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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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級男人通鑒》第189章 紅色的埋葬

(2025-06-13 15:01:51) 下一個

寶安國際機場與紅坳村同位於深圳市西北部,二者間隻隔了40分鍾車程。剛強出發得急,除了拉鏈外套裏裝的錢包、證件和手機外,無其他隨身攜帶品,在一眾大包小箱的春運旅客中輕裝簡行地穿梭,很快坐進一輛計程車。

車開後先打電話給秘書李尚,對方手機沒關,但沒接通。剛強知道李尚為他的號碼設了個特定的鈴聲,好像是周傑倫一個什麽三國遊戲的主題曲?“噔噔噠噠、噔噔噠噠”的。通常他的電話李尚都是秒接秒回,這次打了一路也沒收到個回應。另外,城建局劉處長的手機怎麽也不接?都過去小半天了,剛強隻想弄明白這倆人是已經在紅坳村了呢,還是遇上別的事耽擱了?再打給蝦仔和億向龍公司的那個陸豐人,全都聯係不上,這是他參加工作後從來沒遇上過的情況。

車子駛上光僑路,還有兩公裏就到目的地時開始堵車。這回是死堵,前行兩條車道裏的車輛一動也動不得。隔離帶另一側的逆行車道倒還通暢,不時有泥頭車經過。剛強觀察那些車的貨箱,依然裝得滿滿的渣土,估計是去受納場無功而返了。

“叼,早知唔接你單啦!”原地停趴了十來分鍾,計程車司機開始不耐煩,嘟囔著不知何時才能回家吃晚飯。隨後便聽到刺耳的警笛由後方響起,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那一長、一短的拉鋸音,如閃電反複劃破長空,驅散著四周的生活噪音。聽到的人像被推到手術台上,任由冰涼鋒利的刀片切開腹部。

坐在後排的剛強推開車門,步出車外瞭望。正在轉暗的天色下,數不清的警車、救護車、消防車、搶險車在後方紅著眼睛往前鑽,本已塞滿車輛的兩條車道吃力地想要讓出路來。小車還容易,泥頭車隻能將一側的輪子壓到路邊常年累積的渣土上。好在前方盡頭的車隊已開始鬆動。

這難道……真的出大事了?而且是他一直在擔心的最壞的局麵。剛強伸手扶住車門,隻覺胸悶氣短,四肢被抽幹力氣。塞車也可能是他的建議造成的,之前不是囑咐過億向龍公司那個員工,別再放一輛卡車進場?會不會因此而設了路障,導致救援人員無法靠近?

車內手機鈴響,剛強匆忙坐回車裏。是邵艾打來的。

“你到了麽?”她問,“那邊情況怎麽樣?你走了,劍劍很不高興,午飯都沒吃幾口。下午跟彥彥爬樹又把膝蓋磨破了,我給她塗了點紫藥水。”

“邵艾,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緊握手機,像隻鴕鳥一樣蜷縮在後座,閉著眼睛,用眼皮兜住眼眶裏打轉的淚水。愈來愈近的警笛卻不依不饒地從他耳朵裏鑽進大腦,撕扯著他的神經。在南澳島救嶽父的時候他沒怕過。跳入波士頓的冬海中打撈邵艾時,沒膽怯。一年前劍劍在珠海公園裏失蹤,他是真怕了。而此刻,他可以說是怕得要命!真希望下一秒鍾睜開眼,一切隻是他疲勞過度時做的一場夢。

她沒立即回話,思考片刻後才說:“這樣吧,我看能不能買到票,我跟劍劍也提前回來。你自己注意安全啊!”

