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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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連在方勵之先生身邊的時光

(2024-03-04 07:58:32) 下一個

【科大瞬間】|方勵之專輯

作者|馮瓏瓏 790

浸彌於莫劄特憂傷的安魂曲,他安臥在鮮花簇擁的棺木中,寧靜,安詳,臉上仿佛有一絲微笑,透著超然於塵世的滿足。恍惚間我耳邊響起他無拘無束的笑。時而開懷,清澈有力,穿透整個空間;時而輕聲,漸行漸遠,嫋嫋猶有餘音。我枯立在棺木前,長時間靜靜地凝視丶聆聽,直到身後等待的吊唁者輕聲提醒,我才緩緩移步……

先生離世已經整整一年,我所熟悉的Skype上的在線標誌,隻剩下淡淡的綠色輪廓線條。以往每日習慣在Skype上算算時差,靜觀身處大洋彼岸先生的起居作息,時而也相互道一聲問候。當這種積澱的習慣已經自然融入你的生活時,刹那間的變故頓讓你變得無可適從。那種悵然若失的悲戚之情久久不絕,遙遠的記憶不時被勾起。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先生是1982年的秋季,研究生剛入學不久的天體物理研究室(通常都簡稱天體組)的一次常規學術活動。地點在位於教學一樓二層的中心資料室,這也是天體組當時唯一的公共活動空間。其中一半被分割成資料室,大多擺放的是中文圖書期刊,以及影印版的西文刊物,包括ApJ,MNRAS, A&A等等,還有幾層書架是一些國際上天文研究機構寄來的論文預印本,這也是我們最頻繁光顧的區域。爲數不多的原版圖書由於價格昂貴,被供在最深處簡單木板隔斷的“內室”中。在我模糊的印象中,好像還存有一套微縮膠片閱讀裝置丶一台天體組早年購買的計算器和一台機械打字機,這都算是天體組最奢侈華麗的家當。在被分割的另一小半空間,放有幾張實木的老式辦公桌,需要時也常常拚成一個大桌。盡管幾張長方桌形式上構不成一個圓桌,但圍坐一圈頭尾相連拓撲上是等價的,不經意間也體現了先生主張的無中心的學術平等自由。這也是先生常在科普報告中解釋宇宙學原理的樸素範例。相信它沒有特別的理由,僅僅因爲它的質樸和簡單。這是物理學家對自然的信仰,簡單的總是最美最和諧的。

我平生第一次參加的seminar應該從這次計起。 在方先生倡導和主持下,天體組自成立之日一直保持每周一次學術活動的習慣。 這次活動的學術報告人是剛從愛爾蘭回國的程富華老師,具體的報告內容已經淡忘,印象中和類星體的統計有關。之後的精彩片段則是他介紹愛爾蘭的工作剪影和旅行見聞。他用幻燈機播放了被他稱爲“花絮”的反轉片。期間,氣氛愈發放鬆,笑聲不斷。討論的話題也不僅僅限於學術,包括歐洲風情丶曆史人文,學術界的趣聞軼事。

先生的笑聲最讓我們驚訝。似是從丹田勃然迸發,氣息集中,渾然有力,足以壓倒全場。你幾乎不可能不被他的熱情奔放所感染。臨近結束,方老師也讓我們剛入學的研究生各自做了自我介紹, 起初的忐忑不安和緊張在得到充分舒展調節後已經消失。從那天起,我們也漸漸融入天體組的特定角色中,攜著年少的張狂,變得無拘無束。

記得1984年曾在北大舉辦第一屆研究生天文夏令營,開幕式上邀請德高望重的一位老院士致辭演講。演講中他把太陽物理比作是畫人,而宇宙學則是畫鬼。畫人是否像一眼便知,畫鬼你可以想怎麽畫就怎麽畫,世人怎知鬼長什麽模樣。此番講話當即惹惱了成長中的一代。在隨後的學術報告中,科大天體組的研究生硬是不買院士大神的賬,不留情麵地輪番一通數落,更引用魯迅筆下的鬼氣並輔以漫畫譏諷,其犀利尖刻讓在場的人麵麵相覷。先生事後聽說並無怪罪之意,隻是叮囑公開場合注意說話方式,天體組的發展離不開天文界的支援。現在回頭想想,這種不懼權威的氣勢倒也犯不上什麽大忌,但這番表演難免過於敏感和誇張,稍許對不住前輩老先生的一番語重心長。遙想思想禁錮的年代,先生引領中國的宇宙學研究,不懼鬼,不信邪,犯了皇權下衛道士們的大忌,這需要多麽驚人的勇氣和開拓精神。今天蓬勃發展的宇宙學不僅勾勒出鬼的輪廓,更是精確描繪出鬼的多彩多姿,鬼演化成了神。

