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岱沙江北的名城霽都,是座現代化程度不高、人口也不密集的城市,卻是權貴與富貴人家爭相落戶之地。入夜後不似大城市般燈火通明,街邊罕有通宵營業的店鋪。正常來說主幹道上都見不到幾輛車,然而若是運氣好,給你接連碰上幾輛,也就沒必要再去看當年的車展了。
房子未必大,有些上了年紀的人不見得喜歡過於空蕩的住房。院子卻一定不會小,叫園林更合適吧,簡約派風格的花草修剪得工整對稱,古典派隨處可見小橋流水、鸚鵡黃鸝。每家每戶都是敞開型庭院,不會有圍牆、防盜門、報警器這類煞風景的東西礙眼,更不會突然蹦出隻狼狗嚇你一跳。你一個外人駐足參觀下沒問題,若是圖謀不軌就要做好在牢獄或醫院小住幾月的準備了。
晚飯時分,城西一座大宅子裏人來車往,杯盞交錯。皇家氣派的宴會廳裏已有三四十個客人在用餐、跳舞,門口還有十來位在排隊過安檢。雖說看穿戴就知都是上流社會家庭,當中不少還是公眾們耳熟能詳的名字、常霸報紙頭條的臉蛋,依然要挨個兒出示身份證件和邀請函,缺一不可。
大廳屋頂很高,一側有條樓梯上去二樓,是主人的休息室。略小,卻也不妨礙屋子中央擺一整套微縮城市模型,地麵上再設個圓形熱澡池啥的。透過隔音玻璃門可望見廳裏的狀況,門旁候著管家和幾個衣裝高雅、模樣身材卻似鬥獸武士的壯漢。
門開了,四個穿綠軍裝的軍官魚貫而出,沿樓梯下樓。留在屋中的宅子主人、一身米色西裝的駱修親王坐在組合沙發上鬆了口氣,將大長腿也擱到沙發上,一人占了幾個人的位置。
“還是算了吧,舅舅,”駱修手中捧著本小冊子,“打發她們回去吧。”
駱修是夭玆國皇帝的侄孫,年齡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間吧,隨心情而定。比起察葛、察雨那些外姓親王,駱修的五官確實要精致、高貴得多。隻是眉骨低,山根又過高,氣質有些壓人。
“還不休息?”駱修的遠房表舅範霖關切地問。
範霖坐在駱修一側的單人沙發上,褐色條紋西裝雖也人模狗樣的,無奈胸太癟,撐不起來。這位範爺年輕時據說也是美男,後家道中落,入贅船舶大亨嶽父家後,許是終日鞍前馬後低眉順目慣了,中年後的長相竟越來越帶保姆味了。
“要不,咱們先放鬆一下?”範霖提議。
駱修擺了下手,“不看了,舅舅,叫她們走吧。兩天後的內閣會議我就要呈遞這份作戰計劃,屆時皇祖父會就出征與否正式做決定。剛才幾位將軍都對我的計劃給予了肯定,也提出了改進意見。隻是還有兩處沒想好,到時察雨那家夥少不了要諸多刁難,得做到滴水不漏才行。”
說到這裏,不無諷刺地斜睨了範霖一眼。“再說,你嶽父還等著我的訂單呢。出征的事要是黃了,他那些船賣不出去,你怎麽向他交代?”
範霖聞言,笑得有些訕訕地,“這、不都是為了國家嘛。”
駱修不再看他,自顧自說道:“察雨那個笨蛋,皇祖父給了他那麽多資源,要人有人,要船有船,最後被一幫土著人揍得屁滾尿流地回來,丟盡了帝國顏麵。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他連敵人的語言都不懂,打個什麽仗?哪像我,幾個月前就開始學六道語言。”
“高,就是高!”範霖衝外甥豎起大拇指,“我的好外甥可是軍校優等生,又繼承了陛下的完美基因,誰能比得上?……不過也不能累著呀,給陛下知道你這麽拚,不得心疼死了?再說人都帶來了,就看一眼嘛,好歹是舅舅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
不等駱修反對,範霖掏出手機講了句。片刻後,玻璃門外就貼上四個風格迥異的女郎。有清純學生妹扮相,背上的書包裏不知裝的是書還是化妝品。火辣小尤物頭上戴著耳機,身子隨著別人聽不見的音樂微微晃動。運動型那位直接穿著泳衣來了,像是等不及要一頭紮進屋中央的澡池內。看來這位範舅舅為了疼他的外甥,也是拚了。
駱修歎了口氣,扔下手中的冊子,起身朝門口走去,邊走邊從懷裏掏出一疊鈔票。開門,鈔票一分四份,依次遞給四個女郎,衝她們擺擺手。
“哎,你這是……”範霖在背後語帶惋惜地抗議道。
“噓——”駱修頭也不回地示意他噤聲。出什麽事了?大廳中連續播放的交響樂舞曲停了,跳交誼舞的客人們也紛紛朝四周退去。
駱修正欲開口詢問,一陣仙樂響起,叮咚琴響中夾著笙簫的絲滑綢緞,載著四個身穿沙羅綠裙、手執圓形宮扇的女人飄到舞池中央。說“飄”並不誇張,幾女裙內的雙腿似乎並未挪動,便如清風吹來的紙人,周身環繞的絲帶則張揚漫舒、此起彼伏。
咦,駱修踏上台階幾步,憑欄觀望。這幾個舞女看身材莫不是六道來的,怎麽會出現在他的府上?六道的男奴隸駱修見得也不少了,女人稀缺,還是頭一回。這是誰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巴結他?
