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聽人喚自己的名字,抬頭望去,這才記起目前中大教職員工裏除了楊教授夫婦外,還有個熟人——孫輔導員。孫老師是邵艾父親和姑父的同鄉,邵艾來大學報道那天,姑媽曾領她前往教工樓拜會過孫老師。
“唉,老天爺沒眼啊,宋大哥好人一個,不該是這樣的命,”孫老師又感慨一番。邵艾記得不久前在姑父葬禮上見過孫老師的身影,但當時二人沒找著機會說話。
孫老師今年三十出頭,邵艾在中大讀書那幾年他還單身,貌似大學裏有不少輔導員是由這種大齡單身男青椒擔任的。去年成家了,瞧現在的模樣就知道啊,那對滴流圓的雙目還跟從前一般精神,鬢角眉梢則掛上層煙火氣,像還俗後改做小本生意的少林武僧。
接下來二人聊的都是邵家最近屢上新聞的變故。末了,邵艾沒經大腦地問了句:“楊教授最近怎麽樣?”
孫老師一愣,“楊教授?她不是你的……我還正想著向你打聽她的情況呢。”
邵艾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出什麽事了嗎?”
“嗯,這學期開學後不久楊教授就請了長假,說是家裏有人生病了。她本來還要教一門課呢,現在由一個新來的講師代課。”
生病了?邵艾記得方爸的胃一直不太好,她頭一回去方熠家吃飯就趕上方爸胃穿孔,深更半夜送去醫院。記得方熠說過,去年冬天又做了個局部胃切除手術,這麽看來是病情惡化了?需要打個電話去問候一下嗎?她暗自搖頭,已經不再是男女朋友關係,特意打電話問候對方父母似乎不合適。
“哦,還有件事,”孫老師的神色忽然變得鬼祟起來,瞅了眼四周趕去飯堂打飯的學生,示意邵艾移步到路邊一棵樹下。“袁教授離婚了,你知道嗎?”
袁教授?聽著有點耳熟,但邵艾一時沒能跟記憶中的人物對上號。孫老師見她這副樣子,又提示道:“蔣豔導師啊!蔣豔上學年拿了全校優秀研究生獎,是因為在高分雜誌上發了篇大文章。老師們都猜,蔣豔畢業後肯定是要留校任教的,到時隻怕……唉!”
哦,這下想起來了,袁教授是中大藥學院年輕有為的院長啊!邵艾畢業時,袁院長曾和她的同班同學蔣豔傳出過緋聞。蔣豔還霸占了穀欣的坑,成為院長的研究生。本以為就是一段豔遇,現如今袁院長居然離婚,那看來是鐵了心,就等著蔣豔畢業後把她娶過門了吧?至於那篇大文章,嗬嗬,這位院長的科研水平還是過硬的。
邵艾還記得聽室友們八卦過,說蔣豔的原生家庭不怎麽樣。大學那幾年,蔣豔一直圍著剛強前女友牛珊珊大小姐鞍前馬後的。也是啊,有多少大學生能像邵艾這樣,畢業時直接繼承市值幾十億的家族企業?蔣豔也算是靠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了,祝賀她吧。雖然她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不幸之上,離開負心男,那個女人隻會過得更好。
再看孫老師麵上神色黯淡。孫老師到今天還是講師的職稱,雖為本校畢業的博士,更喜歡教課,科研方麵做不來。博士期間隻在國內期刊上發過兩篇不鹹不淡的灌水文,學校也沒給他分配實驗室。過去的這些年,袁院長作為孫老師的頂頭上司,能管著他不假,畢竟公務繁忙。等到蔣豔畢業那天,由孫老師的學生一躍成為他的老板娘。以邵艾對蔣豔的了解,楊教授這種知名學者蔣豔不敢惹,孫老師的日子定然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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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中大,邵艾當天下午乘大巴回珠海姑媽家。等車時給母親去了個電話,得知父親依然音信全無。邵艾告訴母親要11月7號之後才能回蘇州。眼下隻能將佛山藥廠那批事故藥的調查先放一放,全力協助閔康把野生動保節辦好。
“一直想問你,”姑媽見到邵艾後,像是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那位郭女警在美國治療得怎麽樣了?說好了醫療費由咱們家出,等她和剛強回國,我把這筆錢過給他們。你父親財產被凍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解凍。需要用錢就跟姑媽說,啊!”
