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邵艾睜開眼時沒能聽到這些日子習以為常的輕柔腳步與衣衫窸窣聲。查看枕邊擺著的手表,快十一點了麽?大概還沒完全從溺水的創傷中恢複過來。
下床走去客廳,每一眼見到的都是油畫中的靜物,似乎這間公寓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而她隻是個來此寄宿的魂靈。再進廚房,怎麽母親沒吃早飯就出發了?甚至都沒顧得上給親生女兒燒壺熱水。
沒心沒肺的媽媽!要不要同一個剛認識沒幾天的男生這麽親啊?邵艾一邊刷牙一邊在心裏呷醋。昨天還以為母親是在替她談對象,難不成還貧限想了?得知剛強母親沒得早,一輩子隻生過她這個獨生女的母親該不會是打算收養剛強做幹兒子吧?此刻的邵艾自然還無法預見,在這一天結束之前,她對母親的上述所有認知都會被殘酷地推翻。
不吃早餐了,先出門辦新手機吧,過去的兩天也不知方熠有沒有給她打過電話。胡亂套了件連帽衫,再披上大衣,拎上媽媽前幾天新買的手提包。乘電梯一路下到公寓樓大堂,卻被迎麵走來的宿舍管理員叫住,告訴她昨晚七八點鍾的時候有人來找過她。是個年輕的華人男性,歲數同她差不多。至於其他特征就無法強求了,在意大利裔管理員的眼中,年輕華人男性們長得都差不多,這也不能怪他。
會是誰呢?可以排除那個時候正在與她母女二人共進晚餐的剛強,也能排除住同一座公寓樓的閔康。邵艾冥思苦想著出了大門,嗬,昨夜竟下了那麽大的雪!家門口的街道變得陌生起來,放眼望去都和雪有關,卻又不盡相同。人行道原本蓬鬆的白雪中混雜著被踩瓷實了的腳印,撒了鹽的馬路則被車輪攪得汙濁泥濘。純淨與肮髒的混合體,如同我們每個人無法掌控的人生。
手機店就在兩條街外。邵艾半小時後捧著舊號碼和新手機往回走,路上撥打語音郵箱,有三條未聽過的留言。第一條居然是邵艾在波士頓大學的導師卡尼教授留下的,請她下午四點左右來實驗室一趟,一起出去吃晚飯,還有件“與她相關的很好的事”要告訴她。
會是什麽呀?今天可是元月二號,卡尼教授不同於那些經常被人詬病為“黑煤窯主”的變態導師,一般不會在節假日把學生叫去學校。又想起教授隨後要去歐洲出差三個星期,後天就走,大概是有什麽要緊事必須提前交代給她。
第二條是牙醫診所的留言,提醒她下周一洗牙。
來到公寓門口時播放第三條留言,終於聽到方熠的聲音了,讓她原本鬱鬱的心情輕快起來。
“邵艾,是我,怎麽老不開手機?不會是出什麽意外了吧?從上飛機前就試圖跟你聯係,我昨晚還來找過你一趟……”
手機依然貼在耳朵上,邵艾已經聽不到後麵的話了。公寓大堂一側站著個人,旁邊是供訪客休息的沙發,但他沒有坐,隻是靜靜地等在牆邊,讓壁燈柔和的黃光為蒼鬆翠柏的身軀鍍上一層舊照片裏才有的歲月光暈。見她愣在門口,他快步朝她走過來,用熟悉的笑容將四周的昏黃驅散,將他自己明亮地呈現到她麵前。
“見到我好像不是太開心?”他打趣道。他的玩笑總是適可而止,不像某些人。
他沒變,就是她記憶中如假包換的那個方熠,用一整塊柔和的白玉雕成的謙謙君子,隻是眼眶因長途跋涉倒時差缺覺而泛紅。又或者,泛紅是有其他的原因?
“你這是……”邵艾有那麽一刻真的相信自己的腦袋被海水泡壞了,“來紐約開會?不是說沒拿到travel award嗎?”
