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會閉幕式的第二天中午,邵艾的航班抵達蘇州機場,出了機場便直奔醫院。那之後,父親在醫院保守治療了兩周,醫生建議還是應當做個腦血管搭橋手術。就在這當口上,邵家得到消息——姨父孫泰文一家人已經移民美國,去了哪個州定居還不知道。
其實邵家一早就該猜到的。2007年姨父的兒子孫遠超從山東大學本科畢業後,去美國伊利諾伊州讀碩士。邵艾小姨也一同跟過去陪讀,期間還和邵母聯係過兩次。一年後,孫泰文通知董事會,決定出售手中的股權,還會在近期內辭去邵氏深圳總裁的職務。
當時父親認為這個結局挺不錯的,好聚好散嘛。姑且不提南澳島那樁意外,之後父親被雙規期間姨父所做的一切也寒了大家的心,已經無法再像一家人那樣親密相處了。他自己肯離開最好,好過被解雇、兩家人撕破臉。況且邵氏藥業為了應對金融危機的影響,曾於2008年公開增發過股票,並於兩年之後進行回購。他既然要賣股份,父親沒有不收之理。
而邵母最後一次接到妹妹的消息是去年夏天,當時問過她,跟遠超還在伊利諾伊嗎?對方將這個問題含糊過去,沒正麵回答。這些年來兩姐妹因孫泰文的緣故日漸疏遠,然而今年春節期間,做姐姐的認為還是應當打電話問候一下,卻發現之前保存的那個美國手機號已經無效。邵母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因為孫泰文那時還沒辭職,也就沒有多想。估摸著遠超畢業後多半不會留在美國中西部,可能剛找到工作搬了家什麽的,過一陣子妹妹應當會再聯係自己。
反正誰也沒料到姨父前腳辭職,後腳就出國了。看來小姨一早就在那邊為移民鋪路,誰都不告訴。這固然是這家人的自由,做得可真有點絕,同國內的親友們幾乎切斷了聯絡方式。好在公司提前知道孫泰文要離職,接班人已安排好,但邵艾得知這個消息後,心裏不那麽踏實。
“你不覺得,”邵艾當時還在班兒上,當即打電話給剛強,告訴他這個消息。“這家夥退出得也太爽快了麽?都預備著他賴著不走,他這倒好……我總覺得不像他一貫的行事作風啊?”
“那你想怎麽樣?”另一頭的剛強心不在焉地說,“非要跟他在媒體上撕幾個回合?”
“沒空跟你開玩笑!你說他會不會、在我們大家都沒注意到的某個地方,埋了顆雷?”
“不是沒有可能。要不要我過去幫你看看?”
邵艾目前代替父親監管蘇州總部的運營,深圳子公司那邊由原來的副總經理接手,但她還想再派個懂行又信得過的人去深圳摸摸底。公司就在福田,離剛強上班的地方不遠,可剛強不懂公司經營,去了也白搭。況且以他現在的身份,舉手投足都有人盯著。如果派個懂行的屬下前去過問老婆家的生意,傳出去又不好聽。
“不用,我自己找人吧。”邵艾抬起頭,見辦公室門口站著女秘書,朝這邊招手。邵艾示意她先出去。已經到了開會時間,但她知道剛強今天下午要飛去東南亞出差,她的事現在就得講。
“我爸下周動手術,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珠海。要不把劍劍暫時接我這裏來吧?老丟給保姆也不是回事兒。”
那邊沒有回音。邵艾知道這麽一來,剛強想見到女兒就更困難了。可還能怎麽辦?他自己也忙,每天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讓劍劍住到他那裏去不現實。他呢,承諾會想辦法調來蘇州,現在才剛當上領導,事業如日中天,還是再等等吧。隻是這樣一來,他倆在珠海的家就空了。那是他們夫妻結婚後的第一個愛巢,雖然共同度過的時間不多,就這麽放棄讓人難舍。
“再等等吧,”過了半晌,他說:“你先安心處理蘇州那邊的事。等國慶放假,我送劍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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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內行又信得過的人,離得還近,當然非王浩辰莫屬。邵艾發現自己這一年來越來越離不開這位年輕的海歸助手了。如果父親決定就此退休(父親現在還無法開口說話,母親的意思是這樣),她想把浩辰也從珠海調來總部。好在他還沒成家,叔父王總監也在這邊工作,應該願意跟過來吧?
