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家的瑞士之行源於我一時的頭腦發熱。
那年夏天,先生要去瑞士參加一個研討會,主辦方是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本來這沒我什麽事兒,然而有天晚上我偏偏掃了一眼他的日程,於是發現了暗藏的玄機:會議為期五天,但是真正的研討僅有三天,前兩天的活動內容隻是遊覽瑞士的青山綠水。最關鍵的是,東道主旗幟鮮明地表示歡迎家屬參加(當然要自負一定的費用),而且貼心地在後三天裏也出人出車、安排旅遊。
這不擺明了在誘惑我嗎?作為一名殺伐果斷的理工女,我在這類小是小非的事情上從不糾結。有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於是我幹脆利落地接下英雄帖,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請了兩周年假、補訂了我和兒子的機票。
到了蘇黎世,我們看到來自各國的參會者和家屬共有六、七十人,我三歲的兒子是其中唯一的幼兒。前期的遊覽安排得很成功。全部人員分為兩組,第一天在校方人員的帶領下乘巴士分別奔向瑞士東部和西部,第二天再交換場地。我們那一組帶隊的是斯密特教授,他身材壯碩,麵色紅潤,性格開朗,為人耐心。休息時斯密特經常過來逗一下我兒子,午飯時也單獨為他點了一份兒童餐。兩天下來,我們飽覽了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飽嚐了也還湊合的瑞士美食,老有所怡,幼有所樂,親子和睦,賓主盡歡。
第三天,會議正式開始了,旅行的隊伍裏隻剩下了十七八名家屬,其中有一位女士引起了我的關注,前兩天她想必被分到了另外一組。她是一位穆斯林,大概六十多歲,穿著一件黑袍子,但沒有戴麵紗。當然,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並不是她的族裔,而是身體狀況。她可能有些健康方麵的問題,走路比較緩慢,尤其每次上巴士時,她總要費一番力氣才能上得來。臨時充當導遊的斯密特教授為人和善,在旅途中對這位女士諸多照顧,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把巴士上正對中間車門的位置預留給她。在斯密特的妥善安排下,我們又開開心心地玩兒了兩天。
到了最後一天,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斯密特教授需要在那一天的會議上發言,於是由一位米勒教授代行其職、帶領我們遊玩。新導遊一亮相,我心裏就暗暗驚呼了一聲:“這分明是一個潛伏在高校裏的蓋世太保!”
米勒教授大概四十多歲,身材頎長瘦削,冷峻的麵孔上最醒目的是那個標準的鷹鉤鼻,一雙湛藍的眼睛在黑框眼鏡後麵投射出清冷的光輝。他不苟言笑,嘴角總是緊抿著,似乎時刻在思索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米勒簡潔明了地做了個自我介紹,就吩咐司機出發。那一天,我們的目的地是沙夫豪森穆諾特城堡。巴士在公路上穿行,我們透過車窗欣賞著田野上的美景。突然,遠方出現了一大群羊。兒子一時興奮,搖頭晃腦地唱起了“baa, baa, black sheep have you any wool”那首兒歌。車上的人們聽到稚嫩的童音,都一邊笑一邊為他拍手伴奏,連酷酷的米勒教授臉上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灰白色的圓形城堡終於出現在我們的視野,巴士停了下來。大家魚貫下車,在米勒的帶領下向城堡行進。走了沒多遠,我就感覺情況不妙。身高一米九、腿長一米八的米勒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走在隊伍的前方,儼然是一位勇敢無畏的將軍在率領敢死隊去突破馬奇諾防線。以他的速度,就算我拚了命能跟上,我兒子也萬萬不能。看著百米之外高聳的城堡,我不由得擔心起來。我拉著兒子飛跑幾步,追上米勒詢問:“我放棄參觀城堡,回到巴士上等大家可以嗎?” 他嚴肅認真地答道:“不行,因為我已經告訴司機把車開去下一個地點了。而且,過一會兒我們將從城堡的另一側下去,所以你要盡力跟上。” 天哪! 一個睿智的將軍是怎樣防止士兵開小差的?當然是先斷了他們的後路!米勒真是個軍事奇才。我隻有放棄所有幻想,橫下一條心往前衝了。
此刻應該響起王菲的名歌《棋子》:
想走出你控製的領域
卻走進你安排的戰局
我沒有堅強的防備
也沒有後路可以退······
我不僅沒有堅強的防備,還有一個丟不下又背不動的大包袱。勁敵當前,我抓緊時間給包袱做了個戰前動員。喬治·馬洛裏的那句 “because it’s there”是非常適合用在這個情境的,無奈基於我這個演講對象的年齡,他對這句話的深意恐怕理解無能。我隻好言簡意賅地說:“媽媽既沒帶錢,也沒帶護照。如果我們跟丟了那個穿藍襯衫的伯伯,咱倆今晚隻能在城堡裏喂野狼了!”