十月份的時候方熠在電話裏說過,年初有個領域裏的大會在紐約舉行,他希望能申請到會議專門為窮學生預備的旅費資助。十二月初的時候卻沮喪地告訴她沒有拿到。出於某種不便對外公開的原因,大會表示不能資助從中國來的學生。
所以邵艾本未期待能在年初見到方熠,難道……魏教授竟肯從自己的經費裏抽錢出來給方熠國際旅行?又或者是方熠的母親?不,後者絕無可能,雖然楊教授不久前才從國家自然基金委領取了一大筆新項目經費。
“我是來麵試的。”也許因為來自遙遠的故鄉,他羽絨衣外層的防水麵料上沾著波士頓本土聞不到的氣味——廣州的棕櫚樹,北京的國槐,又或者南方的甜豆腐花摻了北方的鹹豆腐腦。
“麵試?”邵艾有種不妙的預感,“不是和唐教授說好了秋天入學的嗎?怎麽他不要你了?”
“唐教授最近跳槽去伯克利了,”他用左臂試探地環繞她的腰。半年不見有些生分了,不過會好的,她相信。
“太太也在那附近找到了工作。應當恭喜他們夫婦倆,終於能帶著孩子生活在一起了。”
嗯,邵艾記得剛來的時候聽薑玲姐姐和老公提過,唐教授的太太在華爾街工作。不過,邵艾此刻還是有些雲裏霧裏的。伯克利是在加州吧,記得那個魏藍也在加州。
“那你是要跟唐教授去加州嘍!”語氣中已無法掩飾不滿。
他笑了,“想什麽呢,小姑娘?你在這裏我怎麽會去別的地方?我這幾天已經聯係上了一位新導師,他是……你們學校的……你們係的……”他用一個個停頓逗弄著她,同時低頭查看她的臉色,但沒靠太近。他對她的逗弄也總是適可而止。
“卡尼教授!”他公布謎底,“我聯係他的時候附了兩篇最近發表的論文。他十分感興趣,讓我馬上買機票,他給我報銷。我本想著過兩天再來,中科院那邊下周才開始放寒假。不過教授說他周日要出差,而且申請秋季入學的截止日期也快到了。其實現在來也好,還可以趕在紐約那個會議結束前過去瞅兩眼。”
邵艾木偶人一般懵在原地。她沒聽錯吧?今年秋天方熠不僅會如約來波士頓,而且今後會和她在同一個實驗室工作!怪不得卡尼教授會把她叫上,果然是件和她相關的“很好的事”。唉,她沒有在做夢吧?大半年後他倆就能每天守在一起了。
“別讀這個破學位了,跟我回國結婚吧,”另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某處冒了出來,被她惱怒地按了回去。什麽玩意兒嘛,哪有剛見麵就求婚的?草率,粗魯!
然而又不得不承認,那份粗魯中飽含真誠與堅定。如海邊巋然不動的岸,隻要你肯伸手去抓就能抓得住、抓得牢。而近前的這位更像海天之間的一襲白帆,即便他正朝著你的方向駛過來,也不敢保證最終能登上他的船。
破學位,怎麽成了破學位了?她無論如何都會把這個藥學碩士拿下來的。可她又希望方熠也能不管不顧地這麽對她說——跟我回國結婚吧,現在!她不會答應,卻希望聽到,嗬嗬,虛偽又虛榮的女人……
“怎麽了,邵艾?”他不安地問。
“哦,沒啥。對了,你實驗做得怎麽樣了?”
當初方熠決定推遲一年入學,是為了留在中科院檢驗楊教授關於“根地清會產生慢性神經毒性”這個推斷。
“已經搞差不多了,”他抬起頭,將目光投向門口,“實驗結果證明,人類腦皮層裏的錐體細胞比起其他動物來,包括小白鼠、兔子、獼猴等十種,其樹突數目和離子通道都大幅減少。我來之前剛把論文投去了《Cell》,不知道能不能過審。”
“真的嗎?”邵艾雖不是神經學出身,這方麵卻也具備足夠的基礎知識。“這可是重大發現啊!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狀況,有理論解釋嗎?”
“嗯,現在還不好說。一種假設是這麽做能提高效率,節省人腦消耗的能源。”
接下來就無需多做解釋了。楊教授那篇論文中預測的根地清及其他一些中藥的神經毒性隻有在離子通道密集的前提下才會發生。也就是說,隻要論文發表出來,就能為邵家的中藥正名。
“謝謝你,方熠,”她的兩隻手抓起他的兩隻手,喜悅的清泉不可控製地於眼窩下匯集、跳躍。“你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年輕人。”
是最優秀的大白帆船!而且他所做的犧牲不都是為了她和她的家人嗎?怎麽會抓不住呢?就在她手心兒裏握著呢。他倆就快修成正果了,這半年的分離之苦算是沒有白捱。而剛才她還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呢?鬼迷心竅了。
他收回目光打量她,一向清澈的眼神卻有些複雜。是的,取得這樣的成果固然令人驕傲,可畢竟也等於打了他母親的臉,讓他也進退兩難吧?雖說楊教授的科研還包含其他利國利民的課題,被兒子如此公開駁斥畢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最終,他破冰般地笑了,“我要是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會不會太矯情?”