自由探索的精神似乎更易於在遠離皇城的鄉土裏生根,更孕育出不羈丶不馴和叛逆,這也是他曾深深影響科大,深植於這片土壤的不死靈魂。八十年代的科大給人的印象最爲刻骨銘心,看似沒有太多的奢華,但卻在寧靜中透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力量,正是先生所倡導和推行的民主辦學和自由學風成就了八十年代科大的鼎盛和輝煌。張樹新校友在先生去世後在挽聯中曾這樣寫道:“您從青年時代起就激勵了我們一生的激情丶驕傲和勇氣,感謝您的饋贈,這是我們一生的財富!”它再現了當年科大一代學子的真實內心體驗。每每誦讀於此,都會讓我激動不已。

當年的學校沒有太多的美景,圖書館前的廣場當年是一片廢墟,眼鏡湖邊也是雜草叢生,學生不管來自城裏還是鄉村,落到了合肥就脫不了渾身的土氣 。當年的學校沒有太多華麗宏偉的建築,在我的印象中,最好的大樓除了圖書館,就是四牌樓丶化學樓和麵朝學校大門的老教學樓(現在的教一樓)。圖書館是學校的標誌,總得裝潢得有些霸氣。白色基調看上去頗具歐派。記得當年曾有人將學生蜂擁而入搶占座位的一幕縮影爲“攻打冬宮”的鉛筆畫,可以想象當時蔚爲壯觀的場景。化學樓建於七十年代初期,建造該樓所用磚瓦均出自科大的製磚廠,燒製者中不乏包括先生在內的被專政者。2005年化學樓失火,先生爲此撰寫的短文“爲化學樓燒磚的日子”生動記錄了當年的燒磚曆程。四牌樓是新建不久四幢學生宿舍的統稱,每棟樓的一側從下至上均是教室。科大的傳統總是先行“伺候”好學生。先生時任副校長時,力推在學生宿舍安裝暖氣,溫暖了數萬寒窗學子的心。那番真切的殷勤和學潮後對學生小祖宗般的無奈供奉大相徑庭。

科大的學生並不算好對付的,但日常表現出來的謙恭卻也足以讓你消受不起。當年學校的教職員工,不管是鼎鼎大名的教授,還是普通到食堂打飯賣菜的師傅,一概統稱老師。這種稱呼著實讓我適應了好一段時間。記得當年李淼剛來科大時,還遵循北大的傳統,尊稱老師爲方先生,但還是抵不過科大的流行,隻好入鄉隨俗。時至今日,這老師的稱謂似乎已在世間泛濫。如此這般,回歸傳統也罷。

當年科大的莘莘學子是幸運的,即便沒有直接聆聽先生的課程,也至少有幸目睹先生在大型報告會上的風采。每逢此刻,就如節日般的盛典,那種宏大場景在今日的校園似乎已很難想象。當一教的階梯教室早早爆棚,組織者隻好臨時變更報告地點;等蜂擁而至的人群剛剛在水上報告廳落座,先生走向講台,仍有絡繹不絕的學生不斷湧入,直到所有立足之處包括走道丶窗台,甚至講台上都滿是聽衆。擁擠之中,熱情被再次點燃。不知所措的主持人隻好在慌亂中來回奔走,草草落實最後的地點。緊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自然就是,先生在潮水般人流簇擁下浩浩蕩蕩開赴學校的最大的“聖殿”──禮堂。

作爲天體組的學生,我們有太多的得天獨厚。這種場合我往往很少光顧,隻是遠遠地欣賞這道科大獨有的風景線。

先生的家當時位於科大的一幢L型教工住宅的東邊角,這幢樓在科大也被稱爲L樓。我們研究生入學時,恰逢師母李老師從北京到合肥臨時居住半年照顧先生。經曆了漫長文革的艱辛磨難,難得先生夫婦可以平靜安寧地生活一段時間。當時先生擔任科大副校長一職,公務繁忙。盡管如此,隻要沒有什麽難以脫身的事情,先生總是準時到天體組參加常規學術活動,有時甚至是在時間縫隙中插空而來。除此之外,先生更是立下規矩,每周五的晚上是天體研究生到他家裏聊天的法定時間。在他的時間表裏,除非有突如其來的重大事宜,他均精確恪守。每有不速之客前來,不管公務俗事,先生總是以沒有預約爲由,將其拒之門外,其斬釘截鐵的態度對不了解先生行事風格的人來說,近乎有些不近人情。但在先生眼裏,時間不能湮沒在無休止的繁雜瑣事中,沒有規矩,怎成方圓。