特種車隊經過後,剛強乘坐的計程車終於開動。幾分鍾後駛上長圳路,紅坳村和周邊的工業園就在前方了。路果然封了,隻有特種車能進出。封路的不是工地人員,是身穿各種製服和便衣的執法人員,將聞風而來的記者都擋在圈外。剛強付了車費,走出計程車,被迎麵而來的煙塵猛嗆一口。

“回去回去!前麵封了,隻出不進!”一名武警衝他揮舞著胳膊,粗暴地吼道。

剛強從口袋裏掏出紅顏色的工作證,交到武警手中。邵艾曾取笑他證件上的那張照片,說比結婚證上的還要妖嬈。

武警看過後還給他,點頭致意,並閃身讓開。剛強腳踩著柏油路上新鋪的紅棕色渣土,要不時地閃躲因驚嚇而失去心神的村民和工人。驀地抬頭,不可置信地望著前方那片拔地而起的紅土高坡。上次來這裏時天是全黑的,但他記得村莊是在一片平地上,匯集了一二百座居民樓、廠房和工人宿舍。南麵挨著當地人稱為“大眼山”的一座小丘,以及中央凹陷處堆積的583萬立方米的渣土。

此刻放眼望去,至少有十萬平方米內的土地被渣土覆蓋,最厚處的土層能有十幾層樓的高度。看這情形,估計有幾十棟樓房受到不同程度的損毀、掩埋,有的原地塌成一堆廢土,白煙在建築群中彌漫。

停車場上的轎車、貨車和工業園大巴被衝出幾十米遠後疊在一起,成了西方廢棄車城裏的junkyard。原本就規劃雜亂無章的天線杆子更是東倒西歪地插在土層中,隻露出一兩截脖子。可想而知,身高遠不如電線杆的人類遇難者們,此刻都已埋在幾十米厚的渣土和建築物殘骸之下,恐怕早已停止了呼吸。

“放開我,我八歲的女兒和老爹還埋在下麵!”一名用兩隻手拚命刨土的婦女被人從廢墟裏拉出來,架著離開了事故現場。女人在剛強視野裏消失後還能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叫:“我是去給女兒買生日蛋糕。我們一家七口,還有四個在下麵,這可怎麽辦啊?”

******

剛強繞著事故現場周邊走了約半個鍾頭,找了處堅實的高地坐下,觀望著場中那些抬著擔架四處奔走的救援人員。路過他身邊的擔架大部分是空的,救無可救。有兩支抬了人,其中之一是個七八歲的男孩。男孩看似隻受了點輕傷,是坐在擔架上被擔走的。剛強聽見他興奮地跟醫護人員說:“當時我們聽到外麵砰地一聲,好大聲啊!爸爸跑去陽台上看了一眼,回來後抱起我,從陽台上跳下去。呼——我們家住七樓,就像飛起來一樣!”

嗯,剛強記得初到之時也看見過火光,後被消防員撲滅。曾在發改局工作過的他知道“西氣東輸”管道的西二線廣深支幹線是走紅坳村這附近,那應當是渣土滑落的衝撞力導致天然氣爆炸了。七樓,正常情況下父子倆會摔散架的。若是厚軟的渣土已在那時候滑落,倒有可能救得這爺倆的性命。

蝦仔和他的家人呢?蝦仔,你們還好嗎?記得他說過,太太的預產期是下個月。也可能早產了,此刻一家人正平安無事地待在醫院裏呢,剛強在心裏祈求道。真希望手機裏的那個號碼在稍後的幾小時或幾天內打來電話,請他去吃新生兒的喜酒。求老天爺開恩,遵紀守法、用勤勞雙手謀生的一家人不應當遭受這種飛來橫禍啊!

唉,沒想到他忙活了兩個月,最終還是無法替村民們挽回厄運。都怪自己大意了,今早接到億向龍員工電話的時候就應當立刻上報市裏,請派人員前來疏散群眾。民眾們是不知情的,卻是危機的直接承受者。而他既然知情,為什麽不采取更謹慎一些的防範措施?哪怕虛驚一場又能損失什麽?是不是因為他和他的親人都遠在千裏之外的安全之地?如果邵艾和劍劍也住紅坳村,他還能那麽放心嗎?

“咦,那不是我們區長?老領導,老領導!”