我的宣傳效果立竿見影,兒子發動兩條小短腿兒,立馬連跑帶顛地開始加速。走了一會兒,我們抵達了前線。還甭說,在我去過的諸多城堡中,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穆諾特確實挺有特點:
第一、陰暗。裏麵烏漆麻黑的,隻依賴有限的一點點自然光;
第二、陡峭。沒有台階,隻有坡道,而且坡度不低於30度;
第三、光滑。可能是數百年間太多人走過,地麵非常滑,很容易讓人摔個七葷八素。
一言以蔽之,這個城堡真讓人絕望。我僅有的少許信心來自於牆上那一圈扶手。作為一個盡責的母親,起初我把扶手讓給了兒子,我在旁邊拉住他另一隻手。走了沒幾步,我就意識到了這種安排的愚蠢。在沒有支撐的情況下,我很容易打滑,而三歲的孩子是無法拉住我的,結果隻能是我帶著他一起出溜下去。窮則變,變則通,我趕緊和兒子交換了陣地。我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扶手,另一隻手拚命地拉住兒子,醍醐灌頂般領會了“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道理。
感覺過了N久,我們倆終於攀上了城堡。我一秒鍾也沒敢耽擱,立即在長凳上坐下來休息,而且喝住了正打算四處亂跑的兒子。登高不忍臨遠,隻因我們有限的體力隻能用來追逐風一樣的米勒。觀景拍照這些都是浮雲,統統靠邊站。
果然,五分鍾後,米勒將軍大手一揮,指示大家跟他下山。我們走的是一條很窄的小路,兩旁都是葡萄園。這時老天也來湊熱鬧,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一如既往,米勒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不回呀頭。我豈敢大意,拉緊兒子專心趕路。風聲雨聲腳步聲,聲聲難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關心。
一路急行軍般下了山,大家進入了一個小鎮。米勒嚴謹地向我們介紹了古老的城門和絢麗的壁畫。我暗暗望去,我的戰友們基本都汗流浹背、麵如土色,狼狽之狀比我好不了多少。唯有米勒將軍麵色如常、聲調平穩,真乃高人也。
眾人又以流星趕月之姿在小鎮奔波了半個小時,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親愛的大巴。我鼓起尚存的一絲餘勇,拖著兒子逃回了車上。大家就坐完畢,米勒站在司機旁邊,開始清點人數。當他數完之後,我捕捉到了一個細微的表情——他的右臉抽動了一下。電光石火間,我突然醒悟到發生了什麽。我飛快地轉回頭,看向中門旁邊的座位,果然是空著的!
