熙熙攘攘。
我敢保證,現在上海馬路上走的,百分之七十是新上海。有一次,我從上海火車站出來,兩個女孩子操著洋涇浜的上海話對我說,旅館住嗎?我笑了,用地道的上海話“教訓”她們,“上海話都不會講,就來拉生意了?”她們哄笑著跑開了,一邊對我喊,“我們是新上海!”她們沒有說錯,她們是新上海。上海在不停地變化,產生時間空間的多維交錯,唯獨地理位置沒有變。所以,從來不是隻有一個上海,每個上海人都有自己的上海。上海不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種獨特的個性化的身世記憶。
聽說編劇是個山西女生,我以為,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來上海生活幾年,就一下子抓到了上海人最鮮明、最突出的特征。所以,有人說,上海被山西人寫出來了。這話不假,對於上海籍的編劇來說,大概屬於: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生在此山中。
我對這部電影產生興趣,有一個直接原因,它拍的場景五原路、新樂路、淮海中路、複興中路等,就是我老家的所在地,是我少年時徘徊、嬉鬧的地方。我的回憶如噴泉一樣湧出!講點電影中的細節吧:小女孩對老白的對話蠻有意思。老白在一本正經表述了紳士對女人年齡的應有的態度之後,試探性地說,不會超過40歲。女孩卻說,我的媽媽38歲。有點讓老白始料不及。到了電影尾聲,女孩子才對老白說清楚,我的媽媽44歲,她要我對人家講她38歲。這就是上海人的特點,騙人不害人。
同樣是李小姐,高跟皮鞋的跟掉了,老白拿去修,修好了拿回來,卻因為老娘不知情被處理掉了,這鞋是鼎鼎有名的大品牌。李小姐卻淡淡地說,是200元淘來的。這是上海哲學的又一個特點:貶己不損人。不少看過電影的人都說,喜歡裏麵的鞋匠。我也喜歡。
這個皮匠和他的祖上是曆史的見證人,是有老克臘精神的手工勞動者,他是上海變化的一個寒暑表。可以講,這部電影對上海人某種處世哲學的闡述,吃到骨頭裏了。
這就提出問題了,我為什麽要強調,每個上海人都有自己的上海記憶呢?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卻又遊蕩於上海之外的人,我的上海記憶是什麽呢?我的上海記憶像萬花筒一樣,五光十色。
1967年夏天,這個日子像刀一樣刻在我的心上。我下鄉參加雙搶,搶收搶種。等十多天回來,家沒有了,門口貼上封條,我的家被虹口體校的造反派掃地出門了。我在馬路上遊蕩,流浪,當時我家在襄陽南路上,也是《愛情神話》中的馬路啊。我神思恍惚,腦袋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一個青年,落到這個地步,是我的罪,還是別人的罪?諾大的上海,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沒有憤怒的控訴,沒有絮叨叨的傾訴,沒有悲哀,沒有淒涼,一片茫然。
此刻,我當然知道上海有老古克臘精神,有紳士風度,可我一無所有,到了冬天隻有夏天的短褲,能老克臘起來嗎?
來到1976年,已經在北大荒度過七年了,徹骨的寒冷真讓我受不了,很多人都想辦病退回上海,我也加入這個行列。可是我不會裝假,一個老醫生拍拍我背,叫我彎腰時,我就彎下去了。後來有人指出我的致命錯誤,“你不能彎下去,你應該大喊痛、痛、痛!”