自由的聊天沒有規定節目,以學術爲主,天南海北爲輔,時而還有師母烹煮的咖啡濃香相佐。先生對研究生的指導,按他的說法,缺省培養選項就是放羊式,領域不限,課題自選。這對剛進入研究領域的我們來說,頗具挑戰性。八十年代還沒有今日便捷的網路,最快捷的研究傳播方式不是傳統的會議報告,就是航空傳遞的預印本。廣泛的國際合作渠道已然使他成爲天體的資訊傳播中心。先生會常常透過他的敏感直覺,提示時下值得關注的前沿課題,我們大多的論文選題都和先生這種看似不經意的引導有關,同時獨立性和自主性的工作模式在這種環境中也慢慢建立起來。記憶中,唯獨一樣東西先生似是刻意不讓我們過多涉及,那就是敏感的政治議題。我們偶爾提及,先生總是點到即止,淡淡飄過,其中的良苦用心我們直到很晚才慢慢體會到。

氛圍是寬鬆的,但在學術上先生也有其苛刻嚴厲的一麵。八十年代初,正逢金庸小說在內地流傳。閑暇之餘,當年的我們樂於自封武林俠客,口舌上的比武論劍更是作爲一種調侃消遣。記憶猶新的是,當年天體組的衆弟子曾把先生比作桃花島主黃藥師,背地裏皆稱其爲方老邪。緣由之一莫不是景仰先生的超群絕倫的深厚功力,另一麵就是尋常對先生或多或少有幾分敬畏。這和我們心目中離經叛道,狂傲不羈,文武修爲出神入化的黃藥師形象多少有些相吻。記得在我碩士論文後期,先生曾不定期地通知當時的每位學生接力式去匯報進展,而第一位打頭陣的頗需勇氣。每當返回,需要通報的資訊是當天的晴雨表。逢晴空萬裏必爭先恐後,遇陰雲密布則左顧右盼,如風雲突變,隻能尋思變換招數應對。

研究生期間,我不算用功的學生,臨近答辯才花了兩個星期草草趕出論文初稿。送交先生不到一個星期,被通知午飯後去先生家裏匯報。這一路上心裏就一直惶恐,不知今日是吉是凶。 一進家門不等落座,沒有任何前奏,先生就開始逐章對我的論文進行點評。雖非疾風驟雨,但先生的言語中已是比往常多了幾分嚴厲。八十年代還沒有今天的電子版,論文都是手寫。我的論文手寫原稿在當年400格的稿紙上,大約有120頁,被先生一通數落,有三分之二需要重寫,餘下部分則重新組織。由於臨近論文送審,時間緊迫,這大手術等於推倒原稿重做,更何況先生隻給一周的修改時間,腦門頃刻就見了汗。臨離開時,先生更是嚴肅地說道: “做學問不能憑小聰明,要踏踏實實做,來不得半點含糊。” 重壓之下,閉關三日,這也算是我一生中經曆的最長連續工作時間,兩夜三天沒有合眼。等最後一個句號落下,已是兩眼發直,雙手打顫。好在修改後的論文先生基本認同,順利過關。

一個人的生活往往會受到各種變故而偏離設想中的軌跡,因果鏈的形成不僅僅取決於你的性格和所處的環境,更重要乃是它們之間的撞擊。撞擊有時是溫性輕微的,有時卻是激烈殘酷的。八十年代末期是動蕩不安的年代,它改變了很多人,信仰丶追求丶還有生存方式。那年,先生和我們已失去正常的聯絡,而我沒有繼續留在羅馬而選擇回國。當先生輾轉數地到達沙漠中的城市圖森時,我重回科大,但卻因種種原因離開了學術界。經曆了幾年動蕩不安的生活,已是疲乏不堪。我不斷調整自己試圖重返安逸的生活路線。1997年通過褚耀泉老師我開始涉足LAMOST望遠鏡相關的科學方麵的研究,並逐漸找回久違的研究感覺。天體組的老師建議我和先生聯係,能否到美國有更安定的科研環境熱身。聯絡渠道是暢通的,沒有太多的周折,先生很快幫我落實好到亞利桑那大學工作訪問事宜,我也預訂了1998年的11月到圖森的航班,美國之行就此啓程。

到圖森時已是傍晚,老遠就見先生在機場行李領取處等我。最近一次在先生北京的家裏見麵,已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大雨天。看上去先生沒有太多的變化,衣著隨意,已非我們習慣的正裝,聲音一如以往那樣飽滿,更添了幾分平和。一聲問候之後,先生看看我,微笑著說:“你比過去胖了”,我說:“先生您還是老樣子,基本不變。”先生隨後又道:“也長了。美國都是高熱量的食物,盛産超級胖子,小心!”先生徑直開車送我到之前幫我租下的棕櫚樹公寓,放下行李後看我已有幾分倦意,步行到緊鄰的麥當勞吃了份速食,隨後回公寓從車上卸下帶給我的日常生活用品。

