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勒斯!”我蹲下身子伸出雙臂,笑著迎接那隻朝我撲過來的拉布拉多犬。普勒斯有著光亮柔順的黑皮毛,兩隻耳朵耷拉在頭臉兩側成倒三角型。凡是見過他那兩隻眼睛的人都會相信,除了不會說人話,普勒斯同一個溫良貼心的弟弟沒什麽區別。
然而沒有普勒斯,有的隻是地上用黑白馬賽克拚成的黑狗圖案。當年的龐貝城裏有好多人家門口都鋪著這種馬賽克地板,既是提醒客人們家裏養了狗,也是將他們的寵物視為家庭一員的表現。我伸手摸著普勒斯凹凸不平的臉,也許它的靈魂在肉體消失後已轉移到這幅畫裏,知道遲到的馬凱終於回來看它了。
聽到背後遊客的腳步聲,我匆忙站起身。我要控製自己,不能讓人看出異樣,而且我還有件重要的事得完成。盡管我想在這座宅子裏待上一整天、一整年,我必須加快速度。
於是我像個普通遊客般邁著漫不經心的步子在宅子裏走動,耳朵裏仍然插著耳塞,語音導遊卻已被我關閉了。不需要外人來向我介紹我的家裏——基於他們的推測——都有些什麽東西。
如城裏的其他建築物一般,房子的屋頂均已坍塌。維比婭的房間在二樓,自是已不複存在。還好一樓的牆壁和上麵的彩繪大部分保留著,有幾間重要屋子的屋頂已被單一的青灰材料修複。
我在正廳中的天井前駐足。城裏每所住宅裏都有這樣一個方形接雨池,正對雨池上方的屋頂是敞開的,即便在炎熱的夏夜屋子裏也能保證通風。能坐在自家屋子裏靜靜地看雨是件多麽愜意的事,然而我可以想象在災難發生的那一天,這個原本應該用來接雨的池子卻是整間屋裏第一處被熾熱的火山碎屑填滿的地方。
那時的維比婭又在何處呢?有沒有人在保護她?如果當時我還是這個家庭的一員,我會在房屋倒塌時把她擋在我身下,讓千萬年後把我倆挖出來的考古學家們感歎我這個奴隸的忠誠……
我快步離開天井,徑直穿過其後的房間,來到後院入口處。後院由多個分院組成,隻有那間有著蛇發女妖噴泉的小院是對外開放的,其餘的入口豎著遊客止步的牌子。目前我所在的院裏隻有一對夫婦,二人像是在說什麽這座宅子以前一直關著,是一年前才對公眾開放的。
我假裝專心地觀看噴泉,心裏祈禱在他們離開前別再有新的遊客進來。一定是維比婭在保佑我,那對夫婦很快回到屋裏。我閃身繞過擋路的牌子,消失在隔壁小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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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院子的布局如夢裏見過的那樣,隻是奇幻的異域植物被雜草取代。原本三麵牆上都用馬賽克拚成希臘神話故事,有些馬賽克已脫落,還好中下部的圖畫基本完好。
我找到記憶中那塊綠色馬賽克,在按下它的時候能感知到背後的機關運作。太好了。再按右邊的白色馬賽克時,下方立刻彈出那隻石屜。咦,我還以為這麽久沒人碰,機關肯定不靈活了呢。
如我預期的那樣,石屜中那十幾個寫滿維比婭願望的小紙卷兒早已碎成微塵。讓我驚喜的是,紙灰當中還躺著一隻淺綠色的小陶罐,正是維比婭那次給我傷口敷藥時用的藥瓶。我用顫抖的手拾起小罐,握在手心。正是夏日裏一天最熱的時候,藏在石屜裏的小罐沁涼,便如那晚的藥膏抹到我傷口上的感覺一樣。
這是她在自知命不久矣的情況下匆忙放進來的嗎?她是想要告訴日後來憑吊她的那個馬凱,她在生命裏的最後時刻還想著他?隻是她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我遲了兩千年才來。
我將小罐貼到心口上。罐子沒有塞,裏麵即便有藥膏或紙條也早已化為塵埃了。然而我還是下意識地往裏瞅了一眼……
藥罐裏居然塞著張紙條!且不需取出便可知道,這是現代人造的紙,雪白、堅挺,應當是才放進去沒多久。這、怎麽可能呢?難道在我來這之前還有別人知道這個秘密?
