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裏有“神交”一詞,專指未曾謀麵但精神相通的交往。
“神交”二字自帶一種灑脫不羈之風、超然出塵之氣,在這喧囂濁躁的俗世極為罕見。然而,解開光陰的繩索,在曆史的褶皺間,仍然能夠尋到它的餘芳。
一、
對於錢鍾書來說,1956年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年份。
如果站在上帝視角,不難看出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已然過去。在1935年,錢鍾書經曆了“洞房花燭夜”(與楊絳成婚)和“金榜題名時”(以第一名身份考取庚子賠款留學生)所帶來的雙重喜悅。同樣,他人生中的悲情時分還尚未到來。1970年,已屆花甲的錢鍾書被發配到河南的“五七幹校”接受改造,曾緊握如椽大筆的手因挑選煤渣而傷到鮮血淋漓。同年,他與楊絳獨生愛女錢瑗的丈夫因不堪迫害而自殺身亡。
1956年,錢鍾書正在北大的文學研究所致力於編纂他人生中的重要作品之一——《宋詩選注》。
錢鍾書當然不會知道,這一年在山東淄博,有個嬰兒呱呱墜地。那個被取名為“陳傑”的人冥冥之中與他有著奇異的緣分。
二、
陳傑的祖父是濟南開染坊的富商,外曾祖父是清末名臣張之洞。在當時特殊的曆史時期,這種“顯赫”的家世自然成為他的原罪。作為“資本家”、“地主”、“右派”家庭的孩子,陳傑自幼在歧視中長大。
1966年,文革鬧劇拉開了大幕,十歲的陳傑被迫輟學。家中曾經擁有的豐富藏書早已被付之一炬,正常的求學之路又被堵死。生逢亂世的少年陳傑縱然心有不甘,卻力有不逮。
在所有的門都被鎖緊之後,幸而有一扇窗為他悄悄地打開。
大明湖附近有一個造紙廠,廠裏的一名工人是陳傑的鄰居。他同情這個求知若渴的孩子,所以經常趁人不注意時在廢紙堆裏翻揀舊書,然後扔給在牆外等待的陳傑。
袁枚在《黃生借書說》裏總結道:書非借不能讀也。他意在強調唯有來之不易的書才會讓人倍加珍惜並認真閱讀。對於陳傑來說,這些從肮髒淩亂的廢紙堆裏搜尋而後又被冒險扔過高牆的書,得來殊為不易,他自然要手不釋卷地刻苦研讀。
這些舊書中,有一本尤為文采斐然、妙趣橫生,令陳傑如獲至寶。書中沒有精彩刺激的傳奇,也沒有硝煙彌漫的戰爭,隻是記載了平平淡淡的生活,但作者的生花妙筆卻讓人在輕鬆詼諧的文字中品味到歡樂、無奈、悲哀相摻雜的七彩人生。陳傑反反複複地誦讀書中的每一個章節、每一個段落,直到所有內容都融化在他的血液之中。
這本書的名字是《圍城》。
三、
1972年,十六歲的陳傑進了濟南郵政局工作。如果沒有時代的巨變,他將會在火車郵件押運員這個崗位上度過漫長的歲月。但他充滿苦難的人生終於出現了轉機,改革開放開始了。
陳傑毅然辭去公職,下海弄潮。或許是因為祖傳的優良商業基因,陳傑的事業進行得有聲有色。若幹年後,他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
“學而優則仕”向來屢見不鮮。其實,在《論語》的原文中,這句話之前是同等重要的另一句話——“仕而優則學”,隻不過古往今來官場得意的人們大多忙於享受人生,已經失去了再去學習的興致。
陳傑卻做到了“商而優則學”。他在商海劈風斬浪、解決了生存問題後,又把注意力轉回了文學。由於基礎薄弱,他在自修時產生了很多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相信有一個人必能破解他所有的謎團,那就是《圍城》的作者、學貫中西的大儒——錢鍾書。
四、