第二天上午,先生就安排他來自台灣的學生李沃龍引導我熟悉學校的布局和路線。從棕櫚樹公寓到物理係是在可步行的範圍內,大約十幾分鍾的路程。我的臨時辦公室就安排在先生的正對麵。到係裏時,先生過來給我一些文具,因上午有課,閑談幾句後就匆匆離開。下午到先生辦公室詢問研究課題的事,先生建議的第一項工作是利用小波空間的尺度-尺度相關統計去比較檢驗N體數值模擬樣本和APM巡天樣本。由於到圖森前和先生已有一些交流,對開展工作的理論背景已有一些準備,上手還算迅速。隻是初到兩個星期,時差效應不時發作,常常昏昏欲睡,或多或少影響了一點進度。計算似乎沒有太多的難度,但模型核對總和分析卻耗費了相當多的精力和時間。先生對研究工作的緊迫感,以及對結論的謹慎和挑剔幾乎快把我逼瘋。一個很深的印象是,在這項工作中,我從各種樣本生成了統計圖前前後後不下幾百幅。每次先生總是讓我列印出來,並鋪滿他辦公室的所有工作台麵,然後和我一起逐張去分析比較。這是我在圖森所完成的技術難度最低,但耗時最長的一項工作,從著手計算到撰稿投稿花了接近半年時間。但最好的收獲是,我多年荒廢的基本功已開始恢複,更多領悟了先生在物理上的直覺和工作方式, 同時我和先生的合作研究也經曆了最佳的磨合。

圖森的一年是奏鳴曲式的快板。之後的半年我和先生一同完成了兩項研究工作,其一是關於Lyα吸收線森林的非高斯統計特徵和物質場的重構,另一項則是係統發展了基於離散小波分析的宇宙密度場的統計方法。在此期間,由於我的大多數計算,甚至包括200萬個粒子的N體模擬,都是在我攜帶的筆記本電腦上完成,這個可憐的家夥幾乎晝夜不停地超負荷運轉,其工作密度已趕上一台超級伺服器。當我在圖森的訪問臨近結束前不到一個月,我的筆記本電腦主板徹底燒毀,基本報廢,無可奈何地結束其光榮使命。我頗爲沮喪,也向先生叫屈,先生倒是爽直“餘下的時間你就自己看看書,讀讀文獻吧,放鬆放鬆”。到準備預訂回國機票時,先生告訴我國內的LAMOST代表團要到圖森的國家光學天文台(NOAO)來訪問,都是熟悉的同行,先生說你再多留一些日子,等他們離開你再回國。先生對國內的同行,總是興致很高, 特別對過去一同工作過的老朋友,更是樂於熱情款待。既然先生已經開口,我也沒有理由推脫,遂將返程推遲了半個月。由於我的租房協定也已接近期滿,先生讓我直接搬到他家裏住。

先生總是在7點之前就早早趕到學校,晚6點以後才返回家裏。 若非上課時間,辦公室的門大多時間總是敞開的。即使你沒有預約,先生似乎也不會太介意你的突然造訪。 到中午時間, 房門會短暫地關閉。這時,先生會首先享用師母做的可口午餐,然後就地鋪上被褥,做一個短暫的午休。盡管沒有請勿打擾的提示,但對在先生身邊熟悉他工作習慣的人來說,沒有人會冒冒失失地叩開他辦公室的門。先生早7至晚6的辦公室時間在他到圖森之後,幾乎常年不變。直到愛子方哲車禍遭遇不幸之後,爲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安撫極度傷心的師母,在學校的工作時間才做了一定程度的縮減。

回國後的若幹年,我和先生一直保持緊密並卓有成效的研究合作,和先生的聯係更是頻繁到幾乎每天都有郵件來往。學術上的默契已使我們的合作走出一條流暢自然的軌跡。先生的每一個靈感隻需輕輕點到,我均可以很快領會和實現,而我的每一個想法,在先生那裏也總能得到雕琢和發揮。讓我深感遺憾的是,近幾年我的大多時間投入到推動國內的南極天文事業,和先生的互動交流和合作也受到相當程度的影響。相對我個人能力的優勢方麵,我在工程項目上投入不無浮躁的衝動,自己也常有莫名的不安。先生深知我的性格中的弱點,對我的學術方向轉移有所保留,但他對國內時下的學術環境和氛圍已有所耳聞,也充分尊重我的選擇。直到在先生離世之後,師母才向我提到,先生對我關愛有加,在聽說我退出南極項目並重拾我的老本行時,甚爲欣喜。想到先生對我學術的鼓勵丶支援和期望,常有一種難於言表的歉意和內疚。

