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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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老虎故事】西港夢碎(7)你方唱罷我登場

(2024-12-16 14:02:26) 下一個

我倆在迪拜機場總共待了一天一夜,才敢讓邱陸卸去偽裝,以真實麵孔登上迪拜飛廣州再到莆田的飛機。一路上我們沒怎麽講話,到達莆田機場後邱陸打開他的行李,從中取出一兩件屬於他自己的物品,其餘的交給我帶走。

我一看,都是佳梁的遺物,有手機、錢包、衣物、裝在相框裏的全家福。還有隻柬埔寨當地特產的水布做成的小包,印著紅紅紫紫的花紋,大概是放風的時候買給我的,期待著重獲自由之日把它帶回國。

在那之前我把心思都放在了報仇和救人上,盡量讓自己不去想弟弟的死。看到這些東西我才真正頭碰牆、嘴啃泥地意識到我此生的前30年與今後的不知多少年已被一切兩段。我這個姐姐沒有盡到義務,既然在日常工作中已經接觸過那麽多的惡,見識過人的貪婪與無情,為什麽在弟弟遠赴他鄉之際卻不肯多花點時間在他身上,多一分警惕替他把把關?

“謝謝你,”我回複平靜後對邱陸說,“回去後準備一下,可能會被傳訊。”

“謝謝你救我回來。”

我倆在機場外道別。用不了多久,我自己肯定會被叫去問話,也必然會牽連到邱陸。出國前我隻向局裏請了幾天的病假,結果一去兩個月不見人。這期間都沒給單位去過一次電話,我怕他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會勒令我即刻回國。而出國用的假護照是單位發給我的(假護照上麵的名字叫“李瓊”),所以他們肯定知道我出境和回國的時間。

等這件事澄清後,我和邱陸雖然生活在同一城市,應當也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吳警官,感謝你的配合!”審訊結束時,坐在另一麵的同事誠懇地對我說,“你提到的一些關鍵點我們還需進一步核實。不過我想,總得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那邊在通緝我嗎?”我問。

審訊官當然知道我指的是柬埔寨警方,而中柬兩國是有引渡條例的。“怎麽說呢?死的那幾人雖然是黑幫成員,柬埔寨警方還是希望我們能找到替天行道者,讓她回去給個詳細的交代。他們索要的女人叫李瓊,江西人,我們目前反正是沒找到這麽個人,那就讓他們等著吧。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一句,聽說柬埔寨金邊和西港兩大機場正在籌建人臉識別係統,沒事的話最好別再往那兒跑,省得麻煩。也是本著保護你的目的,你的英雄事跡我們就不拿出去宣揚了。”

對方的忠告我當時並沒聽進去。心道我殺的都是罪證鑿鑿的惡棍,那些人在喪命的時候正從事綁架和販賣人口的勾當,我不怕被柬埔寨當局叫去審問。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

那之後的一年,西港經濟特區繼續在東南亞鼓著五彩的泡沫膨脹。房地產業由2017年不到100美金一平米竄至幾千美金一平米,帶動餐飲和娛樂業飛速增長,一夜暴富的投資者滿大街都是。連本國的其他城市比如金邊、木牌等地也開始效仿西港,搞起了博彩業和網投園。

導火索始於2019年的六月份,一棟正在西港建造的高層建築毫無征兆地轟然倒塌,50多人中傷一半死一半,成為柬埔寨近代史中最嚴重的建築事故。原因是大樓在建造過程中曾多次易主,而每個業主為了利潤都擅自給大樓加蓋幾層,日益嚴重地偏離了最初的設計,直到災難發生。柬政府終於忍無可忍,於當年八月份邀請我國公安部派人前往,成立聯合辦公廳。訪問的第一天就抓了一百多名涉嫌電詐的華人,總統洪森還下令全麵禁止網絡賭博。