她也愉快地笑了。
“幾點了?”他看表,“不請我上你家坐坐?”
邵艾忽然意識到他倆還站在公寓大堂裏,正想帶他上樓,聞到食物的香味從宿舍管理員的房間裏傳出。已經是中午了,沒吃早飯的她和東奔西跑的他應當都餓了。
“走,咱們出去吃午飯。下午我送你去見卡尼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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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最後一絲生疏也被食物的熱量驅散。
“這半年來,有沒有人想趁我不在的時候挖牆腳啊?”二人手挽手走回公寓時,她聽他問道。
“有!”她故意生硬地說,像個受了委屈後賭氣的小女孩。“還不止一個。”
“哦,我都打得過嗎?”輕鬆的語調,末尾墜著不無緊張的顫音。
邵艾正要開口,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隻見大堂電梯裏有六七個人在等兩部電梯,一部恰好“叮”地打開門,前頭的幾個都進去了,最後一人留下來繼續等,這人正是閔康。而在他望見邵艾和方熠的第一眼,邵艾就能斷定閔康也已經接到導師的通知,知道她男友要來麵試這件事。
“方熠是吧?”一身天藍色滑雪服的閔康探身過來,衝方熠風度翩翩地伸出右手,“我是閔康,卡尼教授實驗室的。過會兒咱們還會在實驗室碰麵。”
“你好,”方熠握著邵艾的左手並未鬆開,伸出右手和閔康互握,“你和邵艾同級嗎?”
“比她大一級,”閔康的笑容頗耐人回味,“今年夏天就畢業回國了,到時你剛好可以來接我的班。”
接我的班,還是接我的盤?閔康這句固然可以理解為由方熠繼續做他的實驗課題,這大概也是為何導師特意把閔康叫上的緣故。然而是否還帶了話外音,方熠那麽聰明的人,自然有他的判斷。
這時另一部電梯門也打開,閔康請客人先進。這部八人電梯雖然隻被三個身材健美的年輕人占據,卻是邵艾迄今為止乘過的最擁擠、最慢的電梯。好不容易熬到九樓,二人出電梯同閔康暫別,邵艾被方熠握著的右手都是汗。
“剛才那位就是挖牆腳大軍中的一員?”方熠問。他向來是個大度守禮的君子,但這句話裏卻明顯帶了醋意。還有醉意,不是陶醉的醉,更類似於發酒瘋,理智的銅牆鐵壁被酒精粉碎後的不管不顧。
邵艾沒回答,隻是機械地朝貼著金色9E門牌號的公寓門走去。她暫時無法兼顧方熠的問題,因為在她的雙腿一步步邁向自家門口的時候,一種恐怖的可能性像氣球人一樣在她麵前被迅速吹大。
媽媽,我親愛的好媽媽!求你了,要是在家的話,千萬別又把剛強給領回來了吧?
轉瞬到了門前。這種高尚公寓的棕紅色厚木門隔音效果是不錯的,然而還是能依稀分辨裏麵的笑聲和說話聲。如果母親不是在和誰打電話的話,那麽就隻有一種可能。老天爺呀!邵艾真是寧可一頭紮進波士頓灣那漆黑冰冷的海中也不想進屋。人家方熠大老遠地跑來美國看她,卻發現剛強在她家裏和她媽媽一同欣賞購物中心掃回來的戰利品,方熠會是什麽感覺?
“又怎麽了?”身邊人問道。
邵艾用不聽使喚的手指從包裏摸出鑰匙,試了三次也沒能把鑰匙正確地插進孔裏,最後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方熠俯身拾起鑰匙,交回她手裏。“是不是裏麵還有個挖牆腳的,而且這位,我打不過?”
注:關於人類神經元離子通道與其他動物的比較,是麻省理工學者2018和2021年發在《Cell》和《Nature》的論文,被我借來用了。神經毒性那些都是杜撰啊。
這下可有好看了啦,哈哈。看把邵艾緊張的,估計害怕倆男人會決鬥:))
越寫衝突越多,越多越好看。我就“愛熱鬧”,嘿嘿~~~~
新年就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