“那怎麽行呢?”邵艾愧疚地說,“上次的贖金大部分是姑媽出的,醫藥費不能再讓你掏錢了。接下來移民去歐洲也要不少花費的。”
“邵艾,”姑媽的眼睛望著沙發某處,那是姑父常坐的地方,“你姑父雖然沒能給救回來,人家女警可也出力了,年紀輕輕的,搞不好一輩子生活不能自理,要人照顧。這筆錢,也算是我能為你姑父做的最後一件事。”
邵艾想要控製自己的眼淚,失敗了。
當晚回臥室後,邵艾估摸著三番那邊也該起床了,撥通剛強的手機號碼。一是讓他回國後先來一趟珠海,把美國治病的費用核算一下,從姑媽這裏取到現金,再帶去佛山給郭母。另外請他聯係吉吉,問吉吉能否在11月7日那天以代言人的身份出席野生動保節。
“11月7日?”電話裏的男中音瞬間變為男高音,“我沒聽錯吧?”
嗯,邵艾心說,知道那天是你的生日,你已經在記事本裏提過三次了,當別人是瞎子麽?想故意不接這個茬,又忍不住要逗他一下。
“哎呀,我印象中那天好像是個很特別的日子,難道是……某個重要人物的生日?”
“誰的生日?”男高音被人卡住脖子,“過生日要送生日禮物的是吧?”
“哦,想起來了,廣州動物園裏的大熊貓是那天生的。”
這話說完,另一端再沒聲了。邵艾不得不將手機挪遠些,免得被他聽到她喉嚨裏的啞笑。
“你大概什麽時候回陸豐建設局?”情緒平複下來後,她問。
“不需要再去陸豐了,”電話那頭意興闌珊地說,“我已經被調離,回國後直接去佛山高新區做管委會副主任。”
話題轉換得太快,打了邵艾一個措手不及。佛山高新區……嗯,佛山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好像是九十年代初建成,原本隻有十平方公裏。到千禧年時擴張到四十多平方公裏,將佛山市六個重點工業園區進行整合,而邵氏藥業在佛山的藥廠剛好位於其中一個工業園內。剛強居然坐上了管委會副主任?這個職位可不低啊,至少要副處級職稱吧?他加入公務員才一年半的時間,這一下子就跑完了普通公務員12年的路程,好小子!
“喂,你記住啦?”他在電話裏叮囑道,“以後在佛山有什麽事可以來找我。”
“找你管什麽用?”她噘著嘴說,“我現在還就有件麻煩事,你幫得上忙麽?”
“說來聽聽嘍?”
說了也沒用,隻不過邵艾現在挺想找人吐個槽的。於是將張映俞運藥至雲南境內遭遇山洪、後從佛山藥廠調走新的包裝和標簽一事告知。
“廠長跟我說,共有五把鑰匙可以打開儲藏室,可那五個人都不承認曾給張映俞開過門。”
“明白了,”剛強聽後淡淡地說,“這事我來辦。”
你來辦,吹牛的吧?她這個代理董事長都無計可施,一個外來的領導又能從何查起呢?這家夥經常滿嘴跑火車,還是甭指望他。等動保節過後,她再想想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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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剛強為何被調去佛山工作?自然是殷廳長的意思。郭母本就是佛山人,自打采莉18歲上警校住校後,她就關掉了父母在廣州荔灣區開的那家煲仔飯店,回佛山定居。采莉目前的狀況肯定要跟母親生活在一起,而殷廳當然希望剛強也在近旁工作。於是去找佛山市委書記幫忙,剛好高新區有這麽個空缺,就替剛強活動了一下。
和邵艾通完電話,一周後的某個清晨,剛強用輪椅推著郭采莉來到三番大學醫療中心手術樓,身側跟著眼睛哭紅、手提大號托特包的郭母。包裏裝著采莉的備用衣物和厚毛毯,因為聽說美國醫院裏的手術康複房間氣溫較低,毯子又很薄,怕女兒凍著。
七點不到,三人上到指定樓層時,醫生護士們已經在那裏忙活了。手術室果然溫度低,剛強襯衣外還套著件毛背心都覺冷,而那些身穿綠色手術服、頭戴一次性手術帽的醫護人員們倒似習慣了,大部分還穿短袖,露出毛茸茸的胳膊。
這時一個護士走來,郭母接過剛強手中的輪椅,推著女兒跟護士去小房間裏換病號服。剛強望著頭戴紅色軟帽的采莉被帶走,戴帽子是因為來之前已經把頭發剃光。他原先整天管她叫小兔、小兔的,這下真成了小紅帽去見狼外婆了。