我取出紙條將它展開,上麵是用常見的打印油墨印上的一行黑色的字。準確地說,是個日期。
“2026年12月12日。”
我雙腿一軟坐到旁邊的地上,像個傻子一樣張著嘴仰望頭頂的晴空。如果說先前的夢已經是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那手中這張紙條無疑隻有靈異現象才能解釋了。
2026年12月12日,這是我和未婚妻菲穎定下的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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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留下的紙條?這個人從哪裏得知隻有維比婭和我才知道的秘密?把我的婚期寫在裏麵又是什麽意思?
我的大腦還在如醉酒般雲裏霧裏地旋轉著,手機響了,是劉知慧在找我。“喂,你在哪家院子啊?我來同你會合。”
我盡量讓語調顯得正常,“我在格蘇利之家,我現在就出來了。”
掛斷電話,我盡量不去想這張紙條所包含的信息,用最快的速度將紙灰抓起,放入隨身帶的保鮮袋裏,再與陶罐一起塞進小背包的最裏層。
將石屜合上,起身快步離開這間小院。此刻也顧不上是否給人發現了,反正該辦的事已辦完,也沒人知道那個石屜的存在——哦,不對,顯然是有人知道的,我在心裏苦笑。
走回天井邊時,見劉知慧已進了屋。我走過去,沒衝她露出任何表情,沒解釋、也沒問她是誰打電話找她。所有這種“過於主動的舉措”都可以是心虛的表現。我就是去參觀了一所住宅,沒什麽可說的。況且我倆原本就不熟,回港後便各奔東西,這輩子可能也見不著了。
嗯,有意思的是,之前劉知慧的眉毛被擋在齊齊的劉海後麵,眼睛上下都是濃密的睫毛。此刻由於天氣炎熱,劉海被汗打濕後稀疏了好多,使得眉毛終於得見天日。兩道上挑的細眉並非畫出來的,因為眉骨便是那種鳳凰展翅的走勢。睫毛膏和眼線也被紙巾擦掉不少,眼睛輪廓精致,不再是忽閃忽閃的卡通少女樣。
我在心裏暗歎,這可真是越化妝越醜的典型啊。原本尋常的日台學生妹竟然有少許歐洲女人的風情,怎麽劉是混血兒嗎?又想起菲潁也有四分之一的瑞典血統,瘦長的臉頰上方眉與眼貼得較近,那種硬朗高貴look。看來全球一家、世界大同的趨勢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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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原定計劃,我們繼續剩下的參觀。逛了維納斯神殿、幾何馬賽克之家,還有大劇院等景點。
最後來到琳琅滿目的禮品店,見攤子上擺著形形色色的古羅馬小人像、仿出土的陶罐、給兒童玩的小馬車,還有維蘇威火山及龐貝城內的建築模型。我買了競技場的模型和一個酷似古狄斯的角鬥士小人。劉知慧買了隻項鏈墜,上麵印著噴發時的火山。想想也應該給菲潁帶份禮物回去,於是我也買了隻項鏈墜,隻不過圖畫不是火山而是愛神丘比特。
離開禮品店時我想,我的包裏裝著件真正的文物呢,不是虛幻的夢境而是真實存在的維比婭留給我的東西。這個想法本該讓我欣慰無比,無奈藥罐裏那張不知被什麽人塞進去的紙條如同核反應堆裏的燃料,斷斷續續地從背包裏輻射出刺人的能量。
好不容易回大巴上坐下。沒人同來時一樣興奮地竊竊私語,大家都逛累了,回程剛好休息。我同其他乘客一樣閉目養神,實則腦子是淩亂的,那張小小的紙條攜帶的信息太多了。半小時過去,車快開至酒店時,我才稍稍理清了思路。
首先,與我同時代還有一個人知道我和維比婭的秘密。假若紙條中寫的信息與我無關,那不排除是宅子的維修者無意發現的,姑且不說他們應當將藥罐上交給博物館保存這一點。所以放紙條的這個人不僅知道維比婭的秘密、知道維比婭與我的關係,還知道我的婚期!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其次,就算都知道,把我的婚期寫在這裏是什麽目的呢?如果寫的就是未來普通的一天,那我可以理解成寫紙條的人想在那一天同看到紙條的人見麵。
可偏偏是我的婚期,難道隻是巧合?世界上的事情有可能如此之巧嗎?受過高等教育的我表示不接受。我可以接受巧妙的人為安排,但全憑運氣巧到這個地步,從概率上來說太低了。更不相信是什麽神靈派人留下的這張紙條,我何德何能會驚動到神啊?