一周後,浩辰打回來電話:“邵姐,我按你吩咐清點了孫先生最近的工作記錄和公司財務,暫時沒發現異常。”
“哦,那可能是我多心了,”她鬆口氣。
浩辰顯然沒這麽快下結論,反問:“當初孫先生加入邵氏的時候有沒有簽過保密協議?”
“保密協議?”邵艾一時沒反應過來,“應該沒有吧,那時候好早啊,大家都還沒有這方麵的意識。”
浩辰像是在電話那邊搖頭,“不過就算是簽了,他現在人已經在國外……”
邵艾這才意識到浩辰在擔心什麽,倒吸了口涼氣。在醫藥這個領域,可以說由上至下、從內到外都存在不可外泄的商業機密。比如研發階段,你這個化學藥品的分子式、蛋白結構、氨基酸核苷酸序列是什麽?製造過程中會產生什麽中間體?動物實驗中采用了什麽樣的knockout mice, 實驗數據和檢驗指標呢? 做醫療器械的,你的電路設計和軟件算法?到了生產階段,還有保密的工藝流程和具體的參數設置。銷售環節中你的客戶群體、貨運渠道等等。
邵艾倒是不擔心這些機密被賣給美國的大藥企。人家的技術和研發本來就領先咱們一大截,相關的職業道德也不會允許他們通過這種渠道購買。但她在國內的那些專門做仿製藥的同行們可就難說了。姨夫要是真想臨走前黑他們一筆,會有一大堆買主蒼蠅一樣地蜂擁而至。
然而這麽做的後果卻是一時半會兒發現不了的。你怎麽知道廣東省甚至全國的某個犄角旮旯裏,此時此刻已經有人拿到了你家的生產機密?你得等那邊把產品做出來、賣出去,還要賣得足夠好以至於能在市場的同類產品中和你這個幾十年的大藥企分一杯羹,那時,你才會產生懷疑。但即便懷疑了也難以取證,更難將這件事同已經“出逃”的姨夫直接聯係上。唉!
“邵姐,你也不要擔心,”浩辰寬慰她,“我們的懷疑目前毫無根據。就算孫先生有這種行為,他的買家未必能成功複製。即便成功了,那時我們也許已經有了新的提高。”
“我明白。”
邵艾倒不是真的放心了,隻是現如今這種情況擔心也沒用。作為一個商人,上市集團的總指揮,不要指望有哪時哪刻是“問題全都解決了”的。不存在。要學會、要習慣與風險並存,該吃吃該喝喝,真發生了再見招拆招。
“曹經理到珠海了嗎?”邵艾又問。
“昨天到了。”
“你盡快幫曹經理熟悉工作,然後就過來總部這邊吧。我今年肯定是回不去了。”
“沒問題,”浩辰說。
從這個小夥子嘴裏說出的沒問題就真的是沒問題,不存在掉鏈子的時候,讓人無法不放心。還好有這麽一個人在,否則她就是有蜘蛛的八條腿也織不起這張大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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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的前一天,剛強帶著劍劍和保姆一同飛來蘇州。那時父親已經出院回家,每天大部分時間在樓上的臥室裏躺著,午後暖和的時候坐輪椅到戶外轉一圈。
母親在客廳裏乍見剛強出現,立馬就開始抹眼淚,邵艾記得她自己剛到家的時候母親可沒這麽sentimental.