陳傑給錢鍾書寄去了幾封信,請教有關西方文學史的一些問題。當時錢公年事已高,無法親自答複來自海內外的諸多信件。但他讀過陳傑的來信之後,慎重地叮囑助手欒貴明負責跟進此事。之所以用“慎重”二字,是因為錢鍾書的原話是“此人乃通者”,這是一個極高的評價。錢公閱人無數、慧眼如炬,即便是北大畢業、追隨他幾十年的欒貴明,也經常被他歎道“不通”。自此,欒貴明與陳傑書來信往,給予他很多指點。
錢鍾書在八十四歲時因肺病入院,再沒有出院,在病床上度過了最後四年。同樣八十多歲的楊絳每天奔波於家中和醫院,送飯、陪護、和醫生討論治療方案,非常疲憊。原本女兒可以分擔很多責任,但錢瑗竟然也病倒並很快離世。年邁的楊絳遭受到巨大的打擊,身心受創,對錢鍾書的照料成了大問題。
陳傑得知錢家的困境,精心尋找了適合的專業護理人員並親自駕車送至北京。錢鍾書夫婦的燃眉之急得到了解決。
也是在這次,陳傑終於見到了欒貴明。他隨身帶來了那本起了毛邊、書頁泛黃的《圍城》,讓欒貴明隨便翻到一頁,便開始向下背誦。濃重的山東口音搭配著精準的語氣和表情,令人震驚。他持續背誦了半個小時,竟然毫無錯誤。
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謝世。聽聞噩耗,陳傑隻說了一句話:“先生去了,世界從此平淡,今晨是我永遠銘記的黑夜。”
五、
那個曾在幽暗中帶給他光明、在混亂中給予他寧靜的人走了。陳傑拿起筆,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涯,先後完成了《大染坊》、《旱碼頭》等長篇小說。這些作品被拍成電視劇後,叫好又叫座,獲得了飛天獎、金鷹獎諸多獎項。
按照慣例,各路媒體自然要采訪陳傑,希望從這個僅上了三年學的作家身上挖出一些不尋常的東西。但此時的陳傑卻與錢鍾書一樣,表現出一種極端的低調。他說:“我非常害怕出名,也非常害怕見人。一個作家,或一個寫家,偶爾寫了一本破書,不知道怎麽著了,就滿世界揚泛,貧薄。那沒有意義。我就想平平淡淡。人隻有在暗處才能看見光明。”
因此,陳傑拒絕了央視、上海衛視、江蘇衛視等多家電視台的專訪邀請。也正源於此,今天在網絡和書刊上很難查到與陳傑有關的資料。
天妒英才。2006年,奮筆寫作的陳傑感覺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才知道已患惡疾。幾個月後,陳傑在病床上安靜地離開了人世,年僅五十。
六、
自從得到了那本從廢紙堆裏撿回來的《圍城》,陳傑終生視錢鍾書為師。為了這份尊重和敬仰,他把二十五萬字的《圍城》倒背如流,也親自尋找護理人員並送到北京。然而,他與錢鍾書的交往僅止於神交,二人並未通信、對話,也從未謀麵。其實並不是全然沒有機會,欒貴明曾主動提出安排他去醫院探視,但陳傑拒絕了。他說對於仰慕已久的錢鍾書,自己已經設置了一條紅線,那就是“絕不打擾”。
“絕不打擾”這四個字宛若金石,擲地有聲。這種肅然相敬、慨然相助卻毫無所圖的態度,堪稱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最高境界。
1524年,明朝才子唐伯虎於貧困潦倒之中淒然離世。一百多年後,清初藏書家毛晉來到墓前拜謁。看到荒草叢生、凋零破敗的景象,他感歎自責:“是朋友之罪也。千載下讀伯虎之文者皆其友,何必時與並乎!” 隨即慷慨解囊,修墳立碑,以盡朋友之誼。
這段史料不禁令人為毛晉的胸懷之磊落、性情之曠達而動容。在毛晉看來,既然讀了唐寅的文章,領會了唐寅的感受,受教於唐寅的才學,自然就是他的朋友,又何須生於同時、言於同室呢?
