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去哪裏吃?夫婦倆都來過北京多次,大家叫得上名的那幾個本地老字號早已提不起興趣。萬幸的是,坐進出租車後,二人商議時被熱心的司機聽到了。話說咱們首都北京的出租車司機,那真是個個高水平的頭腦外加一流的口才,除了對國際形勢和國內實事有著比央視新聞分析員更及時、更深刻、更內幕的消息外,還能為全國各地來的遊客提供衣食住行方麵的建議。
“要我說呢,王府井新開了家火鍋店,叫內什麽……麻漁村,要不您二位去那兒試試?”司機半轉著身子,長相酷似《我愛我家》裏的喜劇演員梁天。留一小分頭,眼睛似紐扣即將從扣眼裏鑽出前的那一刻。
火鍋?邵艾倒是從未設想過兩個人吃火鍋的情形。好啊,11月份從廣東飛來北京,如同泡完溫泉後一腳踏到冰涼的水泥地上,吃火鍋暖暖也好。
車子駛離機場。窗外的城市在夜風吹拂下愈發顯得厚重大氣。對已經習慣珠三角地區生活的邵艾來說,這裏的馬路太過寬闊,樓與樓之間離得較遠,路旁的人行道也不夠熱鬧。一路上都是剛強在跟司機聊。從火鍋到海鮮,而既然提到海鮮,司機少不了要搬出那句“在北京吃海鮮還不如買張機票飛去深圳吃更劃算”的名言。然後就順理成章地聊起深圳以及那幾個深圳起家的房地產巨頭。司機還不知道,他已經捅到客人的業務領域裏去了。
邵艾像是得了失語症,仿佛隻是個跟著父親出來玩的小孩子。將剛強的一隻手擱到自己腿上,輪番撥弄著他的每根手指。他的手大,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走在她身邊,手垂下時剛好到她的臉。那時的她也隻是握住父親的一兩根指頭。
所以有時她認為,正如結婚典禮上父親將女兒交到新郎手中,剛強在她的生命裏多少接替了父親的角色。她與他結伴外出,遇上生人她都是不怎麽講話的。習慣了半藏於他身後,注意力集中在他衣物的細節上。耳中聽他和人談話,有時隻能聽見他說的那部分而聽不見另一個人的聲音。鼻子裏呼吸著他的氣味,以此來判斷他白天吃了什麽、都去過什麽地方。
嗯,她就是喜歡這樣用沉默將自己與外界隔絕,讓他成為她的門戶,外來物要經過他、沾染上他的氣息才傳到她那裏。這時她的生活是簡單的,極簡,公司生意股票漲跌日本人的談判都被關在門外,以至於常有人把這種狀態下的她當作被老公養著的全職主婦。無所謂,這就是她的主婦生活,夫妻生活,她的sex.
“遲早得歇菜,”司機說道,“咱們同胞做事吧,就是那麽絕。瞅著什麽掙錢,全跑去幹那一樣,往死裏摳。也不想想就跟馬誌明相聲裏說的,家家戶戶賣粽子,誰買啊?那些個房地產公司,有的負債高達100%都要問銀行借錢蓋樓。用不了多久,中華大地上房子比人還多,人又不是個個都買得起的。遲早會有一棟棟空著的高樓被銀行和政府收回去,留著過年吧。”
司機發表這番言論的時候,邵艾觀察剛強的側臉——冷峻得像合成樹脂做成的玩具人。這時一陣手機鈴聲在他口袋裏響起,她鬆開他的手,讓他接電話。
“李尚,你們那兒還好吧?……珠海更嚴重?那我得在北京多待幾天……又是那個林老板?你告訴他,叫他去區政府采購中心的官網上投標。我不見他,我跟他沒什麽好說的。”
邵艾知道,剛強這陣子在指揮什麽紅嶺金融產業帶的大項目,據說閔康也參加了。估計又有開發商想走捷徑或者省錢,來找他吃飯送禮的。
掛斷電話,再將手機關機,剛強神色緩和下來,問司機:“兄弟,那你說該怎麽辦?”