既然確定了是人為,就可以用逆向排除法,想想都有誰知道我的婚期以及我會來龐貝這件事。之前我同菲穎訂婚的消息被狗仔隊登在了小報上,雖然沒寫明日期,但我想人們要想查到不是什麽難事。所以我的婚期沒什麽特別。
都有誰知道我來這裏?助理、菲穎、母親、Johnny,不排除大哥也能從他們那裏打聽到我的去向。這幾人中我首先排除了母親,她是絕無可能和我開這種玩笑的。當然,與我同來的劉知慧是最知道我底細的,她也可能是留下紙條的人。昨天下午我去找Johnny,誰知她那時去哪裏了呢?
那麽我現在是否能得出如下的推論——無論是他們當中的誰留下紙條,那個人肯定獲得了同我差不多的夢境。我是馬凱的轉世,這點已經確定無疑。那個人呢,會是維比婭的轉世嗎?一想到這個可能我就心跳加劇、口幹舌燥。
最後一點,我在夢裏是照過鏡子的,知道那一世的我雖然一眼看去是羅馬人,同此生的我五官相似度頗高。或者說,認識老馬凱的人一眼就能認出我。那麽維比婭呢,是不是也會如此?然而在那些夢裏,無論當時的感覺多麽真切,無論醒來後我的記憶多麽清晰,獨獨想不起維比婭長什麽樣,她在夢中的那張美麗而和藹的臉總是模糊一片。
有沒有辦法讓我看清她的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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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回到酒店我便打通了Johnny的電話。“你上次說有個叔叔是催眠師,他這兩天有空嗎?”
“我問問他。怎麽了阿凱,你也失眠了?”
“不是。你知不知道催眠術都能做些什麽?”
Johnny思考了片刻,說:“據我了解吧,目前這個行業還不太正規,魚龍混雜。有些人把催眠吹得神乎其神,認為一個人在催眠狀態下,施術者要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不過大部分人是為了尋求心理治療,比如想忘記一段痛苦的往事啊,或者找回失去的記憶,還有戒煙戒酒、改變行為什麽的。”
“若是前世的記憶呢?”我問。
我琢磨著,若要尋求靈魂上的幫助,整件事都捂起來是不現實的。於是我告訴Johnny這次來意大利是因為之前總是做與龐貝有關的夢。在那個夢裏我曾是古羅馬時期的奴隸,後來參軍,並有一個愛人。我希望催眠師能幫我看清這個愛人長什麽樣。至於從維比婭家裏取走藥罐和紙條那些就略過不提了。
“哇,這麽神奇,這麽浪漫的!”從Johnny的反應來看,我覺得他對整件事毫不知情。“沒問題啊,我現在就打電話問我叔叔。”
“謝謝你了。”
掛斷電話,一股涼涼的不安全感穿胸而過。被人催眠會是種什麽樣的情況?我會不會在那種狀態下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合盤托出?感覺自己就像個外星人,身體的每個器官即將在無影燈的照射下暴露於解剖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