其實如果不是一門心思趕路,我早該想到這一點,那位穆斯林女士是絕無可能跟上米勒的步伐的。這個不幸的人,終究迷失在瑞士的城堡之旅。
米勒教授知道少了一個人,但這個人是男是女、是長是幼,他完全沒有概念。他大概是在象牙塔裏呆久了,已經不食人間煙火。在整個旅途中,他不考慮大家的實際情況,隻是固執地把所有人都默認為他平日所麵對的體力充沛的年輕學生,結果這一天的暴走讓每個人都疲於奔命,而且終於惹出了大禍。
我們幾個對穆斯林女士尚有印象的人認真介紹了她的外形特征以及衣著,米勒聽完仍然是滿臉懵的樣子。他和司機用德語商量了一陣,決定他下車按原路返回,而司機慢慢開車走大路,雙方共同搜尋迷路者。
一路上,每個人都認真地盯著窗外,希望能看到那位女士。但直到與米勒匯合,兩路人馬均毫無所獲。這時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大家都饑腸轆轆。米勒隻好先安排大家去預定的餐館吃午飯。他依然心事重重,胡亂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刀叉。本來我對米勒頗多怨言,但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不免心軟,責怪自己不該以導遊的標準去苛求一個教授。
午飯後,我們又按照之前的方式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進展,隻好就此踏上歸程。回蘇黎世的路上,田野裏仍然出現了羊群,我兒子感覺到車上氣氛的沉重,再也沒有興致去baa baa black sheep了。
當巴士終於返回學校,先生已經在主樓前等我們很久了。看見熟悉的身影,兒子終於卸下了心頭的重負,飛奔而去,一頭紮進他爹的懷裏,一驚一乍地宣布:“ 你知道嗎?有一個人在城堡裏消失了!” 先生顯然很是懷疑這句話的可信度,用詢問的眼神看向了我。我疲憊地說:“卯足了勁兒誇我吧!今天若非我拚盡全力,消失在城堡的人將不是一個,而是三個!”
哈哈哈,格格的牌技真好。俺是牌技太差,學都學不會。
我相信那位女士一定會被找到的。
如果你們已經去過了很多城堡,我不太推薦穆諾特。它的建造是為了禦敵,所以沒有宮廷式城堡的看點多。
那位女士不知最後找到了嗎?
我們在瑞士是自駕,除了蘇黎世不順路,其他幾個主要城市和景點都去了。以後有機會再去瑞士,爭取去看看沙夫豪森穆諾特城堡。
本周沒啥可推薦的,沉靜如海。
聞香竟然也有類似的經曆,當時一定很焦灼,好在有驚無險。
我兒子不得不爭氣,他知道媽媽能力有限,不能像他爸那樣抱著他跑。^_^
你兒子還真爭氣。
弄弄很幸運,身邊常備一名專用導遊。
因為那件事發生在會議的最後一天,我還真不知道下文,第二天我們家就繼續自由行了。但我相信她應該安全無虞,隻是難免會受一些驚嚇、費一番周折。
Happy那一段,看來你是真急了。估計小姑娘會認為:“我在超市裏能有什麽事啊?媽媽幹嘛這麽緊張?”
格格的故事讓我想起多年前去英國開會,帶著剛剛上大學的Happy。散會後剛認識的朋友約我和Happy到附近購物區遊玩,我和新朋友喜歡逛室外的小攤,Happy自己去超市。到了約好的時間Happy沒有回來,大概有半個小時吧,打她的手機沒人接,我快速衝進幾個超市沒看到她人影,腦子裏閃過各種可怕的假定,那份焦灼不安啊。還好她逛過癮後終於回來。以後出門我堅決不再跟她分頭行動了。
回頭望去,旅行中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已經被歲月衝淡了,記憶猶新的都是當時大喜大悲大怒的高光時刻。
我有幾個瑞士同事,經常自我調侃,說瑞士是世界上最好的出生地和終老處,但是中間那段必須到別的地方生活,因為那個地方眼裏不揉沙子的強迫症太多,大家都認為自己的辦法是最好的辦法,而且都特別會給別人挑錯兒,哈哈!
俺旅行中不和諧的浪花太多了,包括誤了飛機,差點弄丟了兒子,海上誤食花生…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往事如煙。 當時的心情難以言喻,現在回想起來也挺有趣。
這就是心有靈犀呀,哈哈!頭像所用的照片就是暴走之後的幾天,我們去日內瓦在湖畔的花鍾前拍的。有圖有真相!
格格頭像換了,好高興!
回頭再來細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