其實,這種鴻儔鶴侶、月朗風恬的人物雖然稀缺,但古往今來一直都在。他們不張揚、不浮躁,隻靜默於芸芸眾生之間。也許你看見了,也許你錯過了。
哈哈,你太會講故事了。
想起我外公殺雞,先用刀,後換剪刀,雞滿場飛,半個脖子掛頭頸…
我嬸嬸是生物老師,殺雞靜悄悄,神不知鬼不覺,應該推薦到KFC.
一個家夥喝醉了,到處衝人挑戰:“誰敢惹我?”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我敢!”
他回頭一看,竟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瞬間酒醒了大半,急中生智攬住壯漢的胳膊,大喝一聲:“誰敢惹咱倆?”
我就是那個醉鬼,周易就是那位壯士。
什麽情況? 不就是殺了一隻雞而已。 周易幫你統統搞定。
(話說我現在裝傻還有意義嗎?這個禾兒簡直要了我的親命,她命令我噤聲藏好,我老老實實聽話,結果她竟然親手扒下了我的馬甲。蒼天啊啊啊啊啊!)
你家儲藏室借我住幾天,吩咐周易守好門,任誰也別放進來。
格格周末愉快,多休息。
— 讀完閣閣的文章才知其人…
若非欒貴明半生追隨錢鍾書且文風質樸,我也很難相信錢陳之間的神交。本以為那種超凡脫俗的高士之風已成絕響,不料古已有之、今亦有之。
咱們的感受相同,我就是看到“絕不打擾”四字後心裏一震,才決意寫一篇博文的。捫心自問,倘若我有機緣遇到了一位泰山北鬥般的大師,並深受影響,我也會非常敬重他,而且能夠盡綿薄之力的時候我也不會退縮。盡管別無它求,但我仍然會希望見上一麵,哪怕隻有三分鍾、說幾句話也好,感覺這種會麵能帶來一種精神上的圓滿。可見我的境界還是太低呀!
陳傑在書的後記中感謝了欒貴明。楊絳一方麵喜歡這部作品,另一方麵大概也感念陳傑曾經的付出,所以才破例題寫了書名。
劉慶甫那一段我也知道,但這篇文章的重心是錢陳之交,所以未有提及。
看著你寫的文,那首歌就在耳邊響起: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韻依依
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
歎的是
人生難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難覓
閣閣這篇寫得我眼淚都快要讀出來了,陳傑是怎樣的一生傳奇的人物啊,我最欣賞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哪怕出了錢出了力,還"絕不打擾",而且也深知錢老身體不好,時日不多了。這樣高境界的人,真是我們的楷模! 閣閣這篇我還要來讀幾遍!
說到《大染坊》這部作品,最初的名字叫《亂世奇商》, 後來才改的名字。陳傑《亂世奇商》成書後是欒貴明先生幫忙審閱的,而欒貴明正是錢鍾書老先生的助手。後來經人引薦陳傑見到了九十多歲的楊絳先生,並獲得楊絳先生給《大染坊》親筆題名。
看到閣閣寫到陳傑,還想起了以前在網上看到過的一些介紹,陳傑的文言文功底還要得益於他的啟蒙老師劉慶甫,他是一位來自北京的大學問家,曾經在陳家大院住過一段時間,見陳傑聰穎好學,便給他講授知識,教他背文言文,《唐宋八大家集萃》、《古文觀止》、《十三經》等這些作品都是陳傑在劉慶甫老先生的指導下閱讀的。
我向來在博文主題的選擇上隻有一個原則:自己認為值得寫。因此,對於某些與海華的現實生活關聯不大的文章,我在下筆時就對於首頁和點擊率不抱希望。畢竟文學城這個網站的生存需要點擊率的支撐,這類小眾主題不被推廣完全可以理解。
雖然如此,仍有一位編輯把這篇文章推上首頁,我很意外,也有些感動。那位編輯,謝謝你!