“昭娥對鏡淡粉施,窗外月掃垂柳枝。王孫公子賀壽宴,便是羅扇起舞時……”
婉轉的女聲打斷了駱修原本嚴絲合縫的思緒。隻見台上四女向兩側稍稍分開,當中現出一朵荷花。當然不是真的花,是個身穿粉白宮裝的女子。
說來也怪,後排四個綠衣舞女均是濃妝豔抹,雲髻滿插珠翠,衣衫上金絲銀線勾勒。而粉衣女全身上下的配飾隻有耳邊一朵小珠花,外加一條桃紅色繞肩長紗巾。臉型是片倒垂的花瓣,頭發沒盤到頭頂,而是鬆鬆地在耳後挽成燈籠花狀,卻將光彩和眾人的眼神盡數收了去。
若說世間有這等長相的女子還不算稀奇,那這套不知名的舞蹈體現出來的功力,至少二十年以上,而女子也就是十八九歲的年紀。譬如手擎薄紗斜向上那麽一指,如皎月破雲而出;轉身回眸時猛甩衣袖,似疾風拂過長空萬裏。駱修曾聽人說,舞蹈如繪畫,講的是寫意。不在於每個動作的“形”,而在於人舞合一時折射出來的舞者性情與品質。
“把領舞叫進來,”待幾女一曲舞畢,駱修吩咐門旁站著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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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回屋,駱修見範霖正在拿手機通話。
“還能在哪裏嘛,今天修兒過生日,我多待一會兒。後天再陪你去做頭發,好不好?記得替我向咱們親愛的爸爸請安……想,當然想啦,不信你聽聽,”範霖說著,將領口的扣子解開兩個,手機插進上衣,貼到胸口上。“聽到了吧?砰嗒、砰嗒,是我的心在呼喚你的名字——夢娜、夢娜。”
駱修差點兒把晚飯嘔出來,真想一巴掌將這位老夫老妻還秀恩愛的舅舅扇出去。
範霖掛上電話的時候,女子剛好出現在門口。離得近了,駱修方始看清女子的五官。微彎的雙目豔而不妖,反倒平添幾絲喜慶。皮膚和眼神都幹淨得不摻一絲雜質,顯然是個經曆不多、心懷純真之人。
“喂喂,我說阿修啊,”範霖在一旁提醒道,“這種來路不明的女子,可不比舅舅給你找的那些知根知底,指不定是什麽人派來的呢。”
“所以我才要弄明白,”駱修在沙發上坐正,“都有誰在跟我玩花樣……你叫什麽名字?”最後一句改為六道人的語言,駱修還不太熟練。
“民女姓柳,”女子躬身行了個萬福,“名昭娥。”
柳昭娥……駱修想起此女剛剛唱過的兩句詞,“昭娥對鏡淡粉施,窗外月掃垂柳枝。王孫公子賀壽宴,便是羅扇起舞時。”
第一句中,有女人的名字,這第二句指的就是他吧?這麽說,此女竟能應景即興填詞一首?駱修覺得心窩某處被一根小指頭撥動了下。要說他這些日子的煩心事也夠多了,沒心情伺候冷若冰霜,也沒精力滿足熱情似火。采一朵夏日荷塘裏的粉白花握在手心,會唱會跳、人畜無害,也是蠻愜意的一件事。
“小荷……”這倆字脫口而出後,駱修才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連忙收拾心神。
站在對麵的昭娥用宮扇遮著嘴笑了,一對明眸彎成月牙。“民女小名確實叫小荷,公子怎麽知道的?”