佩斯卡拉(Pescara)位於意大利中部,瀕臨亞德裏亞海,是一座充滿詩意的海濱度假城市,據說它的最終演變和定型和一位意大利詩人有關。從圖森回國以後的每一個夏季,我幾乎都會來到這裏與先生和師母相聚。當然,還有更多先生至親至密的昔日朋友和學生都會同期前來。選擇此處的緣由,一是十多年前赴美簽證的申請遠非今日容易,到歐洲旅行則相對無需太多的周折;再者就是雷莫?魯菲尼(Remo Ruffini)的刻意安排。早在上世紀70年代,他就多次訪問中國,並和先生相識,開啓了中意天文學家之間持久的學術交流和合作。盡管80年代末因非學術原因夭折的利瑪竇-徐光啓天體物理中心讓Remo頗爲沮喪糾結,但他維係和中國天文界交流合作的願望並未就此終結,尤其對先生的舊部更是情有獨鍾,甘願提供這樣一塊風水寶地讓已點燃的香火延續不斷。

盛夏的Pescara驕陽似火,每當海風輕輕拂過,時而一陣溫熱,時而又一絲清涼。白天我們都會齊聚在Remo旗下的國際相對論天體物理中心,進行爲期一周的學術會議。雖說按規則這僅僅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年度中意雙邊會議,但來自ICRA研究網路中的各國學者也常在好客的Remo邀請之列。每年的會議組織和日程安排,先生都會和Remo共同策劃,甚至連會議的海報也常由先生親自操刀設計。他還爲會議賦予一個充滿詩意和想象的中文名字──“天問”。

ICRA是一座四層樓高完全由石料砌成的小樓,位於Pescara火車站廣場的中央位置,正對一條道路筆直地通向海邊。按最初的改造方案,完成後的建築像是一座古堡,一座城中之城。不知因何原因,一直未能按原計劃施工。在ICRA開張的很長時間,常駐的固定人員不多,往往隻在暑期因舉辦各類學術活動,這裏的人氣才因陸續到達的訪問者而得到提升。在我的數次訪問期間,ICRA的整幢樓在大多時間幾乎成爲我們獨享的場所。工作討論之餘,你盡可以在此無拘無束地說笑聊天,特別和先生久別重逢,所有的人都欣喜不已,一如節日般的熱鬧。

ICRA的頂樓配有一個簡易的廚房。雖然意大利的美味佳肴在國際享有盛名,但對中國人而言,中式餐點似乎更具舌尖上的誘惑。隨著我們的到來,這裏的廚房功能也被極大地得到發揮。由於烹飪所需調味缺乏,廚具有限,可以施展的廚藝受到很大的製約,最方便上手的僅是簡單的川味麵條。但這絲毫不減大家的興致,夏曉陽老師總是不可或缺的掌勺大廚。每逢此時,大家都異常興奮,四溢的美味醇香更激起對往事生活點點滴滴的記憶。這豈止舌尖上的酸甜苦辣,是久違的濃濃鄉情。

按中國“過九不過十”的傳統習俗,我們衆多弟子策劃在2005年中意會議期間爲先生慶賀七十華誕。那年,昔日的弟子陸續到了,親近的朋友和家人也來了,其中還有先生的愛子方哲。我們提前預訂了亞德裏亞海邊的一家中國餐館,也訂製了一個精致的蛋糕。

之前一天的下午,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夏曉陽老師比先生整小十歲,那年也是她的六十虛歲。對夏老師的生日,我們學生輩的並不知曉。下午會議中場休息的咖啡茶時間,先生悄悄地把我和高煜支到一邊,叫我們快速去蛋糕店買一個生日蛋糕,先生則要在電腦上製作了一個簡短的幻燈。之外,先生更是對現場程式一一做了交待。先生童心未泯,當時的神情猶如導演一出惡作劇般興奮。當一切準備就緒,我們熄滅了會場所有的燈光。可以想象之後發生的一幕。當夏老師走入會場,微暗中感覺場麵有些怪異,嘴裏還不停嘀咕怎麽回事,這時大螢幕上閃亮跳出生日快樂的畫麵,我們全體站立,掌聲響起。驚喜之餘,這溫馨一刻讓如入迷津的夏老師感動不已。

先生的生日晚宴更像是一場家庭式的私人聚會。沒有華麗做作的賀辭,沒有滿目琳琅的禮物,在先生的心裏,有最親近的人圍坐在身邊就已足矣。而在我們眼裏,歲月的磨礪沒有改變先生往日的風采,聲音還是那麽強勁,笑聲依舊爽朗開懷。依稀記得先生五十生日的1986年初,先生正被中央書記處發難。天體組爲先生舉辦一個小型的生日晚會,也算爲先生送行,爲此還特別定做了一個大大的方形生日蛋糕(敏感時期,那天的生日晚會也被稱爲“蛋糕事件”)。那晚,所有人都心事重重,先生臉上也難掩一臉愁雲。晚會中我即興表演一個模仿車站送別的啞劇,短暫的笑聲之後竟是無言的沉默。今晚,或許如煙往事也在每個人心頭飄過,但先生笑了,師母笑了,所有人都發自內心地開心大笑。