劍劍嘴裏喊著姥爺,一路奔上樓。邵艾已經快兩個月沒見過小丫頭,似乎比記憶中又高了、壯了。邵艾自己小時候可沒這麽結實,顯然是剛強的基因。而剛強的臉色不怎麽好看呢。大概因為先要開車去珠海接劍劍,再坐飛機,累著了。
劍劍在主臥的床上找到了姥爺,然而她個子太矮,站到床邊後就看不到姥爺的臉了。邵艾正想把她抱起來,卻見她轉身跑出臥房,回來時左右手各拖著一個大抱枕。小丫頭把抱枕疊放在床邊,整個人站到抱枕上,這下能看到姥爺了!
“頭發,”劍劍伸手指著姥爺為了做手術而剃掉一大片頭發的光頭頂,“醜。”
全家人都笑了。邵艾見父親笑起來依然左右臉不對稱,但目光從來都沒這麽明亮。
晚上吃完飯,老的小的都各自歇下後,剛強才告訴太太,他隻能在這裏再待一晚,後天要飛石家莊。許老爹最近診斷出膀胱癌,已經住進河北醫科大第一醫院,準備近期動手術。
“怎麽會這樣?”邵艾雙手掩麵,用食指按住自己的太陽穴。劍劍還那麽小,雙方家的父母都不應該現在就出問題才對啊!過去不是常聽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嗎?即便那時候的人生孩子早。
“我以前沒接觸過這類病人,”此時的剛強像一隻全身都可以被食用的軟殼蟹,小心翼翼地問她,“你知道存活率怎麽樣?”
“要看能否完整切除吧,”邵艾斟酌著說,“醫生既然建議手術,問題不大。隻要不發生淋巴轉移,預後都還不錯。這個河北醫大怎麽樣?”
準確地說,五年存活率60%,如果能根切除的話。然而她聽浩辰說過,他有個大姨得了這種病,從確診到離世隻有幾個月,希望不是這種凶險的情形。
“河北醫大,在腫瘤方麵挺有名氣的,”剛強的臉上帶著愧疚,“多虧了剛橋這些年在石家莊認識人多,他托了關係才這麽快送進去的。唉,都說我是家裏最出息的那個兒子,光宗耀祖有什麽用?真遇上事什麽都幫不上。”
可不是嘛,邵艾這些年也見得多了。父母都盼著孩子長大後有出息,但有出息的結果就是離父母遠遠的,還不如那些待在近旁一無是處的不肖子管用。然而剛強家好歹有幾個兄弟,像她這樣的獨女隻能一個人扛,連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我跟你一塊去吧,”她說,“把劍劍也帶上,兩歲半了還沒見過爺爺。”
兩公婆平日裏不是你忙就是我忙,總覺得還有無窮的時間和機會。
剛強考慮了一下,“還是等明年春節再帶劍劍回去。我爹現在住院,帶她去,大人小孩都跟著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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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前段的機票可不好買。好在石家莊飛蘇州的人多,返程的人少,還能買到經濟艙。
夫婦倆的行李箱裝得滿滿當當,裏麵是邵母頭天得知消息後匆忙領著女兒去人滿為患的商場給親家買的東西。給許老爹買了靈芝孢子粉,再帶了幾盒邵氏自己產的金蟾素口服液。給大嫂和兒子彥彥買了皮具和衣服,三弟剛橋的媳婦(還沒見過麵)買了名牌包和護膚品。剛波原本在珠海的家裏做司機,剛強離開前已經給他買了直飛石家莊的機票,不用給他捎東西。
邵艾這是第二次來石家莊。上回是以新媳婦的身份,懷著對婚姻生活的憧憬,新鮮光亮地踏上這座曆史悠久的內陸城市。六年過去了,她和剛強除了小鬧騰小拌嘴還沒吵過大架,主要也是基本上沒機會。這次他倆穿著式樣普通的衣服,一人一隻大行李箱,不細看氣質和麵部皮膚保養跟身邊烏泱泱的遊客和打工仔們沒什麽不同。
這是夫妻,這才是過日子。西裝晚禮服美酒高腳杯那不叫過日子。所以邵艾就想啊,凡人躲逃不開的那些柴米油鹽、生老病死、忍氣吞聲,也許都是種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