司機這時大概也意識到剛強是某地的領導,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把話說完。“沒轍,一個個都昏頭了。我要是那些房地產公司的老板,我今兒個就想辦法引進國資。國資占1%,那也是爹。到時候同行們瞎了,我起碼有口飯吃。”
******
火鍋店位於一家購物中心的頂層。看得出是新開張,無論店麵裝潢還是前簇後擁著客人入內的服務員的熱情都還沒露出磨損的跡象。記起上次來京,在狗不理吃包子時遭受過惡劣的服務態度,包子也並不好吃,邵艾慶幸今天算來對地方了。
要不要辣鍋底?夫婦倆一個蘇州一個河北,本來都不怎麽吃辣。在廣東那個魚龍混雜的吃喝大省生活多年,終日飯局不斷,口味也早全球化了。
“還是算了吧,”剛強摸著自己的臉,對服務員說,“吃辣容易長粉刺,富婆不喜歡。”
年輕的女服務員聞言瞅了邵艾一眼,捂嘴而笑。邵艾要不是看在壽星的份上,真想把手中的菜牌扔那家夥腦袋上!跑家外麵來開這種玩笑?
因為是火鍋,上菜快。服務員正一盤一盤往桌上端,邵艾見餐廳角落有家人的孩子過生日,幾個店員圍在那裏,唱生日歌。
“你們這兒還給客人過生日?”
在那之前她也聽說過,慶生會是一些火鍋店用來吸引顧客的頂流服務。有固定流程和專職店員負責,能給單身漢送來溫暖,讓社恐們也享受到熱鬧。
服務員立馬興奮了,“怎麽,今天是二位誰的生日?我們這兒的服務不收錢,還送一個水果蛋糕。”
“哎,別別,”剛強慌忙擺手,“安靜吃飯就好了,別搞那些多餘的。”
晚了!服務員樂顛顛地跑下去做準備。菜吃到一半的時候,隻見三個女店員走過來。當中一個捧著個盤子,原來是用火龍果和桔子做成蛋糕的形狀,插著三隻蠟燭,並沒有糕點的成分,其實算水果拚盤。另一個女店員拿打火機將蠟燭點燃。第三個手裏捧著個紙做的皇冠,給剛強扣腦袋上。
這期間又有個胖胖的男店員舉著生日快樂的牌子,扭著屁股走過來,四人隨後放聲大唱《生日歌》。邵艾望著對麵頭戴紙冠、一臉窘迫的剛強,腦袋裏不斷蹦出“傻兒子”仨字。
歌唱完,還有生日祝詞呢。但聽四人一齊朗誦:“祝咱大哥在新的一歲中,家庭和睦,事業有成。上半身健健康康,下半身硬硬邦邦!”
天呐!邵艾冷不丁被最後一句抽得脖子都轉不了,果然夠硬邦邦。剛強自然也臊成了大紅臉。二人接下來食不知味地對付了幾口,趕緊結賬,逃也似地離開了火鍋店。
“難以想象,怎麽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話?”出門後,邵艾抱怨道。這下是真“暖和”,真不冷了。
“這也不能怪店員,出來謀生,都不容易。”
******
邵艾來之前已讓秘書訂好酒店。在大堂登記入住時,因為臨時加多了個人,還是個男人,前台服務員有些猶豫。“你倆的身份證,一個珠海一個深圳。帶結婚證了麽?”
“結婚證?”兩人各自來京出公差,誰記得帶那玩意兒?
“最近嚴打,最好有證,”服務員也是好心提醒,“萬一警察來查房,說不清楚。”
“哪會說不清楚呢?”剛強衝她一笑,“孩子都會說話了,俺倆還住兩間房,多別扭呢?沒事沒事。”
二人隨後上到旅館房間。邵艾先去泡澡,剛強在廳裏拿筆記本電腦跟珠海家裏的保姆QQ視頻。邵艾在浴室裏聽他跟劍劍一通肉麻的問話,劍劍那邊隻有幾個零星的詞匯作答。
“劍劍,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語調甜如蜜。
“媽媽。”
“你喜歡爸爸還是劉姨?”已經不無緊張了。
“劉姨。”
“嗯……你喜歡爸爸還是大灰狼?”