在意大利的時光是輕鬆愜意的。我們曾在亞奎拉的古老鄉村做客,在失落的古城龐貝漫步,也曾重遊風情萬種的魅力小鎮蘇倫托,還有藍寶石般晶瑩的卡普裏島。在意大利的日子讓人流連,但我們更寄托一個願望,共同守候撥開雲霧丶一輪太陽重新升起的日子,能夠在故土爲先生舉辦一場八十壽辰的盛宴。

2012年的除夕夜,央視的聯歡晚會搞得紅紅火火,但我總覺得鬧騰,沒有心情加入這全民狂歡。年夜飯後我一如往年獨自鑽進書房,看看書,上上網,聽聽音樂。開啓電腦螢幕後的流程總是習慣性地看看Skype上的遠方在線好友。正巧,先生在線。我趕緊爲先生夫婦製作了一張新春祝福賀卡,不等細細修飾就通過E-mail給先生和師母送去。接近午夜,先生通過Skype回複 “Thanks for your card, see an article just for fun”,附送過來的就是先生剛剛完成的即興短文“童年趣事:京劇大師程硯秋和我”。文中充滿了童趣,機靈和智慧,恍然又穿越回到童年。我靜靜地讀著,時不時開心地笑。不一會,我就和先生半黑色地調侃“按成績優劣畫線你緊貼一條線,‘反右’時你也緊貼一條線啊”。我和先生就此聊起國內某工程院院士對大爆炸宇宙學的批判,其中一個重要論點是不可能“無中生有”,這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相違背。先生聽後大笑。是啊,連咱的道祖爺爺都認爲“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老院士真的是徹底唯物。當年那製造了多少人間悲劇的一道道紅線,難道就不是無中生有!

方先生的這篇短文很快在當年科大的研究生圈內悄然無息地流傳。隨著正月十五的煙花爆竹消散,除夕夜的那份心境已經退去,更多讀出的卻是幾分透著悲涼的思鄉。老郭(繼賢)算是道地的老北京,他發自內心地感慨到:

“想念方師!在咱們這幫同學中,我是見方師最早的。時間是1978年春天,永遠記得聽方先生的第一堂物理課……最近兩年,快退休了,看了章詒和女士的《伶人往事》,喜歡上京劇了。爲退休生活做點準備,居然還有點兒進步,能唱馬連良《借東風》了。看了方先生的文章,倍感親切,京劇是北京的魂,方先生的兒時,那時北京的每個四合院裏都能傳出京胡聲和皮黃吟唱……北京城毀了,北京魂也毀了。滿城全是西洋建築上戴個琉璃瓦帽子,要多醜有多醜!騎車在長安街上唱一個月,居然聽不到一個好!方先生想京劇了,方先生想家了。即便諸位不喜歡京劇,也要聽一聽程硯秋先生的《鎖麟囊》,體會一下方師想家的感覺……”

讀著讀著,我忍不住哭了,想必昔日的老哥老弟也都傷心地落淚了。唉,老郭呀老郭,你的京腔京韻怎就一點沒變。三十年了,當年的一班兄弟如今兩鬢都已落霜,先生卻還在遙遠的國度。故國何止在夢中,天地悠悠,這夢又何時能圓!

三月恰逢有一個“宇宙結構形成中的湍流(Turbulence in Cosmic Structure Formation)”會議在亞利桑那首府鳳凰城召開,我和益鵬都已早早報名參加。按我的旅行計劃,8日下午會議結束後,會合家聲,即刻駕車奔赴圖森看望先生。當我的行程和入住酒店地址在Skype上告知先生後,他顯得非常興奮,要我一到圖森立即給他電話。

從鳳凰城到圖森近兩小時的車程。等我們抵達Broadway上的Hilton酒店已是下午5點。當我辦完入住手續後進入房間,不等放下行李,電話鈴聲戛然響起。讓我倍感意外的是,竟是先生的電話追至賓館,告訴我他即刻出發,不一會就可趕到。從我們落腳的酒店到先生家全程貫穿整個圖森,距離並不是十分近,況且接近傍晚,天色也漸漸灰暗。我們頗有點擔心,真不知先生的身體狀況是否適合在夜間駕車。想到這,我開始焦躁起來。好在光景不長,先生和師母一同出現在我們麵前。師生相逢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然而,經曆了山穀熱造成的數次凶險,先生比過去消瘦很多,動作也明顯緩慢。相逢不知是喜是悲,交織中不禁黯然神傷。