李尚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剛強抹了把眼淚,轉身,見過去那大半年呼呼胖起來的李尚就跟煤堆裏扒傳來的一樣,小跑著朝他這邊趕來。放到平日剛強肯定會打趣他:“你運動一下有好處,我的車遲早裝不下你。”

至於“老領導”這個稱呼,不是真的說剛強老,隻是用來表示二人時日已久的親密關係。事實上一個月前剛強已經向上打了報告,推薦李尚去市委宣傳部做文明辦主任。他這算任人唯親嗎?不知道,反正行業裏凡是幹得好的秘書都有類似的上升軌跡。不懂得提拔下屬,會被人詬病的。

“哎呦我滴媽呀,這事兒整的!”李尚跺著腳,一連感慨了半天也沒說出幾句有意義的話。幹脆掏出手機來,給剛強觀看他拍下的事故錄像。“剛開始我還往前跑,想看看什麽情況。幾秒鍾的時間,一棟七層樓就塌成廢渣了,哎呦我滴媽!還有人給電線杆子砸到了,我也轉身往回跑。你說這可怎麽辦啊?”

剛強見他身後還跟著個人,卻不是劉處?遂把手機還給李尚,站起身來朝劉處走去。後者周身上下倒幹淨,隻是緊縮雙眉,手裏還夾著根煙。剛強心想,煙塵和天然氣還未完全散盡,抽煙的行為是存在風險的。不過劉處畢竟不是他的部下,這麽直言管教人家太不禮貌。

“我在來的路上塞了兩個多鍾頭,”劉處說,“等爬上山去,那幫子人不是見頂部裂縫了嗎?正朝著裂縫裏填幹土。我說你們可不能這麽幹呀!這不是越填越壞事嗎?叫他們馬上停下,一開始還不聽我的。果然,到下午三點半的時候,裂縫忽然一下增大了,都匆匆忙忙往下撤,還沒忘了拿工具。我琢磨著要壞事,跑去居民區,碰上人就讓轉告他們的家人,趕緊走!能怎麽通知啊,你說?我能挨家挨戶去敲門?然後就呼啦一下,跟海嘯一樣,站在戶外的一看都撒開腿跑。從開始滑坡到全填平了,也就十分鍾的時間……”

三人這頭說著話,不遠處隆隆聲響,一輛接一輛的鏟土車、抓筋機、挖掘機從馬路上陸續開過來。幾百個身穿橙紅色製服的救援人員奔忙在場地中,有的手提生命探測儀,有的牽著搜救犬。剛強眼瞅著那些重型機器在渣土表麵留下一道道深陷的痕跡,心知下方如果有人埋著也被壓瓷實了。但不這樣還能怎麽樣呢?幾百萬立方米的渣土,單靠那些救援人員拿鐵鍬鏟,能鏟得過來?

等挖掘機散開作業之後,又從大路上燈火通明地走來一群人。剛強掃了一眼那個陣仗,就知道市長和市委書記至少有一位趕來了,光明新區那位惱怒剛強多管閑事的範區長肯定也在。記者也終於給放進來,一路追著領導們拍攝。剛才不讓記者進來是因為還處於“災難發生中”,是壞事。隻有等救援力量都到場,高層領導們到場,“災難已得到完全控製”時,才能報道給全市人民知道。

“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李尚見自己的領導沒動,湊上前提醒他。

剛強搖搖頭,轉而對劉處說:“有勞劉處,如果見到夏市長就跟他匯報一下事故的經過,別提我在這裏。”

提他幹啥呢?他剛強是來問罪的還是邀功的?功,他沒有一分,雖然一早得知收納場存在巨大安全隱患也督促市長關閉運行,災難還是發生了,以不知道多少個無辜平民的生命為代價。至於問罪,又能問誰的罪?市長該批示的已批示,下麵的官員急功近利沒有聽。你總不能要求市長大人晝夜守在這裏,你自己不也沒守在這裏嗎?