“你是哪裏人?”
初次見麵問對方是哪裏人,本是極為尋常的一句話。昭娥卻像被刺了一下,笑容散去,雙眉微蹙,手指不自覺地繞著胸前的紅紗巾,低垂的目光顯然看到了駱修看不到的東西。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漓州。”
駱修當然不知道漓州是什麽地方,但能猜到那裏是水鄉。他仿佛看到昭娥同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子一同泛舟於荷塘之上,輕言淺笑。也是啊,還不知世道凶險的年齡,就被萬裏迢迢捉到陌生的世界,舉目無親,難怪她會傷心。
“喂,我說修兒,”身邊的範霖扯了下駱修的胳膊,“別怪舅舅多管閑事啊,謠傳說最近混進來了修羅女將軍,你可要當心。”
“修羅女將軍,”駱修瞅瞅昭娥,衝範霖說,“有可能嗎?修羅人雖不如咱們高,比起其他六道人也算魁梧了。女將軍要是長這麽個樣,察雨就是再笨也不可能吃敗仗……行了,天色也不早了,舅舅趕緊回去吧,免得舅媽在家等得心焦。”
範霖顯然不想離開,被站起身的駱修客氣地請了出去。關好門後,駱修按了下門旁的按鈕,兩扇玻璃門登時變為不透明。轉身,示意昭娥在圓桌旁坐下,自己坐到桌對麵的椅子裏。
“再過幾個月,我剛好要去你的家鄉,”他盯著清澈如淺溪的美瞳說,“順便帶你回去轉轉,怎麽樣?”
本以為這番話出口,昭娥定會露出興奮之色,卻聽她不鹹不淡地說:“你確定能去到我的家鄉?”
“為什麽不能?”駱修開始感到不妙。
昭娥耐心地同他解釋道:“從這裏去六道,熒骨島乃必經之地。修羅已同海盜成烎達成協議,你們要是再敢來犯,修羅會將空軍基地搬到熒骨島來。”
“你還真是修羅女將?”駱修麵上保持鎮定,一隻手悄悄伸向桌上的白瓷花瓶。隻要轉動花瓶,就會衝進來一大隊警衛。“那柳昭娥肯定也是假名嘍?”
女人回他一個白眼兒。“傻子才會把自己真名編進歌詞裏。”
駱修的手還未碰到花瓶,卻見女人原本擱在桌麵下的纖纖玉手握著隻破爛的電子器件,擺到桌麵上來。“還用這麽原始的機關?應改成遠程紅外圖像識別,你抬手做個手勢,警衛就知道了。”
駱修這回徹底放棄了。她能隔空視物發現瓶中的機關,再悄沒聲息地將鐵盒捏碎,若要置他於死地必非難事。同時忍不住惋惜,好好一個“小荷”,就這麽消失了。問:“你怎麽來我這裏的?你幫察雨做事?”
“察雨比你討厭。”
“你打算怎麽樣?”是要殺了他,還是將他拿做人質?
純淨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諷刺。“駱公子不是說,作戰計劃還有兩處沒想通嗎?我來幫你想想?”
女人衝著沙發的方向抬起一隻手,駱修之前翻閱的那本小冊子就自己生了翅膀一樣,飛到她的手中。女人將冊子平攤在桌上,翻開,認真地從第一頁讀起來。半晌後不耐煩地拍了下書頁,指著當中某處說:“修羅十七艦隊是輕型艦隊,哪來的巡洋艦?地圖這裏畫得也不對,霧隴山水庫呢,你們給填了?”
“你認得我們的文字?”駱修忍不住問。
諷刺中又多了份戲弄,“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我在老家時就開始學你們的語言了,這幾天又惡補了一番。”
“計劃沒有完美的,”駱修不為所動地說,“也不需要完美。主帥的職責就是見機行事。”
“要不我也跟你說說我們的防禦計劃,你看你沒有可能成事?”
駱修不得不承認,女人這句話讓他有烏雲密布大敵壓境的幻覺。“誰定的防禦計劃?”他的嘴有些幹。
“我。”
“什麽時候定的?”
“剛剛。”
特別喜歡舞蹈那段的描寫:))
我也片刻斷片,懵了好一會兒。但想本來是半路闖入故事,也不敢問呢,總讓高妹給咱補課,怕嫌我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