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純華｜種植篇
一月。波特蘭正值隆冬。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隔段時間下場雪。
春天藏在冰雪腹中。
杜鵑花挺立在冰雪裏。極小的花苞雛形在我的忽略中漸漸形成。
一日清晨 ，杜鵑花忽然手挽著手光彩照人地盛開，莊重地宣告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春陽明豔，水巳生暖。
種植的季節來了。無暇烹茶，種豆種瓜。興衝衝去超市買來十多包腐質土，有機肥，前院後院種茶花，海棠，繡球，玫瑰，豆角，西紅柿，南瓜，向日葵……信意取次栽，無行亦無數。我把春的饋贈種進土壤中。
春天雨水多，幾番春雨下來，花草樹木一天一個樣。桃樹是前年種的，深紅嬌豔的花骨朵星星點點冒出來。清晨起來，桃花始開，粉紅粉紅，灼灼其華，後院數她最漂亮。
玫瑰不讓桃花。光禿禿的枝上爭先恐後冒出好多小芽芽，慌慌忙忙擁擠著長出嫩紅的小葉葉，幾天後葉子變得青綠，伸出枝條，舒舒展展長高，眼瞅著豆粒大的小花苞咧開紅嘴兒尖了。清晨，人還在睡著呢，小鹿踩著露水，撒開長腿顛顛兒跑來了，毫不客氣地張開嘴就啃，至味玫瑰芽，又香又美。可憐玫瑰被剃了頭，齊刷刷地沒有了尖梢梢，花容失色，慘不忍睹。
唯獨孫女小十月喜歡：鹿來了!小鹿喜歡我們家的花花啊！小鹿啃花壯舉當然無錯可咎。
接下來，晨曦微明或夕陽墜落，天光尚未晦暗之際，殷勤替玫瑰捉討厭的鼻涕蟲，腰也酸了，腳也麻了;又將菜皮，果皮，洗米水，洗魚水存入大桶浸泡，密封數十日，兌水悉心澆灌。玫瑰枝條蓬蓬勃勃，蓄勢待發。
玫瑰開了，開在新生的翡翠綠的枝上。柔嫩潤滑的花瓣明媚鮮豔。一開便不可收拾，這一片未謝，那一片又開。數一數，最盛期一株玫瑰居然開了200多朵!
采來玫瑰數朵，馬蹄蓮三枝，不知名的小紫花數枝，白色迷莢二枝，插在透明玻璃花瓶裏，汲滿清水放置於餐桌。
朋友來了：真好看!你插的花嗎？
幸福像花兒一樣。
花兒謝了，舍不得扔。花瓣撒在剛剛破土的青菜苗地裏。花高興，菜高興，我高興，不亦樂乎!
今年夏天來得遲 ，溫度一直偏低。但夏天終於熱烈地來到。
一丈多高，根莖不斷分枝。沒有縫隙生長時，可以匍匐在土地上，再次長出許多細小的莖須，吸收更多的水分、養分。西紅柿適應性強，能隨著季節、水分、陽光，調整生長狀態。同樣一棵西紅柿，一個大的果實有四、五百克重，如果生存環境不佳，便會生出如乒乓球大小的果實，讓人憐愛。甚至幾個小果實攢在一起，皮挨著皮，肉也長在了一起。
西紅柿紅了，紅紅的果，深綠的葉，喜盈盈的。在院子裏澆水，常常在它麵前停住腳看看，舍不得摘下來。
說西紅柿霸氣，它的芳鄰豆角毫不遜色。豆角開著淡紫，淡紅，淡白的花，一副溫柔純良的樣子。它那纖細的卷絲卻強悍有力。看似繾綣柔蔓的卷絲前麵引路，幾根莖纏在一起緊跟著往上攀登。遇山開道，逢水架橋，縱橫馳騁，躍馬橫刀。豆角比西紅柿長得快，斜絲橫絲全方位出擊，向西紅柿的莖杆借力攀登製高點，來不及衝上來的西紅柿隻好轉向往地下蔓延。
向日葵是夏天最絢麗的作品。四月天撒下向日葵籽，直到五六月才陸陸續續長出來。像豆芽那麽小的向日葵啊，一天一天長高長粗長結實，變成偉岸的漢子。漸漸地梢上的細葉聚攏如深綠的花，又漸漸變成花盤雛形，牽著清新的第一縷陽光，一瓣一瓣綻開，忽喇喇金黃一片，融在陽光裏，融在我的窗玻璃上。
同在窗下，生長環境一樣，但先發芽的得天獨厚，長得比同伴高而壯，開花也早。金黃的花瓣一天天幹枯，盤中的籽實越來越飽滿，頭越來越低。