我接到了不能病退的通知,走出新樂路街道辦事處,沮喪得要命。我走在愛情神話的馬路上,落葉盤旋著掉下地,像折翅的鳥一樣在地下撲騰。我不知走向哪裏,上海不接受我這個遊子。我悲愴,無語,唯有振作。兩天後,我登上返回北大荒的列車。
這些不愉快的上海回憶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它們勢必影響我對上海的總體印象。它們無疑是上海的曆史內容,無法遺忘,但不應該歸入上海人的處世哲學範疇,不屬於上海智慧。我讚賞上海人的處世哲學。我在上海的時候,這種處世方式卻因為非正常因素而被武斷地抹殺了,我們不得不接受野蠻粗暴的方式,這是一種強烈的痛苦,一種嚴重的偏差,一種深遠的遺憾。
上海在往前走,上海人的處世哲學也不斷發生變化。有張愛玲筆下的貴族式的孤傲的上海;有魯迅從且介亭投出的冷峻的投槍;有鬱達夫描寫女工的《春風沉醉的夜晚》;有紙醉金迷的《子夜》;有上海資本家刮骨療毒的《子夜》;(請原諒我用文學作品來指代時代,因為文學畢竟是曆史路口的鏡子。)有王安憶處於喧囂之中的冷靜、綿密的敘述,有程乃珊充滿布爾喬亞情調的上流區;有嚴歌苓熱烈、純淨之上海;有金宇澄為魔都畫像的《繁花》,有夏商的顯示上海變遷經緯的《東岸紀事》;還有吾等筆下驚魂甫定、進退維穀的上海……有的隨風飄走了,有的麵目全非了,有的還留下枯葉敗枝……上海從來是光怪陸離、五光十色,上海的曆史密碼也一直在變,然而,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見萬千絢麗變化之端倪……所以,在上海的新移民們用輕穎的筆觸描畫上海時,總有另一些人懷著情調,沉浸在上海苦澀的舊夢中。
拋開過往吧,我再概括一下上海人的處世哲學:
上海人的自由意識。大多數上海人對許多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以前在馬路上,在弄堂口,經常會看到不少人為一個問題而激烈地爭辯。如果一個東北人看見,他會十分疑惑,吵半個小時了,磨嘰磨嘰,怎麽還不打?他不知道這就是上海人的言論自由。契約精神。這怕是全中國的人都知道的,上海人在簽合同的時候,和你斤斤計較,錙銖必較,爭得麵紅耳赤,不曉得的人都說上海人小雞肚腸。但一旦簽好了,到執行時,卻篤守信用,嚴格遵守,決不隨意違約。不搭介精神。
朋友遇上困難了,我可以幫你,但不會替你托底,最後解決問題還要靠你自己,這是上海人的規矩。和有些地方的人不一樣,那些地方的人在酒桌上,杯子一端,哥們兄弟胡亂喊,到真有事情了,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 距離感。上海人總是和周圍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在他們看來,和任何人過度接近都是災難。他們不時和周圍人丈量距離,以前擠公共汽車,一眼就能分出來,這是上海人擠,還是外地人在擠,姿勢完全不一樣。
當然上海人也有他的缺點。我住在南京,隻要我回上海,被樓上一個阿姨看見,她必定問:“上來了?”意思我平時一直在鄉下。在不少上海人的心目中,中國分兩個地方,一個是上海,一個是鄉下。我發現,沒有一個地方比上海人更熱衷比較,經常會聽到講,“你這件衣裳的款色老早過時了,好摜進垃圾筒了。”“隔壁王家、李家、張家,都用這種品牌了,你還勿曉得!”“你這講法,老早就不行了,新的語言出來了!”一直追求時髦的好處是,社會時常日新月異。壞處是,有時候難免變得淺薄。以前許多上海人房子小,廚房廁所都是幾家合用的,所以,常常斤斤計較,形成了小格局的利己主義,被其他地方的人取笑,所謂“上海人精明不聰明”就是這個意思。隨著一個新上海的誕生,上海人的眼界開闊了,麵向大海,麵向世界,這些毛病也發生了根本改變。
所有這些都是上海人處世哲學的豐富內容。是上海人的生活密碼。所謂上海人的處世哲學,就是在人類日益見擠的空間中,一種高明靈巧的處世方法。螺絲殼裏做道場,自己愜意,也不侵犯別人。這是上海給我們做的示範。紐約人早嚐試了,倫敦人、東京人、巴黎人也做嚐試。以我身臨其境的觀察,得出結論,這行列裏,上海人絕對屬於做得好的。在中國城市化的過程中,它是表率,是方向。電影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影片中許多事情都是真真假假,真假難辨,神話和現實,一直在兜圈子,有點魔幻。
老烏是代表,他逢人便講他在歐洲的各種關係,老白不要聽,別人也不相信,以為他就是隨口編的。最後,當他過世之後,有歐洲機構的代表來說,因為某個人的緣故,房子要收回了。這等於暗示我們,所謂索菲亞·羅蘭和老烏的豔遇,是確有其事。
老白和李小姐的故事也是這樣,合適不合適,從來沒有確定,反反複複,然而,影片的結尾也走向“真”的結果。我想,假的東西,如果是由真來做底子,由真的東西托起來,那麽,這個假也就有它存在的意義。
這種真假參乎,就是生活的樂趣,甚至是生活的真諦。這是寫大都市藝術成功的一個典範。想起趙本山的小品,他是個渾身有戲的人,表達一種富有農民智慧的忽悠,狡黠而坦白,在中國得到廣泛的歡迎,因為它本來就根植於民眾之中,我們暫且稱它為鐵嶺意識。那麽,《愛情神話》中那種飄逸而灑脫的上海精神,會有多少人,多少城市響應呢?我大膽地說,如果我們的民眾都有上海人的處世方式,那中國的城市可能有一個新麵目。
無論從哪一方麵看, 上海人和中國其它地方的人都有很大的不同。
上大學和讀研究生都在上海,我覺得我遇到的一些老師屬於中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他們的言談舉止對我有很大的影響。我很幸運,我遇到他們。現在的上海人,我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