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告訴我,是你建議他修祠堂的?”一身淡褐色柔軟家居服的吳廳長坐在客廳裏,對剛強說,“跟我講講,你怎麽看待宗族在一個地區的興盛?”
吳俊九月份大部分時間是在意大利度過的,參加完朋友的婚禮又去周邊國家玩了兩周。剛強原本計劃這段日子陪珊珊,現在珊珊已另投懷抱,幹脆跑回漢溪村住下。每日跟進祠堂的修建,同時照吳俊的吩咐監督植樹種花修涼亭等綠色工程,和當地的領導幹部們早就打成一片。
十月初,公務員們有一周的長假。假期結束後的那個周日,剛強來吳廳長家接吳俊回漢溪村。照約定於上午九點準時敲廳長家的門,結果吳公子還沒起床。趁兒子在飯廳吃早餐的空當,吳廳長將剛強叫去客廳,同他小敘幾句。
如何看待宗族?剛強一早聽說南方的宗族勢力更甚於北方,然而來廣州讀大學後還沒多少機會實地接觸,隻能就自己在北方農村的體驗來回答。
“我想,本質上是因為政府對該地區的管理無法下達到最小的單位,基層資源缺乏,社會保障體係沒能在當地起到作用。”
目前我國基層管理隻到鄉鎮一級,村幹部都是民選的,在宗族強盛的地區,自治權落到大戶手中是必然的。這番話不好聽,但是實話,剛強認為吳廳長自己不可能不明白這些道理。肯抽時間同他這個晚輩交談,難道是為了聽他自作聰明地編些假話?
見吳廳長不予置評,剛強接著道:“城裏人對宗族的需求低,因為大部分問題都有明文慣例的解決渠道,說白了就是吃飯生病取暖都可以拿錢解決。在農村,錢固然是好東西,但相比之下勞動力更為珍貴實用。拿我們村來說,冬天趕上大雪封路那幾周,進進不來,出出不去,這時誰家遇上困難隻能靠鄉親們動手幫忙,無論是否同姓同宗。你要是家丁不旺、人緣還不好,別人需要幫助時不肯出力,那改天自己遇上事了,手裏頭再有錢也沒轍。”
吳廳長點頭,拾起身側茶幾上的蓋碗茶,喝了兩口說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所以根本問題不在於宗不宗族,而是偏遠農村必須依靠互助。應該說宗族的力量還是要比普通鄉民自治強大得多,但凡有宗族存在的地區,強拆事件就要少一些,征地拿到的補償也會比其他地方高。在我看來,宗族行為有點兒像銀行,將閑散資源集中起來辦大事,關鍵時候用到刀刃上。比如誰家的年輕人外出讀書沒錢,大家夥兒湊錢供他讀書。而這人將來在外立足之後,便有義務回鄉報答宗族,帶領族人和鄉親們共同富裕。”
是啊,就像上次吉吉家裏遭了難,鄉親們湊錢給他妹妹做手術,這在城市的鄰裏之間就難以實現。而西方好多國家學貸、房貸、醫保等體係均已完善,即便鄉村對宗族也不見得會有需求。
二人靜默了片刻,見吳俊還沒吃完飯,剛強抓緊機會問廳長:“您看,像漢溪村這種情況,除了修路之外,該依靠什麽途徑脫貧?”
吳廳長那張帶西方美男長相特征的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嗬嗬,這次讓你們下鄉是去建設美麗鄉村,你倒好,背地裏老想著把錢塞給基建,我說的沒錯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漢溪村的父母官……他們那個地方啊,再過幾年會位於交通要道,卻又不是個旅遊度假的去處。你想想看?”