我認真地讀完了鏈接的那篇文章,非常震驚、憤慨和悲哀。那個名為“張剛”的作者怎麽敢以寫實的手法去杜撰錢公與陳傑的結識和交往?這種做法不僅毫無職業道德,也嚴重違反良知。
張剛這篇文章發表於楊絳去世之後,文中涉及的三人都已作古,大概他的信心正來源於此,因為再不會有人站出來揭穿他的謊言。
我這篇博文的素材是欒貴明《小說逸語》中的幾段記述。我剛剛附在文後,便於參考。欒貴明的經曆在百度上可以查到,他畢業於北大,追隨錢公三十餘年,而且行文質樸,所以我認為他書中內容的可信度極高。況且這本書出版時,楊絳尚且在世,作者斷不會在錢公與陳傑的交往上信口雌黃。
我一向認為隻要涉及到具體人物的敘述,除非已注明“戲說”、傳奇”之類的字樣,否則一定要確保準確性。文筆可以不夠流暢,觀點可以不夠正確,但內容必須真實。這是對被寫的人物的尊重,也是對作者人品的檢驗。
坦白說,張剛為文的能力不錯,可惜為人已墮入下流。
謝謝菲兒!寫博文過程中所得到的學養上的收獲已經值回我時間上的付出。如果還有機會進行這類真誠的討論,堪稱意料之外的bonus。
我找到了他和錢老這個故事的出處:
http://www.china.com.cn/travel/txt/2016-06/15/content_38670737.htm
-- 我以為你又在八卦什麽知音。
"1966年,文革鬧劇拉開了大幕,十歲的陳傑被迫輟學。"
--我以為你會推薦一名武打明星。
又是一篇佳作,學習了。
《圍城》我也曾讀過幾遍,擔心仍有遺珠非我能識,所以又專門讀了欒貴明關於這本書的解讀和賞析,才偶爾得知陳傑其人。
我筆力有限,寫這篇博文也隻能盡力而為。
《大染坊》的書名正是楊絳所題寫,她一生中極少題字。
那篇文章的作者應該是另有其人。因為本篇的陳傑隻上了三年學,現在所能查到的僅有的資料中均未提及他曾涉足於文學作品的翻譯。
最後一段則完全是杜撰了。錢公晚年主動辭去職務、主動要求不隨團出訪、主動遠離一切社交,一心隻求專注於學問,斷不會在公交車上承諾擔任一個陌生人的人生導師。
蓬萊閣灑脫妙筆,俠義文字,有世說、負暄味道。
歸化與異化之翻譯策略選擇——以錢鍾書《圍城》英譯本為例的作者陳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個陳傑。
這個故事是網上看來的,“上世紀80年代,濟南郵政局火車貨物押運員陳傑創作的小說《小站》發表在了丁玲主辦的期刊《中國》上。有一天,文學青年的夢想讓他獨自到了北京,期望在文學殿堂更進一步。在北京的公交車上他禮貌地給一位老者讓座,老者就此與他交談起來:小夥子,來北京辦事啊?陳傑:我想到這些學校裏找個老師,他指了指公交車窗外掠過的中國頂尖高校。老者:學習什麽。陳傑:文學創作。老者看了看他說,你跟我走吧……。這位老者就是錢鍾書先生,從此陳傑走進了錢鍾書、楊絳先生的課堂,由此開啟了文學人生的腳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麽回事。
陳傑生於1956年,走得太早了,非常可惜。
上周我讀了一本書——《小說逸語》,作者是錢鍾書多年的助手欒貴明。這本書意在賞析《圍城》,其中簡略提及陳傑與錢公的交往。“絕不打擾”四字令我深為震動,於是查找資料希望了解陳傑這個人,結果發現相關信息非常匱乏。
如此高士,我願冒昧為其寫下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