8·18禁賭令一出,十萬博彩大軍於幾天之內逃離柬埔寨,我和邱陸離開的那座機場一度人擠人,比春運還熱鬧。緊接著便是疫情爆發,各個國家都在限製出入境。西港就這樣被放棄了,到處是黑燈瞎火的酒店、關門的餐飲、蓋了一半的爛尾樓,曾被寄予“小深圳”希望的繁華都市迅速變為鬼城廢墟。

但還有少量非法從業者並未離去。沒了新鮮血液的補充,亡命之徒們便開始當街綁架早已在西港立足多年的普通打工華人,繼續以監禁和毆打的方式逼這些人從事網絡詐騙,直到家人送來幾萬美金的贖身費。本地柬埔寨人對華人憎恨到了骨子裏,時不時持槍打劫華人開的商店。那陣子微信群裏全是壞消息,哪裏又殺人拋屍,哪裏跳樓討薪了……

我在國內的生活也同樣壓抑。我們福建人一向重視大家族,弟弟的意外離世對父母的打擊是無法估量的。弟弟未婚,我也一直單著,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父母最大的安慰莫過於看到我嫁人生子。遺憾的是,我很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像正常人那樣組建家庭了。姑且不提兩年前殉職的海警男友,我感覺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人。如同傳說中被外星人劫持後又放回來的那類群體,表麵上看不出異樣,其實血液裏、基因鏈條上已發生了質的改變。創痛的經曆還無法同他人分享,講出來人家隻會覺得你莫名其妙。

我唯一的心願是再回西港一趟。雖不知弟弟被草草葬於何處,好歹去他待過的地方燒點紙,同他說兩句話,如果他的魂兒還守在那裏的話。我在等著疫情封控解禁。下次當然不會再用任何假護照出國,我會跟單位說明情況,求得他們的理解。

就在這時,我接到邱陸打來的電話,說他想見我一麵。我思索了片刻,問他有什麽事麽,否則還是不見了吧?我對邱陸並非沒有好感,但他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想多生事端。塵歸塵土歸土,以後相忘於江湖最好。

邱陸大概知道我在顧慮什麽,跟我說其實他回來後不久就離婚了。那天在機場門口坐上出租車,死裏逃生的他一路上都在緊張不安地想象見到家人時的情形。同佳梁一樣,之前那大半年為了怕家人擔心,在微信裏隻報自己一切安好。想不到還有重返故鄉的那天!回家後該怎麽跟太太和嶽父母講述自己驚心動魄的遭遇呢?他們肯定會被嚇得夠嗆。

豈料進了家門後,丈母娘一上來先問他帶回國多少錢。

“一分錢都沒掙到?”又瞅瞅他身後,確定沒有隨身的行李,“不可能吧?去了這麽久,沒掙到錢也沒拿回東西?阿娟可告訴我了,你每月的工資蠻高的……哎呀小邱啊,我可是聽說了,西港那裏遍地都是會所啊,按摩房什麽的,去那裏淘金的華人就沒一個老實的!不過男人嘛,又是這麽個年齡,有生理需求也可以理解,我們家阿娟就是太善良了。可你、你居然把掙來的錢全都花在那上頭了,這也太過分了吧!”

邱陸被她一通汙蔑與貶損,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真想轉身再從大門走出去。丈母娘可還沒完呢,又對女兒說:“我看你倆今晚還是先分房睡。明早叫小邱去醫院做個體檢,以防萬一哈!”

先前親昵地攬著他胳膊的太太聽了母親這番話,鬆開他的胳膊,後退一步,仿佛他周身沾滿了難以啟齒的病毒。

邱陸咽了口唾沫,看在兒子的份上,忍著屈辱在心裏告誡自己——不怨別人,是他的遭遇太匪夷所思了。當下將自己在柬埔寨下飛機後的經曆講給嶽父母和太太聽。當說到佳梁拿椅子撞碎窗玻璃、從七樓跳下去摔死在草地上的情節,他見丈母娘抬起隻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第二天他就搬出去住了。他不怪他們,可他今生已經無法再跟那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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