有棵向日葵小小的花盤背著太陽，連著幾天如此，那麽小的花盤啊，它生氣了嗎?氣性好大啊！忽然想到芒克的詩：它沒有低下頭 /而是把頭轉向身後/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我走近它，走近它，它的心形的葉子上有星星點點淺黃色的斑，那單薄的身子向石壁傾斜。仔細一看，它的葉子被斜刺飛來的彎彎曲曲強勁有力的兩根南瓜須牢牢箍住，南瓜藤居然緊緊巴住窗玻璃向上攀登。沉著穩定，八風不動。瓜藤牽著南瓜花在後麵靜靜地開放，同樣和陽光一樣的色彩。太陽看著它們，它們不看太陽。沉默，沉默，沉默如燈閃亮……那南瓜須真漂亮，兩條細線相對，後麵連著個小花蕾成了小巧的腦袋。
戴著金冠的青蛙王子啊，可愛極了!什麽時候竟衝動地走出了童話世界？兩條長腿遊水似地一蹬，身子向上長幾寸。
向日葵身陷囹圄，一臉無奈，情何以堪？
我輕輕將南瓜須一圈一圈解開，找來一根小樹枝撐住向日葵。太陽如此明亮啊，不會讓你生生被絞！它將衝出南瓜藤的束縛，明天早上太陽升起來時，那堅貞的頭顱一定會迎向太陽，熱烈燃燒，臉上閃著十二門徒的光輝。
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南瓜啊!笑容可掬，純樸敦厚。靠著一根根繩索一般的藤蔓，在地麵上橫向縱向八麵延伸，雄心勃勃建功立業；亦可憑借高杆作物登上柵欄、木架甚至院子裏工具房的屋頂。
毛喇喇的葉子又闊又大，精明的南瓜媽媽將它的寶寶隱藏在葉子裏。總有不願當隱士的南瓜寶寶，外麵的世界讓他充滿好奇，他甘願冒險，順著藤蔓衝進了竹子裏，穩踞竹林，等待成為萬聖夜一盞明亮的南瓜燈，實現生命的最高價值。萬聖節的晚上，小十月在刻魔術南瓜麵型的時候，在點亮南瓜燈裏的蠟燭時，一定會高興的尖叫！她看著南瓜一天一個樣子，參與了南瓜的成長，心中的快樂溢滿了小院！
八月，西葫蘆還在費勁生長。雪白的花謝了又開，在花蒂下麵結了一個個小小的果實，長到拇指那麽長那麽粗，又一個個變黃，一點點枯萎。今年季節遲，西葫蘆生不逢時，命運多蹇。
我明白西葫蘆的心思，它要抓住夏天的尾巴，期望有一個雛兒能成正果。繁衍子嗣，以謝主人。我不忍扯掉它的藤。任由它的花在夏天的園子裏一直晃，晃 ，晃。
江湖秋水多。交給秋風吧!
清晨散步回來，從架子上摘條黃瓜，一拍，涼拌；再摘幾個西紅柿，炒蛋；薔薇花的腳爬上了柵欄。一個實實在在的早晨。想起木心的話:有時人生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有時波德萊爾真不如一碗餛飩。悲夫？喜乎？
小蛇來了，黑褐色的脊背上一條紅線靈動曼妙。我見過它幾回，也許是在自家院裏吧，也不是那麽那麽懼怕。仿效關耳先生念咒：蛇啊!我又看見你了，美麗的臉頰，額頭上那點誘人的胭脂紅！至關重要的是此地的蛇無毒。可是無論如何我怕你呀，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我們兩相無礙嗬！小蛇鼓著腮幫，閃進南瓜葉裏，自此消遁無蹤跡。
小鹿來了。葡萄在架上激動得閃閃發光！一個夏天過去了，小鹿長大了。深棕色背上排列的淺棕色和白色斑點更分明了。他的眼睛嬰兒一般清澈，上帝賜予它的純淨、善良深不可測。它認識我，憑著記憶抑或我的氣息？它可以與我對視2、3分鍾之久。我輕輕喚它：鹿寶寶！它側身轉過頭，欲走未走。我看見了它白色的耳廓和耳廓邊那圈漂亮的黑紋。好像不好意思遲疑了十多秒，瞬間閃入灌木叢，尾巴下的白色一晃，消失了。一朵粉色鈴蘭花在它腳下開了。
新月來了。像個清新的小姑娘，從沙碧河穿破雲層來了，
滿天的星星不可覺察地流動，它們要去想去的地方;
葡萄的香，薰衣草的香……唧唧唧……咯咯咯……
海水一樣輕輕蕩漾……
內心依然是那個在河邊唱歌的女孩。
本文作者：
多純華，一位普通的老師。平靜純淨，內心有時也水流滔滔，不曾關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