剛強照著吳廳長給的思路,在腦海中調出廣東省地圖。番禺漢溪村位於廣州以南,西臨佛山市,東達東莞,往南一直走最終會抵珠海和澳門,是個“中轉站”的理想所在。
於是問吳廳長:“在當地多蓋一些廠房和倉庫用來出租,會有市場嗎?”工商業出租如果能辦起來,會比投資民用房利潤高許多。
“有市場,”吳廳長的笑容裏既有欣慰,又透著無奈,“你要是我小兒子多好?吳俊就從來不主動跟我討論工作問題,他的心思不放在這上頭。”
“俊哥有他自己的想法,而且您已經言傳身教了。我記得他說過,不能老讓父親為自己的工作煩心。”
這話吳俊確實和處裏的幾位下屬說過,隻不過當時的口氣帶點兒抱怨,認為老爸管得太寬,讓他沒有自由發揮的餘地。其實剛強多想有這麽個老爸呢,即便純粹是從學習經驗的角度。
剛強的父親極少同後輩們口頭交流,頂多在某個兒子遠行出發前或歸來之際叮囑詢問兩句,“省著花錢。”“書念得還好?”這就到頭了。倒並非父親性格孤僻或不關心子女,也不是他缺乏思考。剛強有時偷聽他和叔伯長輩們的談話,發現父親對村裏鎮上的事都挺有想法的,可就是不肯跟子女們聊。當然,也許在家鄉的文化中,孩子就是孩子,永遠長不大。
“你大概也聽說了,我來省廳工作前,做過惠州前書記閔勝材的秘書。我跟著他學習的最大收獲是——橫向縱向,還要朝‘上麵’看,才能保證政策製定的合理性和穩定性。”
閔勝材……剛強似乎也聽同事們提到過。當時談話的背景是不同領導有不同的風格,有的熱衷工作,但和底下人沒建立多少感情。還有的更在乎培養人才和接班人,桃李滿天下。就這點來說,和學術界的情況差不多。
見剛強麵露茫然,吳廳長以為他沒聽明白,解釋道,“橫向就是咱們剛才說的,一個地區的發展,很大程度取決於周邊鄰居的選擇和走向。你光把眼光局限在這個地區,就算製定的政策符合當前利益,鄰居們一變,大環境就跟著變。縱向嘛,是指時間,曆史和未來。拿汕頭舉例,八十年代初跟深圳、珠海、廈門並列經濟特區,GDP那時候就過十億了,全省老二,僅次於廣州。結果幾年後被深圳趕超,到現在珠海廈門都比它強。”
“什麽原因呢?”剛強問。汕頭最近這些年掉隊的事實他也有所耳聞。有的說是因為汕頭不夠重視科技,剛強懷疑那非主因。位於南部沿海的城市隻要發展得好,高新企業還不是蜂擁而至?
“其實這個經濟特區名單裏最早是沒有廈門的,由廣東省把深珠汕三地兒捧出來,汕頭的定位是吸引台商。結果人家隔壁鄰居福建一琢磨,台商?誰離台灣更近,誰的僑胞最多?立馬給中央打了個報告,在名單問世前的最後一刻把廈門給推上了車。要知道廈門在曆史上是五口通商之一,海外的名氣本來就比汕頭大,又有福州、莆田那些地區的支持,直接就把汕頭的原定人設給一鍋端了啊!”
原來如此,剛強聽得忍俊不禁。想起廳長說的還要“朝上看”,問:“吳廳,這個往上看是指要隨時留意中央的意向?”
吳廳長點了點頭,將嗓音壓低。盡管是在自己家裏,談到某些敏感問題時依然會小聲,大概是改不了的職業習慣了。“拿東莞和佛山兩地來說,算是我省除廣深之外的後起之秀。佛山一直堅守傳統工業重地的職責,全國都排得上名的。人家不動花花腸子,但我覺得隻會越來越好。而東莞呢,雖然有世界工廠之稱,產業結構優於佛山,是南部地區‘三來一補’的首試點……”
剛強點頭。所謂的“三來一補”公務員考試中有所提及,是針對外商進行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
“……電信產業一流,但你也知道,它百分之十的GDP來自何處啦?”
這個話,剛強不好接。東莞又名“某都”,目前大約有二十萬人從事某個行業。
“總之,在我看來,”吳廳長見兒子吃完早餐走進客廳,他自己也站起身,準備結束同剛強的這次談話。“東莞不出十年會有道坎兒。至於扒層皮後能不能脫胎換骨,繼續跟佛山爭老三,就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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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俊跟著剛強出了父母親住的獨立庭院。他自己在海珠區有套公寓,雖然未婚,畢竟年紀大了,不喜歡成天在父母的“監視”下生活。現在先回公寓取些東西,再坐局裏的車趕去漢溪村主持工作。
“呃那什麽、剛強,”二人站在路邊等出租的時候,吳俊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遞給剛強,“我跟小曾先去漢溪村,你在家多待一天,明天走行嗎?”
嗯?剛強一愣,問:“俊哥有什麽事要我辦嗎?”