晚上我們在附近的中餐館吃飯。席間,我們都不停勸說先生盡早考慮退休,從他的力不從心中似乎看出會有一些鬆動。然而,先生並不是一個能輕易說服的人,我們清楚地知道退休選項仍不在先生的現時計劃之中。隻要自我身體感覺良好,他最大的內心愉悅和滿足仍是教教書,做做研究,這也是他一生最真摯的追求。不僅於此,先生還仔細詢問我是否有合適的學生送到這裏學習,我允諾回國後一定盡快安排。先生甚是興奮,笑著說“我現在還有很多想法。國內不是要SCI嗎,送來的學生隻要不是太愚鈍,基礎尚可,我可以保證一年出兩篇ApJ的文章。”先生的聲音已沒有我們熟悉的那樣強勁,但氣息中依舊透著堅毅和自信。

飯後,我們在酒店目送先生夫婦離去。慣例還是先生駕車,我們不無擔憂地叮囑先生一路小心慢開,但一個小小的插曲讓我們平添一份不安。酒店前停車場的空間非常之大,倒車轉向都相對容易。然而,當先生從停車位發動退出時,我們都屏神凝息關注,總感覺有一點不對勁。恰在此時,本該回轉方向的車直挺挺地繼續後退,直到和對麵的汽車發生輕微的碰撞。對駕車敏感的人,那絲響聲已足以觸發你的聽覺神經。然而此時,意想不到的是,先生幾乎沒有任何察覺,不管是金屬的撞擊聲,還是我們輕聲的驚叫。汽車繼續按著出口的路線駛出,消失在遠處的黑夜中。

先生駕車行進的速度不算慢,加速丶刹車丶線路均是棱角分明,先生似乎在暗示我們閉關數月,他的功力已基本恢複,無須擔憂。我和益鵬,家聲相互對視,沒有言語,隻有一聲歎息。我們略帶不安地快步走到這輛“幸運”的車前,借著酒店前廳透出的暗淡燈光,查看受損情況。所幸是直線碰撞,幾乎沒有擦痕,所留下淡淡的印跡我們用手輕輕地拂去。沒有大城市的喧囂,圖森的夜晚很靜,微涼的夜風拂過,清澈的天空沒有一絲汙染,但歲月留下的確是永遠抹不去的痕跡。

相約第二天上午在先生的辦公室見麵,我們早早地驅車奔赴學校。 每次重回先生的辦公室,即使相隔不太長的時間,都有一種久違的親切。 先生的辦公室一直保留原來的格局。擺放電腦的辦公桌側向對門,背後是幾乎整麵的書架。及閘同側的牆上則是一塊黑板,平行還放置一張寬大的工作台。一旦需要動筆推演,先生就會端坐這裏鋪開稿紙,大有在一片空曠之處搏殺的陣勢。先生不僅在物理上有敏銳的直覺,在理論的推演上更具深厚的功底,再複雜的計算在先生手中往往都是一氣嗬成,很難找出破綻。

閑聊片刻,不巧先生上午還有電磁學課程,我們隻好匆匆告辭。臨離開前,我和益鵬分別和先生在辦公桌前合影,同時相約中午在Gee’s Garden(朱家園)一起午餐。朱家園是先生最爲偏愛丶光顧最多的一家中餐館。每逢朋友聚會,此處似乎已成爲必選之地。先生對食物其實並不十分挑剔,但更多選擇此處的原因一是其中餐的特點是dim-sum, 也就是粵式早茶, 其風格頗爲接近國內,在美國的中餐館中算是最優先偏向華人口味;另一背後的原因則是師母尤爲偏愛這家餐館獨有廣東風味的鳳爪。按我們的日程安排,下午我們要離開圖森往鹽湖城方向行進。相逢雖有說不完的話題,接近下午四點時分,我們不得不和先生和師母依依作別。令人扼腕歎息的是,這次短暫的相聚竟成爲最後的訣別。

2012年3月18日,從美國回來不到三天,先生通過Skype傳給我他當年和Brown大學舒其望教授提交給NSF的項目申請書,並詢問我爲什麽發給我gmail郵箱的信件總是退回,並粘貼郵箱地址讓我核實。我告訴先生錯把gmail.com拚成gmail.cm。4月3日美國西部時間19:17分,先生在Skype上再次詢問我郵箱地址有誤,並把他發給我的電子郵件直接通過Skype粘貼給我,有關星係形成中冷流吸積模型的一些想法。當時我遺漏了先生的在線資訊,直到4月4日下午16:51分才注意到,當即回複先生“你又犯了上次同樣的拚寫錯誤”,先生回信“知道了”。我有點納悶,這不應該呀,先生從來都是做事心細的人,怎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不可思議。4月5日上午7:12分,先生再次發Skype短信“我驗證了你的郵箱,xxx@gmail.cm,還是不工作”,並同時發給我有關解釋星係分布中雙峰結構的湍流反饋機製的工作大綱。啊,這是怎麽了,“o”再次被遺漏。極爲蹊蹺的是先生的短信當時並未及時送達,直到第二天上午。