剛強無聊,走去手術室門口觀望。見偌大的房間正中央立著個大圓環,手術床的一頭塞在環裏,藥學專業畢業的剛強知道那應當是CT機。床邊除了各種帶顯示屏的儀器,還有支架上鋥亮的銀色手術盤,盤子上有一盒盒藍布包著、黃紙條捆著、已消過毒的手術工具。
CT機後方,一個護士正在檢查一張大圓塑料布,塑料布中央有個人腦大小的洞。剛強猜,待會兒會將塑料布罩在CT環上,後方隻露出病人的頭頂。先用盤裏消過毒的墨水筆給采莉顱上畫線,再切割。而手術自始至終采莉都是醒著的。
“都是為了我……”心頭一陣絞痛,剛強離開手術室,快步走去預備室,推開門。已換好病號服的小兔躺在移動病床上,護士在給她手背上插點滴。郭母坐在床邊的椅子裏,手握紙巾,不時地抹一下眼睛。
“我想跟病人單獨說句話,”剛強拿中英文各說一遍。
待護士和郭母出門後,他走到病床旁,手扶著床沿上的欄杆蹲下,讓自己的目光與小兔齊平。想起那次在陸豐建設局他的辦公室裏,天熱得不行,還偏趕上停電。她給他捎了一盒煨肘子,步伐輕鬆地離開他的辦公室,前往南澳島出任務。就是那次任務,許多人的命運從此被永久地改寫了。
“采莉,認識你的第一天我就偷看過你的警官證,你今年是25歲。我呢,再過兩周24。或許我無法體會,你在過去的這些年中作為一個私生子的情感曆程。你也很難了解我為了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都經受過什麽樣的掙紮與屈辱……”
說到這裏剛強要認真地喘上口氣,才能繼續。
“你之前老說我是個特別的人,其實咱倆有很多共同點你知道嗎?你要向你爸爸證明,盡管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盡管他有好幾個孩子,可事業上隻有你繼承了他的膽識與誌向,你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嫡傳’。我也在向世人證明,我許剛強不會被自己的出身限定。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別人辦不成的我都要去試試,我要的不過是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所以……”
他抬起手,小心地避開她手背上的塑料管,握住她的手腕。
“我們這樣的人不能將自己的命交到別人手中,讓機器來決定我們能做什麽。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順天知命者,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雖說這次手術的目的是幫你重建腦神經鏈接,我還是希望你能靠自己突破障礙。Neurofeedback聽說過嗎?我在大四時學過,西方前沿的東西,其機製便是誘導人用意誌來控製自己的腦電波。具體怎麽個控製法誰也說不上來,但可以去嚐試,去努力,相信我們是自己身體的主人。來,試試看吧,離手術還有時間。”
這話說完,他便默不作聲,耐心又專注地從側麵盯著她,像癡迷的賭徒在等候開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臉卻依然平靜無波,直到護士和郭母敲門進屋。剛強站直身子,失望地離開病房。
“采莉!采莉你要下床嗎?”卻聽郭母在身後大叫,“乖女你醒咗啦!哎呀謝天謝地啊,老天爺終於開眼了,謝天謝地啊……”
剛強轉身,見采莉上身幾乎已坐起,插著輸液管的手扶在欄杆上,人很虛弱但沒有鬆手。這之前她也能做些簡單的抓取動作,可此刻的雙目中有久違的理智與情緒。有茫然,也有透過茫然對未來的期待。
這可真是剛強二十多年來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剛強這張嘴呀,但願采莉能聽到畫外音,看透他。高妹把剛強寫活了!
我也被菲兒的照片鎮住了,放大看了半天,後麵的背景也很美,像是相館裏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