吳俊嘴角眉梢泛起旖旎的笑,“有個朋友明天上午從澳門飛過來,要在廣州住一個星期。你開我車去機場接她,讓她住我那兒就行了,空著也是空著。”
澳門?對啊,澳門回歸都四年了。剛強當年在河北農村生活的時候,聽人提起澳門總感覺遠在天邊、自己一輩子也觸不到。“車呢?”
“她不會開車,你用完後停回公寓地下車位就好了,我反正周末就回來。”
剛強於是多出來一天空閑,打電話給許久不見的吉吉,約他出來聚聚。結果吉吉到上海試鏡去了,那幹脆還是回局裏上班吧。國慶期間剛強和某個四級鄉村公路承包商談過價錢,讓對方提供一份一公裏路的明細單。今天打算再研究一下在路邊配置太陽能路燈的可行性。漢溪村因為窮,入夜後黑壓壓一片,盜賊都不敢進去。若是給馬路邊裝交流電路燈,平日舍不得自掏腰包交電費的村民會不會去偷電呢?恐怕用不了多久路燈就形同虛設,這倒罷了,偷電畢竟不安全。
回局後一打聽,六米高50瓦的太陽能路燈500塊一個。正常說來,這種高度隻配馬路單側的話需每30米裝一個,一公裏路要花一萬六,可以考慮。夜裏讓村子亮起來,也不違背美麗鄉村的宗旨是吧?
而無論修路還是路燈,剛強都還沒跟吳俊正式提過。他的想法是自己盡量把準備工作做得細致些。跟著領導辦事就是這樣,你的建議如果太空洞,領導一眼看不明白資金去向與人力投入,你就不容易獲得支持。反過來,方方麵麵一目了然就等他拍個板,勝算就會大許多。
到了第二天清晨,剛強坐公交來到吳俊公寓,將停在地下停車場的黑色奔馳E55開到馬路上,奔機場而去。這款車可是梅賽德斯本年度新上市的車型,據說是目前世界上速度最快的四門車,從靜止加速到150公裏的時速都不需要10秒鍾。安靜,據說邁入體麵階層的標誌之一就是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將自己有效地與周圍的嘈雜隔離開來,這幾年剛強算是體會到了。活著真好,他想。活著才有努力的機會,就有逆天改命的可能。
飛機準點到達。倪霜的個子在女人中算高的,更不用說南方女人,就這點兒來說和吳俊倒是般配。一眼望去像中葡混血,據說港姐曆史上就有不少中葡混血對吧?起伏有致的臉骨和五官,長而挺直的鼻子。眉眼上挑,眼睛卻不小。笑起來嘴唇如西方女人那樣向後上方擴展。年齡嘛,剛強自打離開農村來到改開前沿的南方城市後就不敢隨便猜女人的年齡了,反正二十以上三十以下吧。
倪霜乍見剛強時吃了一小驚,大概為了掩飾失態,隨即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道:“吳俊電話裏跟我說會有個北方來的同事接我,但你長得好像我小學時一個出國的同班同學哦。你真的不是澳門人?”
剛強蜻蜓點水地笑了下,“請倪小姐在門口稍等,我去把車開過來。”
將倪霜接上車後排,剛強還沒開到大路上就聽吳俊打來電話,看來是身在工作崗位,心在女友身上。這位倪小姐在廣州的熟人還真不少,和吳公子通完話後,又告知了另兩個朋友,相約今明晚上出去吃飯。
這期間剛強從汽車倒後鏡裏觀察到,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倪小姐將上身穿的粉白色香風毛邊小外套脫下,隻剩一件吊帶背心。背心的兩隻帶子很細,肩部露出的皮膚讓剛強想起廣百櫥窗裏陳列的澳大利亞羊奶皂。背心裏麵顯然沒穿文胸,一左一右兩隻大凸之上坦蕩地勾勒出小凸的形狀。
十月初的廣州,室外氣溫在25度上下吧,密閉的車裏要憋悶一些。剛強原本將空調開在較低的檔上,進口新車,冷氣是充足的。此刻他左手握方向盤,右手將空調的轉鈕調到中檔,同時趁倪霜電話間隙對她說:“俊哥這輛車我是第一次開,還不熟悉,剛才冷氣開得不夠強嗎?倪小姐覺得現在好些了沒有?還熱的話,我再調大些。”
剛強說完後便集中精力開車,沒望倒後鏡也就不清楚對方的表情。車裏慢慢有點兒冰庫的感覺了,思索片刻後,倪小姐將外衣重新穿上。
先占座,明天來補課。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