2012年4月7日,星期六,北京時間上午11點,閃爍的Skype圖示提醒我有新的資訊到來,是二十小時前發自先生的資訊。我沒仔細關注發送時間,Skype上亮起的圖示顯示先生在線,我當即準備回複。與此同時,郵箱也提示我有新郵件到來,這是一封發自夏曉陽老師轉發蔡崢的郵件,很長,第一句寫到 “Prof. Fang passed away yesterday”。 隻看了一行,有些詫異,莫不是我的英文理解出了問題,我正和先生在線聊天呢。似有一絲不安掠過,當即在Skype上詢問夏老師,我怎麽收到一封奇怪的郵件,得到的回複竟然也是“方老師走了,在線的是李老師”;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鄧老師正在和李老師通話,已經半個小時了”。我這才注意到看錯了短信發送時間,急忙細細去讀蔡崢的郵件。即刻間我徹底懵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 。片刻我方才起身告訴太太“方老師走了”,聲音微微顫抖。太太也感大出意外,無言以對,悄悄關上我書房的門。

這是漫長煎熬的一天,我雙眼濕潤,沒有離開書房。

2012年4月12日,我再度登上赴美的班機,經洛杉磯轉機後下午5時抵達離別不過一月的圖森。一下飛機,恍然墜入迷霧之中,待遠處輪廓盡現,頓百感交集,千般滋味湧上心頭。傍晚時分,沃龍從台灣過來,我們在酒店相遇。酒店就在機場的步行距離內,沒有太多的客人。夜晚出奇的靜,酒店的餐廳燈光暗淡,除一位酒吧的侍者,空無一人。我和沃龍在吧台各喝了一大杯黑啤,很苦!

2012年4月13日上午,我和沃龍驅車去先生家。樹軍已從達拉斯飛來,和方克已在客廳等候。師母坐在先生的書桌前,我禁不住上前跪倒抱住師母,淚水止不住流淌。師母顯得異常憔悴,泣述先生離世前的一幕。一切都是來得那麽突然,沒有人可以接受這突來的變故。

書桌上是先生多年使用的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副眼鏡,還有走時手上攥著的兩件文稿,一是雷莫給先生的參加斯德哥爾摩格羅斯曼會議的邀請信,還有一份有關湍流統計的參考文獻“Statistical Tools of Interstellar Turbulence: Bridging the Gap Between Numerics and Observations”。先生離世前,正和他的好友雷莫Skype通話,討論夏日的瑞典之行。而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生命就此戛然而止,上天竟如此不公!

下午重回先生物理係的辦公室,房門緊閉,隻能聯係係裏的秘書打開。我們緩緩進入,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書桌上最先吸引我目光的是,我當年的基金申請材料放置在文獻的最上方。先生曾細細閱讀了我的項目材料,而Skype上最後發給我的短信恰是與此相關的一項工作大綱。書桌側前方的角落是卷成一團的被褥。最讓所有人驚訝的是,滿黑板的公式中竟奇異地埋著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文字“But fire burned beneath the ashes”。似是先生的筆跡,又非完全相近。衆人百思不得其解,四處詢問,無人知曉何時何人何故所爲,這難道是冥冥之中的某種暗示。

先生的葬禮定在次日舉行。當夜圖森突起大風,溫度驟降,雨絲淅淅瀝瀝漫天飄落。

一年悄然無聲地過去,先生已長眠於遙遠的沙漠綠洲之中。他沒有孤獨,陪伴他的有他摯愛的母親和哲兒;他不會失望,他執著一生的夢想絕不會破碎於廣袤的太空,它已深深根植於故國的土壤裏,艱難地破土發芽。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這京羅敲破了夜,也敲落滿樹的梨花。冰冷的午夜,窗外細雨霏霏,星光不再燦爛,迷失在黑夜中的城市已是一片蒼茫。我點上了一炷蠟燭,雙手合十,對著遙遠的天際默默地爲先生祈禱,魂兮歸來!

來源:《方勵之紀念文集·科學卷》2014年4月明鏡出版社出版

http://fang-lizhi-jinian.hxwk.org/2014/10/14/%e5%86%af%e7%8f%91%e7%8f%91%ef%bc%9a%e6%b5%81%e8%bf%9e%e5%9c%a8%e5%85%88%e7%94%9f%e8%ba%ab%e8%be%b9%e7%9a%84%e6%97%b6%e5%85%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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