“爸爸。”
邵艾當時正從浴缸裏掬起一捧水來洗臉,差點兒嗆著。還在笑,卻見剛強居然捧著電腦進了浴室,趕緊雙手捂胸,在浴缸裏縮成一團。不是怕劍劍看,但對麵不是還有保姆嗎?剛強這家夥,整天不打招呼搞突襲,又不好當著保姆的麵嗬斥他。
好不容易應付完視頻,穿衣服出浴室。等剛強也洗完澡,夫婦倆坐到客廳沙發上,開始嚴肅話題。
邵艾先把幾天前跟原倉會麵的過程詳述了一遍。剛強聽後,尋思了一會兒才說:“我也認為,可以考慮合作,但不需要全盤接受原倉的條件。其實剛才坐出租的時候,那個司機的話很有道理。”
“他的哪句話?”邵艾還沒琢磨過來。
“關於引進國資。我覺得,你可以讓原倉減持股份到40%,另外那10%,你去找一下珠海國資委,看他們肯不肯入局。”
“國資委?”邵艾可真沒想到,“他們、他們會幹這種事嗎?”
“當然了!”剛強摸過自己的公文包。“我之前在中山那段日子了解到,灣盛園目前就是由中山國資委控股。我建議你暫時別回複原倉,去珠海市政府跑跑,把寵物疫苗的重要性仔細跟他們說一下。我想咱們國家獸藥疫苗雖然有一定曆史,跟寵物藥還是不一樣吧?你們作為民企,需要引進國外技術服務國內市場,政府應當支持,掙了錢他們也可以分紅嘛。請政府注資,最好再派個黨委書記過來,對原倉可以起到監督作用。這個,政府應當也是願意的。”
“那你覺得,原倉肯嗎?”
剛強接下來的回答頗有深意,“如果原倉隻是單純地想把寵物疫苗引入中國市場,沒理由不樂意。不肯的話就證明他們還有別的小心思,那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放棄這次合作了。”
邵艾笑著點頭,但笑容很快凝固。因為她眼睜睜地看著剛強從包裏摸出一盒煙和一隻打火機,再從盒裏抽出一支煙,擦亮打火機。就在這緊要關頭,他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趕緊關掉打火機,衝她嗬嗬、嗬嗬地笑了起來。
邵艾懷疑這一整天是她做的一個夢。抽煙,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對麵這個男人還是她的老公嗎?知道他壓力大,可這也……
“你還有多少秘密是瞞著我的?”她不高興地問。
“嗨呀,我能有什麽秘密?這都是……戒了戒了啊,馬上戒!”他忙不迭地把那套犯罪工具塞回包裏。
常識告訴她,一旦學會抽煙,再想戒就難了。今天原本雲裏霧裏地幸福著,好心情一落千丈。倒不是為了吸煙的問題,他們二人一日分居兩地,就一日過不上正常的家庭生活。
“剛強,問你個事兒,你要老實回答我。”
“什麽事?”他似乎也意識到問題的嚴峻。
是個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難題,炸彈。她一直在逃避,但忽然間決定破罐破摔了。
“如果一兩年後我需要搬回蘇州總部工作,你怎麽打算?”
他沒有立即回答,目光在酒店房間的地板上定了幾秒鍾。“跟你一起去蘇州啊。”
“真的?”她沒料到他能答應得如此爽快。但,她能相信他的承諾嗎?
“其實,我一直很想去蘇州農業局工作,”他的手指在腿上敲了敲,邵艾這時竟有些不忍逼著他戒煙了。“作為農民的兒子,我對發展現代農業更感興趣。而且你也聽那個司機說了,城建這一塊遲早崩盤,我認為他說的情況大概率會發生。”
她跟著點頭,稍放寬心,至少目前的他有這個意願。然而她還是不相信,他會那麽容易甩甩袖子跟著她走。一兩年之內他的仕途肯定又要攀升,那時的他,每天打交道的就不隻是幾個投資商地產商了。需要做出選擇的那個人,也許就變成了她自己。
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你喜歡我,還是你的事業?
正暗自糾結,見他站起身,朝她這邊走過來。
本章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