******

劉處離開後,剛強就那麽靜靜地坐在原地,望著場中挖掘機的鐵臂上下舞動。盯得久了,棕紅色的渣土在他眼中變為血紅色。他打算一直待到救援工作暫時宣告結束的時候。就算回到新買的東方玫瑰公寓樓的複式單元裏也不可能閉眼入睡,不是嗎?還是希望能多幾個奇跡,無論是不是他認識的人。至於那漫天遍野的渣土,恐怕要半個多月才能收拾幹淨。

李尚勸了兩次,見領導心意已決便不再多事。先打電話叫單位裏的下屬送來毯子、瓶裝水和盒飯。二月份的深圳不算嚴寒,後半夜還是挺冷的。期間又親自去救援隊打聽情況,被告知迄今為止隻救出一個活人,估計大概還有九十來人埋在下麵。

工人們的說法則大相徑庭。幾乎每個見到李尚的工人都有好幾個工友失聯,大家認為遇難者絕無可能在百人以內。

“說是把現場分為35個網格,”李尚殷勤地向剛強匯報著,“已經打通了六條救援通道,好幾棟矮樓的屋頂已經露出來了。等天亮以後會調飛艇來測繪,還有什麽地質雷達、高密度電法什麽玩意兒的,我也不懂。”

然而直到天色已大亮,也沒再有第二個活人被救的消息,挖出來的都是屍體。快到中午時分,國務院派來的慰問代表已從北京趕來現場。

另一條小路上,邵艾帶了兩輛車來接自己老公和李尚。她跟李尚一左一右攙著幾近虛脫的剛強站起,一步步地走離那片紅土高地。剛強在上車前轉身回望,似乎又看見那天晚上的蝦仔穿著深褐色的羽絨服,手裏提著兩隻裝剩菜的盒子,與他揮手作別。

剛強哇地一聲撲倒在邵艾肩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苦。

 

注:紅坳村滑坡是2015年底,被我提前了。文中的地址是全村2019年搬家後的新址,舊址在地圖上已經查不到了(報道紅坳村集體搬遷的新聞稿中隻字未提滑坡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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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菲兒鼓勵,就是無意中看到這件事的,原先也不知道。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注:紅坳村滑坡是2015年底,被我提前了。文中的地址是全村2019年搬家後的新址,舊址在地圖上已經查不到了(報道紅坳村集體搬遷的新聞稿中隻字未提滑坡一事)。”,“剛強哇地一聲撲倒在邵艾肩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苦。”


太可怕了!讚高妹揭露結合時弊的精彩創作。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bbbtttt' 的評論 : 哦,原來如此,謝謝分享!怪不得我最近看了國內的紀實視頻,以“摩天大樓貧民窟”為主題。說房產隻有70年,短?嗬嗬,這些房子無一例外,隻要15-20年就已經老化得很難居住了。而房子的價錢呢,經常是掏空全家三代人的積蓄才買到的,真是坑死人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F7etZLG4kU&t=759s
bbbbtttt 回複 悄悄話 令人窒息。
說幾句題外話。
大約7-8年前,根據有關公開資料,有過一個極其簡單的大數據分析。
建樓房,需要用河沙。如果用海沙,因為含鹽,盡管很少但依然會讓鋼筋生鏽並與混凝土脫離接觸,失去附著力從而失去作用。所以海沙要用淡水浸泡清洗若幹次才能用於建築。
在7-8年前算起的前大約15年,按照已建成建築,需要沙子量,歸一化為100%。
同一時期,銷售的河沙量大約是40%-60%。
剩下的,當然是海沙。浸泡清洗去鹽分?開玩笑,最終的成本還不如買河沙。
再加上鋼筋的偷工減料。
所以,所以......
隻能期望不要有地震發生。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黎程程' 的評論 : 程程看得準!地震隻是被困住了,能活好多天呢。這種就是活埋了。

人禍,妥妥的人禍。事故一出來,媒體就定性了。
黎程程 回複 悄悄話 我沙發。這個太可怕了,是天災,更是人禍。我感覺,這種滑坡,被埋超過5分鍾基本就沒救了,地震時還可能留點空間,這種連水帶泥的,氧氣都沒有。

小蟲:愈來愈進(近)的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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